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刘嘉心里五味陈杂。几天前,刚被斯嘉带回来的时候,她并没感到害怕。现在,当然也不,只是,陌生。阳光下的一切,明晃晃的,跟那模糊又温暖的记忆,大不一样。拘留所的第一晚,雨水和夜色给她带来了幻觉,让她误以为,这般便是过去,恍如当年,万物,还是那时的模样。可惜,十五年的岁月,到底还是躲不过去地隔在她与此刻的故乡中间,毫不留情,提醒着她,自己只能算是个异乡客了。
张浩默默陪着刘嘉,看着变化了的家乡,知道她心里不免千头万绪,难以述明。想起走出饭馆时,斯嘉问的那句:“刘老师,你准备留下吗?”张浩不由在心里叹息。当时,他并没有听到刘嘉的回答,想也知道,这答案,一定不如他的心意。是啊,看着身边走过的人,这般那般,千种讥讽,万种暧昧的眼神,他明白,一切都回不到当年,无法再平静如斯了。
再一次来到公园门口,正是下午三点,日光如金,秋风送爽,又值假日,不免游人如织,三三二二,走进园里。刘嘉立住脚步,隔着马路,远远看着园门。
“湖还在吗?”静默了一会儿,刘嘉问张浩。话刚出口,刘嘉便觉得这问题无可质疑地可笑。
“还在,开始时,游船禁运了一阵子,后来,又重新开放了。”张浩很快就回答道。
是啊,刘嘉心里明白,物是人非,时间到底是一剂良药。
“功德园在哪里?”又静了五分钟,刘嘉才转过头来,看着张浩,又问。
张浩再向园门口看过去,柔和的阳光下,这公园,哪里是当年那个地方?亲朋好友,情侣爱人,将这里衬托得幸福满溢,这情形,实在不合适凭吊。
“今天太晚了,不如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天再。。。”张浩话一出口,望见了刘嘉的眼神,便立刻收声。当然,说这话他是有私心的,知道她是一定要走的,便想多留下她一刻也是好的。只可惜,她洞悉一切,对他的心事了如指掌。面对她眼中的怜悯,张浩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课堂中,讲台下那个少年,羞涩的心事,不敢言明。他唯有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眼神,只将眼前人的裙角,映进心里。
刘嘉站在父母的墓碑前,时间已近黄昏。到底是秋天的日头,纵使再明媚,到了这时,也再无力以继了。刘嘉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并不起身,继续跪着清理起墓地上的落叶与灰尘来。张浩心疼着她裸露出的膝盖,且故意装着没看见那些打在地上的泪点。出事后,这还是刘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可是,已经天人两隔了。他知道她心里的悔与恨,再怎么惩罚自己,也不为过。张浩唯有希望,宣泄过后,伤口能好得快一点。有些创伤,无法回避,便只有面对。此时阳光稀落,但天空反倒高朗起来,空气澄清透明,真正是秋高气爽,正适合一扫郁闷之气。
终于直起身来,刘嘉仔细再检查过一遍,方才安心。回过头来,看见张浩关切的眼神,对他说:“谢谢。”
张浩不愿意去想她到底谢自己什么,还她清白?在父母面前,她无法清白;抓住明静?这本就是他的职责,无须感谢。那么,便是感激自己替她照顾父母了,难怪,这感谢听上去,是如此心酸。
“亚平一直跟我有联系,是她告诉我,你一直照看着我爸妈,无论生前,还是。。。”果然是这样,张浩立即打断她的话,他实在听不下去,那语气中的痛苦,让他的心,揪成一团。
“我只是尽力罢了。”张浩轻轻地说。
刘嘉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尽力二字,说起来容易,可是真正做起来,在当时的小镇,她潜逃之后,还能对她父母伸出援手,是多么不易,更何况,张浩的父亲,当时就是名警察。
“其实,亚平也做了不少,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宋宁走后,宋家后继无人,渐渐失势,到了最后,就连宋西的后事,也到了无人打理的地步。还是亚平,暗地里悄悄帮了忙。宋宁对她可谓伤害至深,可她,倒还不忌恨他的姑母。”张浩对刘嘉说。
刘嘉点了点头,是啊,亚平打电话告诉她这些时,她也同样不敢相信。一来,宋家竟败得如此之快,二来,亚平,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也怪不得,秦苏会。。。。想到这个男人,刘嘉的眼神黯了下来,我对不起你,秦苏,也对不起亚平,虽然不是我亲手断送了你们两人,但究竟也难脱关系。
“亚平一直跟你有联系,是不是?你走后的所有这些事,都是她告诉你的吧?”张浩问道,他一直有一种感觉,刘嘉多年后回到这里,却对故人一点也不关心,不是无情无意,而是已经全然知晓,都在心里了。
“是啊,我们隔一段时间会联系一次,一般是我打电话给她。她会将最新的情况告诉我。”刘嘉的语气中不无苦涩。自己离开后,母亲抱病,卧床不起,父亲在辛苦照顾她三年后,终因年老不支而中风入院,当时他的病房隔壁,便住着早已中风的宋西。就算有亚平明里暗里的帮忙,父母还是伤心不已,难以支撑。
一年三个月后,父亲撒手人寰,二个月后,母亲追随而去。刘嘉不愿意回想自己听到亚平说出这个噩耗时,是如何哀嚎,崩溃,她知道自己出走时没得选择,她必须赎罪,还债,但是,把父母也牵扯进来并最终赔上性命,无论如何,实在不孝。唯一的安慰是,二老并不孤单,在天国,也有依有靠。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下了台阶,慢慢向出口处走去。宋家的墓地,就在出口附近的台阶顶上,最高处。偌大的一处地,圈住了宋宁和宋西,还有,他们的亲人。
刘嘉抬头看了看,宋宁的,在最前面,墓碑上积满了灰尘,也并无任何供品。宋家,就这样,归于平淡了,虽有这面积与气势都颇为壮大的园地,可看上去,却孤单冷清。刘嘉不忍,便沿台阶上去,将积尘清理干净。夕阳的残辉投在宋家的墓地里,白色的大理石尽力反射出最后的一丝光芒,碑上刻的名字遂立刻耀目起来,但只过了片刻,便暗了下去,复又与这墓园融为一体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月亮已经透明地挂在了天上,只等太阳最后完全的沉没,就可以发出皎洁如雪的月光来。张浩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刘嘉就这样径直向出口走去。就这样走了?真的放下来?
“你不去看看秦苏和亚平?”眼看就要出门了,张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刘嘉知道他必定会有此一问,她静静地转过身,对他微微笑了。
“不,不去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安息吧。”说完,刘嘉掉头就出了门口,并无半分的犹豫。
张浩明白过来,她是以此举表明心迹,向亚平。当年在秦家,说过不再有什么瓜葛了,跟你保证过,就永远就有效,亚平,你放心。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会跟他见面。秦苏是你的,我本不该介入,已经错了一次,而且代价是如此之大。赎了这么多年的罪,却始终感到有愧,无颜去见你们。
你的信我已经交给斯嘉了,也许不是在你当初设想的情形下,不过我认为,现在给她,倒是最好的时机。你总是对我不放心,经常担心我被抓住,将这信作为我的退路,只是现在,这选择我替斯嘉做了,你又何苦为难自己的女儿,若让她来选,就太残忍了。
如果不是张浩查出了真相,也许斯嘉永远也见不到这封信,也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对她,有多么好。母亲的心,是多么的爱护她,又不愿让她知道,只因害怕枷锁太重,压垮了她。不过,斯嘉是个坚强的女孩,我相信,是你和秦苏的孩子,就一定能跨过这道坎,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走了,我走了。秦苏,安息吧,斯嘉过得很好,我亲眼见证。唯伦真心待她,十分体贴爱护,必定会让她幸福。我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命运跟我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但十五年下来,斯嘉不再恨我,坏的开局,倒熬出个好的结尾。我知足了,希望你泉下有知,能和我一样。
现在,有亚平陪在你身边,想必你也能过得顺心畅意,有她在,一定会无微不至,将你照顾地十分周全。所谓神仙眷侣,便就是这样了吧。我实在无意叨扰,最好,你能从此将那些过去从心上连根拔起,也将我永远忘记,对你我彼此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局。我无法让你知道,你当年给我的温暖,是如何将我的困苦岁月照亮,若没有这些回忆,我一定会被痛苦与悲伤击倒,而不能坚持走到这里。只是,回忆终不能代替人生的全部,从现在开始,我就要重新开始我的生命,放下你,也放下过去,轻装上阵。人生多变数,岁月不留情,祝,各自安好吧!
走出墓园,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明月如冰盘,将大地照得畅亮而透彻。与刘嘉肩并着肩,共走在这美好的月色下,张浩心中只求此情只景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就算是到现在,刘嘉也丝毫没有给他表明心意的机会。
当然,他要说什么,她全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特别是最近几天,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很好的说明了一切。别人都看出来的事实,她这么聪慧,更不会不知道。而她要给答案,张浩也一样清清楚楚。此刻,张浩只有恨自己晚生了几年,又偏偏是刘嘉的学生,成长在她的课堂上,就永远也不能摆脱这身份了。可是,如果不是她的学生,又怎么会认识,熟悉,了解,以至于爱上她?命运就是这样,一环紧扣一环,想只单独解下其中一节,谈何容易?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到时候就不跟你告别了,再见的话,就现在说吧。”刘嘉看出了张浩的心思,站定身体,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真的要走?”张浩别的什么也说不出,唯有恳求。
“张浩,你的心意,我很明白。只是,若我们在一起,那些回忆,就永远也过不去,它们会活在我们俩之间中,日日夜夜,鲜活如昨。那么,你我,就永远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刘嘉的声音不大,听在张浩耳里,却几乎有千斤之重。他知道她说的有理,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也罢,他心里酸楚地想,如果她真能如她自己所说的,重新开始,那么,他愿意留在原地,祝福她,就算被困,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