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嫣然和开心就带着她们的行李来到范家。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怎么注意，现在细看，这范家独门独户，关起门来自成一统，外面穿着普通布鞋，里面却是小脚女人的三寸金莲。
阿兰买菜回来，就看见嫣然和开心了。她忙上前招呼她们。
“哎呀，小妹子哦，这么早就来了嗬。行李挺重吧。”阿兰放下手中的菜，上去帮忙。
“阿兰姐，谢谢你了。”阿兰的热情让嫣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啥呀。搭把手的事么。”
“阿兰姐真好！哈哈哈……”开心调皮地冲着阿兰笑道。
“嘿嘿，房间俺已经收拾好了。你们把东西搬进去就成了。”阿兰一边走一边说，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再一次来到这个阁楼，嫣然真的很怀疑自己的眼睛，窗明几净，书架上零散地摆着几本书，哪儿还有半点初见时的邋遢！嫣然对阿兰不禁多了几分好感。
接下来，阿兰就帮嫣然和开心布置房间了。嫣然第一次出远门，东西带的本就不多，几件换洗衣裳，几本书，外加一个葫芦丝，很快就弄好了。开心的就比较棘手了。鞋子几十双，衣服有三大箱子，包包、腰带、丝巾，又是几大箱子。搬家的时候真是看得嫣然目瞪口呆，很多衣服都是新的，但是开心说不喜欢就叫嫣然扔了。嫣然很舍不得，但是那些衣服她实在穿不了，不是太大，就是太暴露。最后也只能忍痛割爱，用袋子装好扔在路边，希望有人能捡起它吧。
现在再来整理，真的很麻烦。开心挑出那些经常穿的用的，放在其中大的箱子里，其他的再一一细分。开心有很多非常暴露的衣服，嫣然是见怪不怪，阿兰看得一个劲儿地直摇头。
等收拾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已经到了早饭时间，阿兰一看坏了，饭还没有做，当即向厨房奔去。嫣然和开心也一起过去帮忙。
范家的厨房不大，家伙儿什倒是齐全：烙饼用的大铁锅啊，平底锅啊，炖汤用的黑砂锅啊，捞园子的漏勺啊，擦酸菜丝的擦子啊，搅拌鸡蛋的打蛋器啊……估摸着这些家伙儿什一起拼拼凑凑、敲敲打打，怎么着也能来一桌山寨版的满汉全席吧。
嫣然和开心本想帮阿兰炒菜，但阿兰哪儿敢让她们抄，范家人的口味岂是他们这些外人所能炒出来的。一个锅里要煮三样的饭，老太太牙齿不好，得要软饭，她男人喜欢吃硬米，小姑喜欢不软不硬的，阿兰掌握得很好：什么时候放米，什么时候在那一片加水，什么时候哪儿里该插个洞，让饭稍微软一点。做这些，阿兰是个中好手，小姑就从没说她做得饭怎么样，只是菜么就难说了。一家人能吃得开开心心的，是阿兰最大的愿望。
三个人各自分工，嫣然和开心负责洗菜、刮土豆，阿兰负责切和抄以及摆盘。做菜讲究色、香、味，阿兰是听她男人范之统偶然说起过的。他觉得阿兰做得菜太没样子，阿兰请他示范，他又说他没空陪她做这些无聊的事。阿兰只得自己琢磨了。
大红配大绿，天生一对。阿妈教她的，她一直奉行着。据说她穿的衣裳，总喜欢红配绿，但是范家人看见眉头就拧成麻花了。她只得按照他们的穿法，但是里衣还是红配绿，她不能丢弃。范之统与她亲热时，每次看见她的里衣，就兴致全无，没有前戏，直接做完，草草了事，痛得她衣服都湿了。阿妈在她出嫁时就对她说过这些事，女人只有承受的份。所以她总是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
嫣然经过阿兰身边，看到她摆得那些菜，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原始社会。“阿兰姐，这些菜这样摆放不太好。”
“啊？！嗯，我男人也说不好看，但我又不会其他的。”阿兰无奈地看着嫣然。
“阿兰姐，让嫣然帮你啊！她对色彩可是很有研究哦！”开心插嘴道。
“好啊好啊。顺便我也学学。”
“恩，那我试试看，希望能帮到你。”
嫣然按着冷暖色调调配法，把烫过的生菜摆成花瓣状的盘底，再把烤制过的五花肉摆在每片生菜的上面，中间配上调料腌制的胡萝卜丝儿和黄瓜丝儿，清凉烧烤就做成了。
阿兰一看，果然有模有样。当即决定让嫣然帮忙，自己在一边努力学着。不一会儿，菜差不多都可以出阁了。阿兰忙到堂屋去请老太太，小姑姑和范之统都是准点回家吃饭，范家人守时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范之统今天的脸色很奇怪，一会儿看看菜，一会儿看看阿兰，弄得阿兰脸都红到脖颈子；老太太难得笑着，说阿兰辛苦了，叫范之统好好待人家；小姑今天噤了声，默默地坐下准备吃饭。
“妈，这是咱们家的新房客。今天这些菜多亏他们帮忙了。”阿兰一边说，一边领着嫣然和开心过来和老太太打招呼。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老太太有些愠怒。
“昨天范先生让我们搬进来的！我——”开心撅着嘴说道。
“开心——”嫣然拉拉开心的上衣，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刚才范老太太的眼神太过凌厉，似乎穿过她们的皮肤将她们解剖了一番，让嫣然不寒而栗。
“妈，昨儿个你不在，我做主让她们俩来的。”范之统低声说道。
“以前怎么不见你做主啊？！今儿个怎么想起这档子事来了！我儿出息了啊！哼！”
“妈，那阁楼闲着也是闲着，能租出去就租呗。”范之统难得逆着老太太的意。
老太太倒也不是怪他自己做主不请示她，他能自己做主，他出息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一看开心那个狐媚样，立刻想到范老爷当年的风流韵事，上梁不正下梁歪，终究是没管住。怪只怪范家如今没落，比不得从前，不然怎会沦落到要招租啊。再者，家里的进项本就不多，开支又大，家里那点老底也不剩多少。自己又还能撑几年啊！
“罢了罢了，你们自己折腾去吧。我不管了。”老太太摆摆手，有些气馁地说。
见老太太妥协，范之统忙招呼嫣然和开心坐下吃饭。席间众人，一时无话。
饭后，开心和嫣然帮阿兰洗刷好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唉，这范老太太真是个老古董，你没看见她那双脚，真正的三寸金莲啊！还有她那些做派，俨然民国小脚老太太！哈哈哈……”开心一回到房里就喋喋不休起来。
“那么大年纪，本就是民国出生，也不奇怪。只是范先生年纪着实大，怎么说也有四十好几了吧，你看阿兰，没比我们大几岁。真是奇怪的一家人！”嫣然附和道。
“恩恩，是啊。奇怪归奇怪，房子着实不错啊。”开心躺在床上，环顾房间四周。
“呵呵呵，古色古香呢！”嫣然边说着边来到书桌前，从书架上随意拿了一本书，胡乱翻起来。
居然是《诗经》，第一篇是《蒹葭》，上面写着一行小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笔迹，刚劲不足，略显阴柔，然下笔颇重，嫣然脑海里突地浮现出范先生的脸。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有些腐朽的书卷气，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相比《诗经》，嫣然更喜欢《宋词》。如果说《宋词》是一位袅袅婷婷、步生莲花的闺中小姐，那么《诗经》便是生于民间、长于市井小巷的村妇，虽纯然，但终是韵味不足，能品多久呢？！
下午2点左右，开心带着嫣然到“零点”上班。当穿上工作服时，嫣然真的觉得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这么快就可以工作了。后台组长交给她的第一份任务是称意大利面，每份245g。嫣然小心地计量着。这些意大利面和自己家里擀的面条没什么区别，浇上特质酱料，放上一些香菜就大功告成。
晚饭时分，店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西餐部人手不够，就叫嫣然过去帮忙。嫣然本来想告诉他们，她今天刚来，什么都不会，但是她后来又一想，谁生来什么都会啊，都是后来慢慢学的。当即决定试一试。
可是真正做的时候才知道有多难。配餐的大哥说的那些餐名，她一个也不知道，连最基本的盖饭也不会弄。实在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问领班了。领班一边配菜，一边回答着嫣然的问题。
“这个是印度咖喱饭。这个是牛肉饭。西餐，牛扒一般放一块，猪扒放三块。”
“小陈，来一份印度，再加个盖饭。”前台服务员点餐了。
“盖饭要盖在四角盘对角线的三分之一处。来，你来试试。”说着，递给嫣然一个四角盘和一碗饭。
嫣然学着刚才领班的样子，先用碗肚去碰旁边的架子，四周都要碰过来，然后再把四角盘竖起来，碗贴着四角盘，然后立刻翻转过来，再取下碗，盖饭就弄好了。和刚才领班弄得一样啊！
领班点点头，又教她摆西餐，半截玉米，几朵青花，一叠白菜，再加几块猪排，西餐就弄好了。真是少得可怜！在嫣然的家乡，哪个汉子吃饭不是用大青花碗，有的能吃好几碗呢！真是优雅得紧！
嫣然一边看领班操作一边记忆，看一遍就能做了。领班也说她做得好。不得不说，大脑在高速压迫的情况下真的能超常发挥啊！
这个晚上，嫣然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不需要用鞭子，只要喊一声，她马上就开始转起来。
“嫣然，两个盖饭！”
“嫣然，海带汤——海带汤！”
“嫣然，两碗泰国凉粉！”
……
嫣然，嫣然，那天晚上，整个后台和前台都是这个名字，被人需要，也是一种幸福。嫣然忙前忙后，没看见在不远处有两个人在看她，一个是梅姐，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好像是喜悦，好像是无奈，好像是惋惜；另一个人是在舞台上表演的男孩，他正对着嫣然所在的后台，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影子，就像初见时，她和他的默契一般。
当初和金蓉在一起，是因为听人说她有男朋友了。可是自己又不肯死心，想知道她的消息，加上金蓉穷追不舍，于是就答应了。每次去七班教室门口等金蓉，总能看到她低着头写字的身影，有时眉头紧锁，有时会心一笑，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他想参与到她的生活里，甚至生命里。买东西也都是买两份，借着说怕金蓉尴尬，所以连带同桌也买了一份。这样对金蓉很不公平，但是此刻的他已经被感情蒙蔽了。每天能和她说上那么几句话，看她笑笑，他已经知足了。
时间长了，金蓉想再装傻也不能了。她不能找他发泄，就骂她了。那么恶毒的字眼抛向她，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看七班人对她的态度，所有人骂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当即决定和金蓉分手，并说明缘由，并请求金蓉放过她。后来他当了艺术生，见她的机会就更少了，倒是为她写了很多歌，可能都没有机会给她。
高中时的她变得更加沉默，这都是拜他所赐。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靠近她了。一如现在这样的状况。今天中午他回去的时候看到她从范家二楼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她，真的是她，真的是她！他们又见面了，又是隔壁，不同的是以前隔着一堵墙，现在隔着一条路，更远了。
这算是缘分吗？
凌晨，一楼的客人渐渐散去，倒班的人来了。嫣然和开心拖着满身疲惫，打了出租车回家。才第一天，嫣然就觉得全身酸痛，在出租车里一会儿就睡着了。
开心看看旁边的嫣然，依然清秀的脸上，刘海被汗水弄乱了，身上还残留着食物的气味。许久之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太辛苦了，又挣不了几个钱，现在不是挺好的嘛，一晚上就能挣好几千。看着嫣然，开心觉得自己之前做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她出卖自己的身体，嫣然出卖自己的劳力，这没什么不同。
到范家门口，开心扶着嫣然下了车。冷风嗖嗖，嫣然一下子就冷醒了。
“到了，真快。嘿嘿……”
正当俩人准备进门时，一道男声传来，“回来了。”
是范先生！这么晚了！
在黑暗中，范先生语气里的愠怒显得十分清晰，他的口气俨然在责问晚归的妻子。
开心和嫣然这会子没什么精神，应了声就朝二楼走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从暗黄的灯光里走出来，他一直在等她。
嫣然关窗准备睡觉的时候，看到对窗的灯光还亮着，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在这时，对窗的人也过来关窗，两个人都愣住了。
借着灯光，嫣然这次看清楚了。真的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见面了。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嘛，她会不会又再次逃离他的视线呢？！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开心见嫣然站在窗前跟木头似的，忙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看什么呢？”说着也朝外边看看，这不就是唱歌那个小帅哥么。
嫣然吃痛，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大声地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不知道是对开心说，是对他说，还是对她自己说。
屋里的灯熄了，对窗的灯固执地亮了一会儿，也熄了。只剩下满腹的心事固执地在心头萦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