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一直是个梦想家。他想把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就卯足了劲地给“每日话题”发评论,一天一条,一条一毛钱,每月多出好几块的短信费,好歹有那么几次被收录在读者微评论中;他想上北京天安门走一趟,硬是挨个问着老乡找到了北京的工地,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终于在回家的前几天去了一趟,还拍了照片,厚重的褪色牛仔跟盔甲似的罩着,那气势,那装备,比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可牛多了!
只是,这回要写诗,这梦做得也忒那什么了。老乡也不叫老韩了,直接叫他大诗人,老韩初始极力辩解,说这顶帽子叫他带黑了,后来叫的人多了,老韩也没那心思再解释,索性随他们笑去。
这几天没找着活儿,老韩倒是有了空闲捯饬。报纸上的诗他也研究了一段时间,不是什么什么啊,我的什么什么,一来就热情地赞颂,就是一来就孤寂,流水啊,青石小道啊,整得云里雾里。这愁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老韩怎么也想不出。
听说范先生在报社工作,老韩忙向他请教。
范之统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从左到右,细细地打量着,眉头高高隆起,有几颗眉毛叛逆地向下顺着,随着他眼部的动作一惊一乍。半晌,才甩甩袖子,丢出两个字——“稍等”,进屋取了本书,塞给老韩,说借他参考参考,有不懂的地方再问他。
书很旧了,是线装本,《乐府诗歌集》,都是古文,老韩看得直哆嗦,也不好意思再问范之统。一连几天,老韩愣是一个字儿也没写出来。脑子里倒有很多画面,但是一到写的时候真是一个字憋死个英雄汉,全不作数了。老韩真想把脑子里的浆糊直接抹在纸上,兴许能有点乾坤。
老六也没闲着,白天出去拼散工,挨道儿打听哪儿有工地,晚上继续去老地方等他的女学生。
眼看截稿的日期越来越近,老韩急得直拿笔戳头儿,天可怜见,也醍醐灌顶他一回呗。到最后实在写不出,干脆不理,拿了口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吹起来。
厨房里,阿兰低着头正在洗碗,额前几绺头发不安分地挣脱出来,有节奏地摆动着。阿兰的手指又粗又壮,这下沾了水,更显出它的憨实来。她男人范之统的手又细又长,常年在暗处捂着,倒是捂出一种别样的白来。晚上亲热时,那棱角分明的指节咯着阿兰身体的每一处神经,再进几许,就伤经动骨了。他最近常回来,阿兰也乐得看到他。只是他一回来就扎进书房,根本不搭理她。晚上也不睡,开着灯在那儿看书,有时在窗前走来走去,时常等嫣然她们回来才熄灯睡觉。阿兰也不敢多问,又不好跟老太太说,只能在门口等着给他添点茶水什么的。
这下听到老韩的琴声,心里泛过几分酸楚。范家人不大搭理她,她也乐得不说话,多说多错。可是她男人对嫣然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好几次,他都看着嫣然的背影发呆,嘴巴半张着。等回头发现她在旁边时,眼里剩下的一点柔情立刻变成怨恨,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立刻招他一阵愤恨。老太太前几天也说她,房客是什么身份,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那么随便就把人当自家人。大晚上的不睡觉,和个男人呆在一起,像什么话!都做了范家的媳妇儿,就该有点范家媳妇儿的样子。阿兰本想问范家媳妇儿该是什么样,但想起阿妈说的,媳妇儿是给婆婆、给夫家训练出来的,也就收了嘴,继续做媳妇儿去了。
打扫完厨房,阿兰有些累了。就着柱子坐下来,闭了眼,打起盹来。柔软的琴声带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稻田,还有路边总也摘不完的蒲公英。风一吹啊,那些小小的蒲公英种子飞得到处都是,有些飞到鼻子里,呛得直打喷嚏。几个姑娘摘一大把蒲公英花,一朵摞一朵地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可好看啦!
到了收豆子的季节,村里的伙伴们就一群一党地到田地里踩点,哪家的豆子熟了还没收,哪家的田在坡坡上,晚上带着自己的家伙什儿到白天勘察好的田里埋伏起来,七七子(蟋蟀)叫了还没有人,就可以开始摘豆子了。你追我赶的,豆子没摘几个,豆田倒是踩平不少。放哨的人喊一声“有人”,大家立刻一窝蜂地四散逃开。最后大家的豆子汇总到一起,去村里的小卖部换几包水果糖吃。刚刚从之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兴奋劲正高,这下又吃糖,真是再幸福也没有了!
多久的事了。现在阿兰回想起来,好像那段时间根本没有存在过,她也不大认识那个她。
老韩刚进门就看到阿兰一脸憧憬的样子,带动着他也觉出几分高兴来,当下也不忍叫醒她。于是轻手轻脚地拿了瓢,舀点水喝。不想走过转角时碰到立着的砧板,“咚”的一声砧板落地,老韩的脚也被砧板压住,疼得他心里直叫娘。
阿兰被这声音吵醒,待看清是老韩时,快步过去帮忙。
“我本来想来找点水喝,没想到弄了这么一出。”老韩笑着说。
“你不熟悉这里。怎么不叫我呢?”阿兰嗔怪道。
“看你睡得那么香,怎么好意思打扰。呵呵呵……没事,没事。”在阿兰的面前,老韩总是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
“恩。刚才看到家乡了。”阿兰心里流过一阵暖流。
说到家乡,两人顿时一阵沉默。老韩忙转移话题,和阿兰说起了工地上的一些趣事,还说了他正在写诗,但是怎么也写不出来。
阿兰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些连贯性的词,好让老韩一直说下去。她需要有人跟她说话,说什么都好。当听到老韩说他正在写诗时,阿兰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范之统偶尔也写诗,也喜欢读诗,那个时候的他很温和。
老韩见阿兰对自己的诗很感兴趣,当即就允诺说写好之后第一个念给她听。第一个,阿兰还没从这三个字中回过神来,老韩已经被老六叫出去了。
原来是找到新的活儿,超市招仓库管理,要中年男人,老韩和老六刚好合适。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韩一下子灵感大发,转身回屋写诗去了。老六端起盒饭,径自吃起来。
“嫣然,快点,再不走就迟到了。”今天起得很迟,开心没来得及化妆,随便拿了套衣服套上就下楼了。
嫣然不想去上班,她现在一想到那个地方,心里就堵得慌,她还没做好再次面对它的准备。
“嫣然,嫣然——”
“来了——”嫣然强打起精神下楼来。
老六刚才回来就看到开心了。她长得真像那个女学生,就是脸色苍白了点,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的美丽。
开心见有个男人打量自己,心里一阵鄙夷,但出于职业习惯,她还是对他笑笑。老六当下愣住了。
没见过这么害羞的男人,开心想捉弄他一下,笑得更妩媚了。老六哪见过这阵势,低了头一心扑在盒饭里。
嫣然看着这一切,心里越发烦躁,忙拉了开心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