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飘起了细雨,风不大,雨不急,可是树叶还是唰唰往下掉。小时候奶奶说,这是时候到了,时候到了,叶子要落人要走,什么都留不住。
他消失了,从他说“我去买退烧药”那天晚上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奇迹的是,第二天醒来,我的病完全好了,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差点忘记有他的存在,若不是床头那碗冷透的药还在散发着微苦的味道。
我擦净了电视柜上的灰尘,收拾了洗碗池里的琉璃盆,把自己晾在阳台上让紫外线照个够,只是那条粉红碎花围裙还挂在椅背上,等着谁下一秒就把它穿上。
有时候迷糊中我会想,这多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啊,偷偷从背后拍了同学一掌,嬉笑着跑得无影无踪,结果却躲在暗处偷笑那个背上贴了乌龟画的同学。这种小孩子的行为多么熟悉啊,他明明就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楼下每天都有不同快递的小哥在打电话,每一个都不是他。那些小哥习惯了我在阳台上的张望,有时候还会笑着和我打招呼:“今天没有你的邮件。”,往往快递小哥要离开的时候,我还站在阳台边,他们就会笑着再喊一句“可能明天就到了”,我也笑着大喊一句“明天见”。而我知道就算明天到了邮件也不会到,因为我根本就没买东西。
我又被断了水电,因为逾期未缴费,晚上来临的时候一片黑暗,我会躺在阳台上数星星,那是真的星星,不是万家灯火。
我每数到七,又重新数。那是我的幸运数字,初中的时候,在一本星座书上查到的,虽然我搞错了我的星座,但还是坚信着七这个数字。我的手机上只有七个人的联系方式,一个号码无法联系了,我再换上另一个,直到最后再无可换,只剩下这一组。
第一个是大学舍友,打过去,已是空号。
第二个是高中同桌,她不久前结了婚,打过来询问寄请帖的地址,请帖寄到我才发现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第三个是家里的座机,永远无人接听。某一天打过去是停机的话,我就到电信局去缴费。
第四个是大学的男朋友,他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女朋友会误会。”发信时间停在很久之前的一个秋。
第五个是上个公司的老板,我没有打过,也没有打进来过。
第六个是10086,我存成了“TonyStark”。
第七个,只是一串数字。
他消失的第十六个七天,我在家里铺满了A4纸,买了水彩笔,开始画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美术兴趣小组,结果被一群家伙抢坏了我的画纸,他们在前边跑,边跑边大笑:你画的这是什么东西啊,这是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啊!
他们把我的画扔得满操场都是,我画的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啊,是瓦罐的素描,是人体的结构,是后山泥瓦建筑的小屋啊,哦是啊,那只是我自以为是罢了,在大家的眼里,不过是一幅幅可笑的又扭曲不知所云的东西而已。
我在纸上认真的涂抹,天黑了就席地而睡,天亮了就继续。
他离开的第十七个七天的傍晚,我将所有A4纸撕碎撒下楼去,楼下的小孩高兴的大喊“下雪了下雪了。”我坐在阳台边上拼命的撒着纸屑,我每扔一把,就赢来一句欢呼。你看,有人为我的画欢呼了不是吗。
直到太阳完全没去,孩子们散去,我也无纸可撒,清洁工人骂骂咧咧的扫着满地的纸屑,我依然坐在阳台边上。
夜幕降临,繁星挂满天空,有晚归的人们零零散散从我的脚下路过,他们疲惫的都懒得抬头看看满天星光更不会注意到自己从一双脚下走过。而每当有一个人路过时,我就忍不住想,我要是一脚踩上去该多有趣啊,我一脚踏在了他们的头顶上,这该多有趣啊。
临近子夜,一个醉鬼摇摇晃晃的走来,他有些谢顶的脑袋被路灯照的明亮,发福的肚腩紧绷着西装扣子,路都走不稳了,还在不停讲电话,大喊着:宝贝我今晚来陪你了,我就在你家楼下。
“嘿!妖怪!!”我大叫一声就要冲着他跳下去。我要踏破他的脑袋,我要踏破这个满脑肥肠的猪头。
我没有得逞,一双手搂住了我,把我从阳台上围栏上拖了下来。
“放开我!”我挣扎着还要爬上去,慢一步,八戒就要走过去了。
那双手抱得更紧了,勒得我喘不上气,我无力再挣扎。
“放开我。”我想大喊,结果变成低入尘埃的喘息。
“安安”那声音有如魔咒。
“安安,是我。”
是你……原来是你啊……嘿……第七个号码。
“我就说不能让你住高层,迟早会出事的!”他松了松领带。
我瘫坐在阳台的一角,借着月光看眼前人,挺拔的身影,因为拉扯而变皱的西服外套上沾满了灰尘,半框眼镜歪到了一边。一个商务精英男瞬间变成落魄失业者,我不禁大笑起来。
“还是搬到低层楼去住吧,我托小张看了,旁边那栋一楼有刚好有住户要卖房子,采光不错,我们明天可以……”
“我不想搬。”我打断他。
“听话好吗?”
“不搬!”
“这是为了你好,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来的话,你……”
“我就踏破那只猪的头颅了。”
“你!”他几欲发作,最后又忍了下来。
“安安”他柔下声来,蹲到我面前,伸手拨开了我脸上的的乱发“别这样好吗。”
他的声音很美,尤其他轻声说话的时候,当真是温柔如水。
安安,他总是这么叫我,语调轻柔,就像对一个挚爱的情人。很像。
他第一次这么叫我的时候,是一个秋天微凉的傍晚,我一个人走在学校铺满枫叶的大道上,广播里正在放着七里香,周杰伦唱到“猫跟你都想了解”的时候,他的声音出现了。他语调欢快的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我最后只听见了“送给安安同学。”是,或许很多人也叫安安,可那一秒,我很确定,那就是指我。
我一直以为,那首歌是冷战中的男朋友的示好,兴冲冲地打了电话过去,然后收到了那条短信。
我很确信那是给我的歌,因为后来被连续点了七天,却至今不知道,是谁点给我的。
他摇了摇我,问:“安安,你在听我说话吗?”
“没听。”我如实告诉他,然后等着看他无奈的样子。
他紧皱眉头,叹了口气,继续说:“搬到楼下去,好吗?”
我摇头。
“为什么?”
“四楼而已,摔不死的。”
“是吗?”他笑了笑,依然温柔地说“可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在下面垫底的。”
我凝视了他两秒,突然扑向前,他一时没躲开,被我按倒在地。
“是你!!!”我死命掐住他的脖子“你把他怎么了?”
“陈安安!”他一用力就扯开了我的手,将我反扑在地。
“你冷静好吗!”他语调中带着怒气。
“你监视我?”
“别把我想的那么恶劣!”他声音激动地有些颤抖“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卑鄙的人?”
“不然呢?”
一句话击溃了他所有的怒火,他松开我,颓然的坐到一边,低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我躺在地上,正好能看见那半弯月亮,再过两个七天,它又能达到全盛的状态了。
“对不起。”他依然喃喃着。
“没关系的,没关系。”我摊开手掌对着月亮,让月光从指缝间落下来。
“安安你不要这样,我……”
这次打断他的,是他的手机铃声。那个不知是何时掉在地上的白色苹果,突然亮开光又叫又抖起来。他捡起电话,看了一眼,关成静音塞进口袋里。
“我要走了。”他说。
“嗯。”
“你不要再想故意拖欠水电费了,以后我会去交的。”
“嗯。”
“我给你买了吃的,在客厅里。”
“嗯”
“赶快去吃。”
“嗯。”
“现在就去。”
“好。”我应答着,没有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拖进屋里,扔到沙发上。然后打着火机从一大堆购物袋里翻出一支蜡烛,点亮。
“我走了。”摇曳的烛光下他又说了一遍。
“嗯。”
他走到门口顿了顿,还是伸手开门,几乎同一时刻,敲门声响起。
我们都被吓一跳,他停住,看向我。
半夜时分,还会有谁,莫非是走错楼层的醉鬼?我们都静待着门外的人敲不开门破口大骂或是发现走错悄然离开。可是,敲门声平缓而执着响着,那似曾相识的节奏感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跳上,就像……就像悠闲的妇人在砧板上不紧不慢地剁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