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和老六来这座城市打工已经两年了。眼瞅着一栋大楼从打地基到完工,十月怀胎看着孩子平安生下来,眼下要分离,还真有些舍不得。有时候他们也怀疑,这栋大楼中真的有他们添加的一砖一瓦,他们搅拌的混泥土,他们粉刷的墙?!
工程一完,工头就马不停蹄地催大伙儿搬家,原先的钢板房也得拆了。新房建起来,哪容得旧物抢镜头、煞风景啊?!本地人骂骂咧咧,追根溯源,数落了工头十八代祖宗,好歹没有再咒下一代。床上的东西一件不落地收拾起,还得再扫扫床底下,摸摸席子上有没有凹凸,昨天吃剩的青菜他们也来者不拒,说是晒干了当腌菜。
老韩和老六他们几个外地人留下来,完成最后的清扫。活儿轻,钱也比平时少了一半。可是如果不完成这道工序,那个缺憾就得一直在那儿空着,多梗得慌啊。这就是他们的子女,看着子女一天天长大,添了砖墙,多了粉刷,如今子女大了,是他们该走的时候了。
工地旁边是一所大学。大伙儿累的时候就爱往那里看,那些大学生在他们眼里都成了可以供奉的塑像。可是,这些塑像和他们一样吃肉喝酒,一样划拳赌博,最后他们一致认定为那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这里的女学生最有看头,超短裙、紧身衣,这些只有电视里明星穿的衣服在她们的身上是那么熨帖,一点儿瞧不出它们来自街边的小地摊儿,一点儿嗅不出它们经过几轮砍价后的油烟味。那些随身挎的、包包上坠的啊,跟动画片儿似的,一蹦一跳。那些女学生说的话啊,就跟那小人书上的人说的,一套一套的,时不常地蹦出一些他们听不懂的字句,这才是他们最愿意收藏的片段。
工友们晚上聚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总是聊工地、聊老板,最后总会不约而同地转回到女学生这里。这个时候大家竖起耳朵,两眼锃亮,身子半悬着,生怕错过每一个关于她们的字句。熄灯后,女学生也自动退出舞台,大家开始说些荤段子,左不过是工地上仅有的那几个女人。今天看到谁换了衣服了,明天又看到谁裤子上的红斑。
老韩并不加入他们。他有空就到隔壁的学校旁听。起初,那些大学生纷纷过来问他是不是助教,待知道他是隔壁工地的民工,是来旁听的,大家的热情顿时熄灭,之后也就见怪不怪了。上课的老师看到这么大岁数的学生,以为自己的学术魅力已经扩散得这么远,更加卖力地手舞足蹈,台下的学生觉得老师彻底疯了,仅存的一丝敬畏舔得干干净净,纷纷心安理得地做自己的事。
时间长了,老韩跟那些老师也渐渐熟起来,他们开始给老韩介绍一些课程,汉语言文学,音乐鉴赏什么的,说是提高一下老韩的修养。那些上课的老师满嘴古文,满嘴五线谱,到了老韩这里全给白天辛苦工作的瞌睡虫挡了回去,老韩把一天的辛苦都给睡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老韩晚上干什么去了。每次别人问他,他都是笑着说去大学里看女学生去,完了回来还给他们讲讲新鲜事,大家解了馋,消了闷,也就不关心他干嘛去了。
只有老六不相信。有好几个晚上,他尿急起来解手,见老韩站在工棚旁的大灯下,点着一支烟,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那样子像极了电视里的大先生。他假装过去点烟,看到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和符号,他预感到了老韩的不同寻常。
后来他跟着老韩去了隔壁的学校,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怪不得老韩说话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带着读书人的一点腔调,虽然土气,但在他们那群人中确是最洋气的,包括他改了自己的名字——韩又钟,立刻高了他们一大截。
老六虽然平时闷不吭声的,但心里的算盘可没闲着。老韩和他是一个村儿的,可不能太落在人家后头。自己也得学点儿什么,回去才能有的说。跟人打听了一下,学竹笛最好,于是花200块置了一个,又花400块报了个班,这下真是花了血本了。老辈子不是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索性豁出去了。
这不,他学了一年多,基本的曲子已经没有问题了。他和老韩一样,成了工友们眼中的文化人。老韩吹口琴,他吹竹笛,两人倒也合作得有模有样。
有几个晚上,老六还和一位女大学生搭上了话。人家说他吹得好,有追求,他乐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地笑。女大学生吹的是葫芦丝,很顺滑,说话轻声细语,听得人酥酥软软的。老六想跟她说几句,但是搜肠刮肚,竟一句也找不出来,只能附和着说是是是。要是老韩在就好了,怎么也能说上几句,回去肯定让那些家伙眼睛都掉出来。不过,就是老六这一点,也够大家咀嚼一个晚上了。
大家问女大学生长什么样啊,老六说戴着黑边眼镜,留着一头黑黑的直发;个头儿高不高啊,老六说站着和他差不多高;说话是不是特文绉绉呢,老六说人家说话轻轻柔柔,跟上好的丝绸一个样……
工友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伸长脖子,绝不放过老六口中的每一个字。
老韩打趣老六,说他平时闷不拉几的,这下怎么跟开了嗓的铜锣,一出声就震天响。
老六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早就乐开花儿了。于是他去得更勤,想再碰着那个女学生,但是除了老师说他越来越差的口风和心不在焉的学习态度,再没有任何更新。
倒是老韩,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竟然写起诗来,说是要参加一个什么诗歌征文比赛。工友们面上说他有追求,其实大家心里谁不笑他。他们是什么人,写诗歌的又是什么人?!人家那是吃饱了撑的,才有那闲工夫文绉绉,他们是能吃饱就把所有的话给堵回去,最后拉屎撒尿,水一冲,走喽。
老韩倒不在意这些,民工们帮着盖了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到最后连个念想都没有,当真是过河拆桥,他心里不服,须得留下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