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摞补丁的衣裳质地粗糙,武大郎刚将自己的外衫给刘小娣披上,那衣裳就蹭到刘小娣被烧伤的后背肌肤,疼得她直往后退,直退得离武大郎好几步远。
刘小娣站定,努力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将疼痛的感觉生生压了下去。她挺直脊背,小心翼翼地将外衫的衣袖在脖颈上打了一个结,这样外衫就类似一件短披风,只要保持后背挺直,粗糙的布料就不会蹭到伤口。
“我们走吧,前面路还长呢。”刘小娣强作镇定地对武大郎说道。
武大郎却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刘小娣是个神经很粗的人。再加上在穿越之前,她从未和陌生男子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这么久。之前她是名满天下的拳击教练,围绕在她身旁的,全是比她弱的人。她帮助她们,保护她们,教她们如何强壮起来。那种师徒关系,简单得几乎透明,因此从未令她心生烦恼。
而现在,她和武大郎之间的关系,并不似普通师徒那样简单。
名义上,她教他拳法,督促他强身健体。但是由于潘金莲的身子本身就弱于常人,她自己的能力无法全部发挥,因此这么长时间以来,效果并不明显。
事实上,她每日的吃穿用度,都得依靠武大郎的供应。相比起来,与其说她是武大郎的师傅,不如说武大郎才是那个真正保护她的人。
为了报答武大郎的恩情,她一直在努力恢复。她每天练拳的强度都高于常人,无论刮风下雨,都从未偷懒懈怠。为的就是在西门庆出现的时候,她能够正儿八经地保护好武大郎,不让他再受一丝伤害。
却没想到,她只与西门庆过过一次招,就敏锐地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个人的对手。事实上,若是不考虑时间,她与西门庆单打独斗,还是颇有胜算的。但是架不住西门庆手下众多,个个都是练家子出身。她只身与西门庆搏斗尚有送命的可能,又怎能斗得过他那些手下?
打不过只能跑。这一跑,却害得武大郎最后的容身之处都被烧成了灰烬。
刘小娣想,武大郎一定是恨自己的吧。自打他遇上了自己,就霉运连连。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地落到他的身上,害得他不停地逃命,逃命。
刘小娣心中有愧。
这样想着,她便真心实意地道歉:“武大郎,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先是害你被逐出清河县,又害你祖上传下来的的老宅被烧成灰烬。你我本来无亲无故,你好心收留我已是天大的恩德。我非但不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却还……一次又一次的,把你害到这种地步……我实在是……”
“你住口!”
若非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刘小娣一定能看到武大郎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不过,虽然她看不到武大郎的表情,却能从这句严厉的怒喝里,听出武大郎满腔的愤怒。
刘小娣心中的愧疚更深一层,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都说了让你住口!”武大郎可以算得上是暴怒了。随着这声怒喝,他伸手狠狠箍住刘小娣的肩膀,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你!你好没良心!”
刘小娣微微一怔。旋即又垂下头去,任由武大郎用极大的力气捏住她的肩膀,肩膀附近被烧伤的皮肤,疼得难以言喻,她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咬牙忍着。
武大郎说的对。刘小娣在心中想着。他待她如亲生兄妹,她却害得他如丧家之犬。这不是没良心,又是什么?
“娘子,俺……俺待你如何?”武大郎忽然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搭在刘小娣肩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刘小娣很想用那句口头禅一般的“别叫我娘子”来反驳他,却还是忍住了。
“你待我很好。在这个世界上,我无依无靠,孤零零的一个,是你给了我一个挡风遮雨的地方,给了我一个……家……”刘小娣轻声回答。
这答案显然令武大郎欣喜若狂。他之所以忽然愤怒,并不是怪老宅被烧,而是他走在这条陌生的地道里,忽然发现有许多事情,她都不曾告诉过他。他不知道她背着自己,独自扛了多少委屈。更不愿意听到她说什么“他们无亲无故”!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是可以依靠的!她居然将两人共同遮风挡雨的地方称为家!这是不是说明……
武大郎搭在刘小娣肩上的手再度用了些力。他很想将面前的女子拥入怀里,这样她就再也跑不掉,她再也不用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再也不用听她说什么对不起!下一次,下一次再有人端着毒药站在门外的时候,他再也不必躲在她的身后,永远充当一个累赘!
他再也不要她说什么“你先跑,我去拖延时间”!
虽然过去的几十年他一直很窝囊,但是为了她,他一定会尽全力改变!他会老实跟她练拳,再也不让别人欺负她欺负到自家门口!
武大郎的心里有这么许多的话,他很想将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别害怕,也别道歉,只要有他武大郎在,就再也没人敢找她的麻烦!可是……他懦弱惯了,嘴巴也总是不灵便。这么多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好着急!却只能紧紧抓着她的肩膀!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小娣感到肩上的力量再次加重,那附近被烧伤的皮肤再一次火烧火燎般的疼了起来。她以外,她那个关于“家”的说法,又触怒了武大郎。
他这么用力,不顾她的疼痛,一定是怪她虽然嘴上说是家,却从未用实际行动保护过这个家。他一定怪她虚伪,怪她心口不一!
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忽然涌上刘小娣的心口,她误会了武大郎的意思,却以为自己想的才是武大郎的心意。她颤抖着,小声地问道:“武大郎……你……是不是要抛弃我了?”
这句话缓缓从刘小娣口中说出,在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依赖武大郎!房子烧掉了,她只是愧疚而道歉,并不觉得绝望。一想到武大郎因为恨她,而打算和自己分道扬镳,她将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异时空的世界……
不!不要!
虽然她懂得拳击的门道,单凭一己之力一定能够活下去,但是在这个原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世界里生存,究竟有什么意义?!
家。家人。
这是她穿越之前毫不在意的。大学毕业后她就独自居住,挣的钱寄回家里就算是尽了孝道,反正爹娘并没把她们姐妹放在心上。
然而现在,也不知是身体柔弱因而心理也会跟着变得柔弱的缘故,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有个家,又是如此渴望武大郎永远是她的家人!
她哭了。如同一个柔弱的寻常女子一般,哭了。
这是在这个世界里的第一次。
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助!如此孤独!仿佛那原本支撑着她每天练拳、每天进步的精神支柱,忽然倒塌!
“别……别哭……”武大郎虽然看不到她的眼泪,却能听到那令他肝肠寸断的呜咽声。他颤抖着双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俺……不会抛弃你的……”武大郎认真说道。
这句话,让刘小娣被恐惧占据的内心,忽然温暖了起来。她胡乱抹掉眼角的泪花,拉着武大郎,扑通一下,齐齐跪倒。
武大郎的心里如同战鼓齐擂一般紧张,比原先想象着娶刘小娣为妻还要兴奋。
刘小娣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洒在漆黑的地道里,开心地说道:“武大哥,你待我如同亲妹妹一般,今日,我们就在这里结拜为兄妹吧!从此永远是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嗡。
武大郎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机械地跟着刘小娣一起,冲着无尽的黑暗磕了三个头。就这样,认了刘小娣做妹妹。
磕完头,刘小娣见武大郎仍然跪着,就忍痛将他扶了起来。她牵着武大郎的手,一边朝前走,一边高兴地重复着武大郎的新称谓。
武大哥,武大哥,武大哥……
刘小娣开心地在地道里喊着:“我有哥哥啦!我刘小娣也有哥哥啦!”
就这样,一直到地道的尽头。刘小娣先爬出来,再将动作缓慢而机械的武大郎也拉了出来。
时间已经到了深夜,月影虽然稀疏,但对于刚从地道里逃出来的他们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明亮了。
借着月光,刘小娣将脖子上的小金钥匙摘下,认真地挂到武大郎的脖子上。
她说:“哥哥,这个金钥匙来自于我前几天遇到的一个贵人。这东西,就是咱们将来活下去的立命之本。你是哥哥,自然应当由你来保管!”
武大郎的表情仍然很呆滞。他木然地点了点头,依然连话也说不出来。
刘小娣将武大郎安置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下,叫他稍事休息。然后自己来到一步之外的一个坟冢前面,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那是西门庆含冤亡故的妻子的墓。此时此刻,这个可怜女人的仇恨,与刘小娣对西门庆的憎恨,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了一起。
刘小娣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在那块没写名字的木牌上,刻下这么几个字:“此仇必报。潘金莲,誓。”
若是那可怜的女人地下有知,一定会欣慰一些的。
刘小娣带着武大郎,沿着自己提前勘察好的山路逃走。到达山顶时,刘小娣特意回头观望了一番。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整个阳谷县的情形。
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的阳谷县本应当漆黑一片,难辨东西。然而,在他们目力可及的地方,一栋宅子仍然在绝望地燃烧着。
从现在起,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潘金莲。潘金莲已经被火烧死了,活着的,只有刘小娣!等着吧,西门庆,刘小娣一定会回来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