“嫣然，你怎么了？刚才看你怪怪的。”开心拉着嫣然顺着路边走。
初夏的香樟树十分茂盛，散发着樟脑香味，浓酽的气息让嫣然有些烦躁。“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面对开心的关心，嫣然不知道要如何回应。有时候，她更想保留自己的空间，但她知道开心是真的关心她，自己如果那样做就太见外了。她好不容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了开心这么一个令人开心的朋友，有了一道暖暖的光，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到过去的阴湿里了。
“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要开心地过每一天！看着我，我叫什么，开心，我老妈当初给我取这名字——”开心又开始了TVB八点档的说辞。
“就是希望你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嘛！”嫣然快速地切换着频道。“开心，刚才你和那个范先生聊得很开心嘛！阿兰姐说她很羡慕你呢！”
“那是，开心不是白叫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觉不觉得范家的人很奇怪啊。还有啊，那个阿兰一点儿都不像饭桶的老婆，倒像是——他们家的仆人。”
“有点儿。哎，这么快就调查人家户口了，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嗯？”
“你个小妮子，几天不收拾你就痒痒了。看我的暴雨梨花掐，哈哈哈……”
“哎呀，哈哈哈……痒，哈哈哈……”
“看你以后还乱说不乱说，哈哈哈……”
“我偏说，哈哈哈……”
……两个女孩打打闹闹地前行着，银铃般的笑声洒落满地。
开心在一家名叫“零点”的水吧上班。老板梅姐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开心她们是同乡。在开心看来，梅姐是大姐大级别的人物，一个人管着那么大的生意，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她总能把每个人都照顾到。
每到员工生日的时候，梅姐都会送他一份大礼。开心第一次收到礼物的时候，激动地哭了很久，她老妈都没对她这么好过。开心的妈妈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追她的人很多，她却偏偏和一个成天打架闹事的小混混阿木在一起，后来在开心外公的逼迫下嫁给了开心的爸爸，阿木伤心之下离开了这个村子，从此杳无音信。开心妈跟着开心爸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开心五岁的时候，开心妈终于还是跟一个男人走了。据说那个男人就是当初和她在一起的阿木。开心爸后来也没再娶，一个人把开心拉扯大。初中毕业后，开心不顾爸爸的反对，跟着村里一个姑娘南下打工。连着干了几份工作都不顺心，后来经人介绍才到梅姐这里上班。开心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组织了。
最近店里几个姑娘跳槽，客人又多，一下子应付不过来，梅姐才让大家帮着物色物色。说是跳槽，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肯定是碰到金主，攀高枝儿去了。毕竟呆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女人嘛，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
这不，开心今天就是带着嫣然来给梅姐看看。嫣然和开心是初中同学，但那时嫣然是班里的尖子生，开心则是班里的拖油瓶，两人不过泛泛之交。后来嫣然高中毕业没考上，四处托人打听哪里有招工的，这才联系上开心。没想到两人一拍即合，加上曾经是同学，一下子熟络起来，胜似多年未见的蜜友。
从范家到零点水吧要走过五条街，前两条是居民街，从第三条开始就是商业街了。车水马龙，各色人物熙来攘往。街边店铺琳琅满目，不时传来店家的吆喝声，“滑——面两碗”、“有——芋头包子卖”、“老粉——豆花卖”、“米——酒、米——酒”……当地方言在店家吆喝声的演绎下蜿蜒盘旋，柔顺极了。嫣然东看看、西瞧瞧，恨不得生个十双眼睛！村里吃来吃去都是哪几种小零食，和这里一比，简直上不得台面。嫣然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以后挣了钱，一定要带弟弟和妹妹来，好好地吃一顿。
开心一边走一边给嫣然介绍，“这里是有名的小吃街，得空我带你过来吃。哎呀，那个砂锅米线，辣！麻！爽！劲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吃的这个，哎呀，那个味道啊，哪儿也比不上！”看着开心陶醉的样子，嫣然也有点饿了。今天来的时候就吃了几个馒头，这会儿估计也犒劳光了。可是嫣然脸子薄，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忍着吧，等会儿喝点水就成了。书上不也说了，人只喝水也能活三天，水多实惠啊！
一路上，开心嚷着要给嫣然置身衣裳，说她的衣服实在太素，客人不喜欢。嫣然说什么也不肯，自己已经给开心添了许多麻烦，怎能再厚着脸皮麻烦人家呢！忙推辞：“不用麻烦了，你看，我这干干净净，不是挺好的嘛！”
“好什么呀！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穿得跟改革开放似的！哪儿有点时代新女性的样子啊！”开心不乐意了。
“好好好，呵呵呵，看你这说的一套一套的，倒是我的不是了。但咱改天再买，成不？你看，咱们不是跟梅姐约了三点见面嘛，现在已经两点半了，迟到总归不太好。”嫣然柔声劝说道。
“成——成，哪那么多规矩啊？你看你，再读就成书呆子了。放心，以后就由我来教你啦！哈哈哈……”开心拍拍胸脯，一副侠肝义胆。
“遵命，女侠！哈哈哈……”嫣然附和道。
其实，刚才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嫣然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有多扎眼，但是没办法，钱管着呢！自己不偷不抢，爱护幼小尊敬师长，问心无愧，怕什么！
说到问心无愧，嫣然还是心虚了，一个落寞的身影倏地在她心里划过。那是一个她暗恋了很久的男生。从初中到高中，他一直在她的隔壁班，无论是早读还是晚读，嫣然都能听到他略带沙哑的读书声，那是处在青春期发育的男孩子特有的声线。每次都是他读什么，她第二天就读什么。下课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靠近她座位的走廊上，大声地说话。她呢，就趴在桌子上，佯装休息，其实是在努力地听他的声音，触摸他的气息。他喜欢去的地方，也是她常去的地方，但她也仅仅只是看看罢了，她实在开不了口。后来，他转学了。就在她以为自己和他再没有交集的时候，他竟托人送东西给她，班里的同学嚷着要看情书，她却因为怕别人找老师告状，家人责骂，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就当着很多人的面把他送给她的情书扔进了垃圾桶，还狠狠地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他。天知道事后她有多后悔，又悄悄地去垃圾桶里淘，眼睛都淘花了才把那封情书找出来，打开一看，唉，那哪儿是情书啊，只是用漂亮的信纸做了个封皮，其实是一本很有名的书，《小王子》。书的扉页写着七个字：你是我的玫瑰——L。嫣然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翻着书的每一页，连封皮都拆开了，还是只有这七个字。她想起他读过无数次、她也视若珍宝的一段话，“我的那朵玫瑰，普通的路人也许会认为她和你们一样。但是，就她单独的一朵，也比你们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更重要。因为我只为她浇过水；因为我只把她放在玻璃罩下；因为我只为她挡过风；因为我只为了她而弄死过毛毛虫；因为我只倾听过她的抱怨和吹嘘，有时甚至是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她惊喜地发现，原来，他也喜欢她，可是她那么粗暴地伤害了他。初恋，终究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诶诶诶，到了。想什么呢？跟丢了魂儿似的。”开心的手在嫣然眼前晃了好久，突然的发问把嫣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微微笑道：“没事儿。这么快就到了啊。”
简单的玻璃墙把里面的热闹与外面恰到好处地隔开，但是在外面的人依然可以感受到里面有些暧昧的气氛，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玻璃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块仿木的招牌，上边儿写着——零点。刚到门口，嘈杂声就扑面而来，夹带着一丝甜糯的烟气儿。初时灯光是暖暖的太阳色，穿过一个挂满流苏的大门，灯光越来越暗，到了接近后台的地方就是以黑色为主色调的颜色大拼盘，红男绿女，烟雾缭绕，空气暧昧甚至糜烂。
虽是下午时分，但来这里消费的客人却不少，三个成群，两个打伙，一个抱单，或是在包间里大块朵颐、香烟袅袅、哥两划拳，或是在角落里含情脉脉、你侬我侬，或是在吧台喝酒调笑、胡吹乱侃，各人自有天地。
嫣然跟在开心后边小步伐前进，来自各个地方的烟雾趁机进入她的口、鼻、耳、发梢，攻城掠地，孜孜不倦。嫣然觉得胸口堵得慌，甚是烦躁。可是看看开心，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氛围，一路上不停地和人打招呼，有时还说些荤段子，听得嫣然头皮一阵痉挛。想要拉她快些走，但碍于开心的面子，便只得忍下了。这样的开心她觉得有些陌生。
终于逃出了前面的嘈杂，嫣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活像一尾摔在砧板上的鱼。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开心凑过来，一边说，一边轻轻抹着嫣然的背，帮她顺顺气儿。
“这里——太闷了，憋得慌。”嫣然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
“恩，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这样，习惯就好了，啊。”开心难得这么温柔地安慰人，她自己也觉得莫名。第一次，好久之前了，不记得了，也不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自有明天当。
“哎，开心，来了啊！”一道清脆有力的女声传来。嫣然忙抬起头看去，只见一个大约三十出头、一头酒红色大波浪卷发的女人踩着一双高跟鞋向她们走来。待到近前，嫣然才看清来人的面容，两弯柳叶下生着一双丹凤眼，流转间，顾盼生辉；脸型宽阔，嘴唇略厚，高耸的鼻梁平添了几分英气，但又让人自然而然地想与她亲近些。
“噢，梅姐。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大美女呢，就是咱们的老板，梅姐。”开心拉着嫣然来到梅姐跟前，热络地介绍着。
“都奔四的人了，还大美女呢！哈哈，这位是？”刚才一出门，梅姐就看见一个姑娘在那儿低着头，很不舒服的样子，打扮也不像店里的姑娘，倒像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一时好奇便过来看看，原来是开心带过来的姑娘。
“梅姐好！我叫嫣然。听说您正在招服务员，我就跟着开心过来，看能不能让我试试。”
刚才低着头，梅姐也没看清楚，这一看，心叹道：好个清净的人儿！娥眉淡扫，瞳若秋水，玲珑俏鼻，唇吐花瓣；肤若凝脂，指如葱根；盈盈细腰，不禁一握，好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纵是梅姐阅人无数，像这样上等的货色，怕也难遇上几个，心下自有一番计较。
“恩，可以啊。明天你就来上班吧。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跟我说。我还有点事儿，今晚让开心先带带你。”梅姐一边说一边挥手和人打招呼，不一会儿就出去了。
嫣然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但是刚才梅姐看她的眼光，就像看猎物一样，这让她觉得很不安。可是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又没什么工作经验，现在人家肯收留，还挑什么呢？当即决定留下好好干。
开心领着她到后台拿了几本菜单，叫嫣然先看看，然后又给她解说了其中的一些。店里主营酒水类，外加西式小餐点。上面各式各样的名字冲击着嫣然的记忆力，轩尼诗，人头马，马提尼……稀奇古怪，应有尽有。等嫣然看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心又拉着她到前台看调酒师调酒。
只见调酒师双手拿着一个菱形的调酒器在斜上方摇晃，然后在身前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来到斜下方继续摇晃。重复几次后打开壶盖，把酒分别倒在三个事先装满碎冰的岩石杯里，接着又在杯口放上柠檬薄片。
“嘿，阿木，给我姐妹来一杯呗。”开心走过去，在调酒师的跟前坐下。
阿木看了看开心，又看了看嫣然，微微一笑，从吧台下边儿拿出一串樱桃和一把小纸伞，分别点缀在杯口。阿木把有小纸伞的那杯递给嫣然，有樱桃的那杯给开心。
当嫣然触到杯口的时候，立刻感觉有一些雾霭一样的小冰晶包围了她，冰冰的，凉凉的，真舒服。她小心地啜了一口，有点酸，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变成甜的了。当她喝第二口的时候，感觉像是些小冰晶在她的嘴里跳动，顽皮极了。
“这是什么啊，好像下雨的感觉。”嫣然禁不住赞叹。
“恩，是烟雨蒙蒙。”阿木温和的笑容让嫣然一时有些恍惚，一个身影从心底划过。
“那我这杯呢，甜甜的辣辣的，叫什么名字？”开心迫不及待了。
“情蛊。”阿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脸有点红了。
“好奇怪的名字。不过真的很好喝唉。阿木，你又进步罗。”
说话间，一个男孩从他们的身边快速走过，好熟悉的味道，嫣然马上循着味道看去。一个穿着黑色T恤，高高瘦瘦的男孩，背着一把大大的吉他向门口走去。是他，真的是他，那把吉他，她曾见过无数次，在学校二楼的音乐教室里，她曾无数次偷偷抚摸过这把吉他。她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她愣了几秒，马上追出去。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此刻嫣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当她跑到外边的时候，哪里还有男孩的影子。
开心也跟着追出来，想问嫣然发生什么事，但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索性什么也不问，静静地搀着她往里走。
“阿伦，等会儿你过来撑撑场子，老板那儿我已经交代过了。我去换根琴弦。”男孩在公交站前的小卖部打着电话。
“好嘞，L，快点回来哈。我还等着下班后去泡妞呢！”
“知道了，你这小子。”说完上了公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