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走了,离开了齐国。这位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无奈地卸下自己的一身盔甲,戴着莫须有的罪名,黯然而去。
他能够在沙场上统领大军,驰骋如风,却无法识别小人的心。戎马半生,他终于明白,有时候,最厉害的敌人,不是挥舞着长枪凶猛冲来的对方将士,而是自己身边的盟友。
齐威王,亲手驱逐了曾经的爱将,不知他会不会在某一个深夜,遥望夜空,想起曾日夜陪伴在身边的,那个骁勇的身影,和他憨厚的笑容。
远方依然还有战火的声响,那是秦国又在与魏国交手了。
这一日,公孙鞅察看完几个案子,来到秦孝公处,指着魏国方向说到:“君主,我们秦国,和魏国打了这么些年,彼此都很清楚了,都是对方的心腹大患,不是我们吞并掉他们,就是他们攻占掉我们。”
秦孝公点点头,对于公孙鞅的话,他很少有不同意的时候。
公孙鞅来到案几前,指着上面的地图,继续说到:“为什么呢?魏国的东面,是一排险峻的山岭,与秦国隔着黄河为界,这个地势对他们很有利。魏的都城建在安邑城,强盛的时候,便向西入侵秦国,窘困的时候,便向东缩回自保。现在,秦国在您的贤明治理下,国势渐强;而魏国去年刚刚被齐国打得大败,各个诸侯国都背弃了它,可谓孤家寡人,处境堪忧。”
秦孝公思虑片刻,依然点了点头。公孙鞅望了望窗外,眼中闪出几丝凶狠的光:“我们可以乘此机会,攻打魏国。魏国一定无法抵抗,只能向东迁徙。秦国一举追击过去,占据黄河、崤山,利用这个地势,向东深入,可以制服那边的各诸侯国,这样,就奠定了您的宏伟霸业。”
秦孝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傲然神色溢于脸上。公孙鞅的话,显然深深戳中了他的心窝,是的,为了成就这个霸业,为了收复先前的失地,他和他的父亲,已经付出了太多。
过了数日,诸事准备妥当,秦孝公就派公孙鞅为大将,率兵攻打魏国。
宿敌来犯,大战当前,魏国也不敢怠慢,派了公子为将军,前来抵抗。
两军相遇,对垒于阵前。这两支军队曾经无数次地交锋,彼此熟悉对方的阵法,对方的实力,甚至认识对方的士兵,哦,如果不是各事其主,说不定其中会有不少人,可以成为畅怀一饮的朋友。
朋友?对了!让我们来回忆一下,公孙鞅是从哪里出来的?他原本是在哪里任左庶长一职?没错,就是魏国!眼前这支他一心一意想要灭掉的军队,这支军队身后那个黄河东面的国家,正是他曾经的根基所在。
所以,他认识对面那个大将:魏公子。
此时,魏公子正坐在帐中,独自饮着酒。虽然从军纪上讲,临战时候不能饮酒,但他心中烦闷也顾不上这许多。
这一仗真是不好打呀!近年来魏国吃败仗不少,与秦国的交战中更是无一胜绩,而且,从今天这形势上看,取胜的可能依然很少。如果阵地失守,兵士们死伤会很惨重,自不必说,后方也可能会因此面临着更大的凶险。
责任重大,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叫他如何得以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突然来报,公孙鞅派人送了一封信给他。魏公子十分诧异,拆信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还有些熟悉:“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之民。”
嗬,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呀!公孙鞅居然主动来讲和,念及当年旧情谊,不忍心现在这样互相攻打,邀请公子见面,起誓结盟,开怀畅饮而休战,以安两国百姓之心。
公孙鞅还认他这个老朋友,这仗不用打了,刚才还忧心的问题居然就这样解决了。魏公子真是又惊又喜,可是,他就是忘了疑!
魏公子欣然赴会,一开始,倒也真如公孙鞅所说,叙旧畅饮,不亦乐乎。然而,就在盟誓结束的时候,几个埋伏在四周的甲士,冲上前来,俘虏了魏公子。
刚刚说完誓言的朋友,转瞬变成了恶魔。我们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得意的公孙鞅哈哈大笑,知道上当的魏公子如梦初醒,羞辱难当。这是怎样的侮辱,怎样的仇怨?
魏国失去了大将,群兵无首,这时候,公孙鞅乘势来袭,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魏惠王闻讯,惊恐异常。连续的败仗已让他再无争斗之心,还是讲和吧,此时,且不说别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连他自己,也要看不上自己了。
魏惠王把河西一带的地方,献给了秦国,以求保全最后的栖身之地。安邑城没有了,国都迁至大梁。
夕阳的斜辉铺落在山道上,拖拖沓沓的军队搬着各样的物事,没精打采向大梁而去。没有人谈笑,也没有人喧哗,只有纷乱的脚步在大道上扬起层层的沙土,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陪伴着落寞的马儿,消失在远方。
魏惠王望着他们,望着本应在宫室中的木箱在沙尘中摇晃,仰首对天长叹:“公叔痤,当年你说得没错,我真应该杀掉公孙鞅!”
秦孝公大悦,封赏给公孙鞅商於地方的十五个县。所以,公孙鞅又号称为商鞅。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不时有流星划过,殒灭在清绝的夜色之中。
这一年,楚国的楚宣王去世了,其子继位为楚威王。
紧接着,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也结束了人世间的旅程,他就是:秦孝公。
秦孝公死了!这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只是普通的国君更替,与秦国的前几任,还有别人的国君,并无不同,可是,对于有一个人来说,秦孝公的死,却是他命运的极大转折。他的生活中,有秦孝公在,和没有秦孝公在,那是天与地的差别。
这个人就是:公孙鞅。
我们知道,公孙鞅当初来秦国,是冲着秦孝公的招贤令来的。他的变法,虽然从后面看来,有些成效,但由于法令严酷苛刻,从颁布之初就遭到了秦国从上到下的阻碍。这时候,是秦孝公一力支持他,才让他的变法得以实施。
那么,公孙鞅这个人,其实在秦国是树了很多敌的。秦孝公在时,国君罩着他,没人能奈何,如今秦孝公死了,继位的秦惠文王,还会象老子那样,也将他当个宝吗?
一个人的福祉是有限的,从一个国君那里得到的厚爱太甚,往往会招到别人更大的反感。公孙鞅即是如此。
其实,在秦孝公去世的五个月前,已经有人提醒过他了。
公孙鞅制订的法令极为严酷,这在前面有说过。他曾亲自到渭河处决犯人,血将整条河水的都染得鲜红。他招到的愤恨之多,可能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有一次,一个叫赵良的大臣来见他,他问:“你看我治理秦国,与当年的五大夫百里奚相比,谁更高明呢?”
赵良说:“那我就直言不讳了,请勿加怪罪,可以吗?”公孙鞅应允
赵良于是坦言:“五大夫,原是楚国的一个乡野之人,秦穆公惜其才华,将他重用。他在秦国做国相六七年,功劳累累,讨伐来犯,拯救楚国,而且,他为人谦和,劳累了也不乘车,天气炎热也不打伞盖,出去视察,从来没有随从前呼后拥,也不咄咄逼人。五大夫死的时候,男女老少都痛哭不已,连儿童也不再唱歌谣,以遵守丧礼。”
公孙鞅看着赵良,他继续往下说:“现在再来看您。您起初结交君主的宠幸景监,以此为进身之途,待到掌权执政,就践踏贵族大家,残害百姓。公子虔被迫杜门不出,已经有八年之久。您又杀死祝欢,给公孙贾以刺面的刑罚。您出行,总是尾随着兵士车辆,侍卫在身边护卫,武士在车旁疾驰。这些保卫缺了一样,您就绝不出行。《尚书》中说:‘倚仗仁德者昌盛,凭借暴力者灭亡。’您的危险处境,正像早晨的露水,没有多少时间了。如今,您还贪恋着商於这块地方的富庶收入,在秦国独断专行,百姓的怨恨日积月累,已至深矣。唉,一旦秦王有个三长两短,秦国可以给你的罪名还会少吗?”
公孙鞅听罢,却不为所动。估计他就是有所动,也没有时间进行修正了,长达十年的严酷行事,已经成为不变的历史,岂是短短的五个月就可以改变的。
五个月后,秦孝公去世,他果然大难临头。公子虔的门人指控他要谋反,派官吏前去捕捉。他得罪过的人太多,此时即使别人知道他并无谋反之行,也决意不肯相帮,反而还要在一旁呐喊助威。
公孙鞅无法,只得逃向曾经的老巢——魏国(不知道他怎么还能有脸回来)。魏国当然拒不接纳,将他送回了秦国。
秦国没有好果子等着他吃,公孙鞅只好与他的门徒一起,回到了封地商於。商於还能有几个听他话的人,他起兵向北攻打郑国,想在郑国谋得一席容身之地。
秦国军队追击不已,向公孙鞅进攻,将他斩杀了,车裂分尸。然后,他的全家老小,也统统都被杀光。
回看公孙鞅这个人,他无疑是有一些才干的,无论是上阵为将,还是推行变法,他都为秦国做到了一些事情。在他任国相的十年里,秦国的国力,确实得到了增强,从一个受排斥的小国,成为了诸侯之首,否则秦孝公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只是,这个人的性格,严酷、残忍、不讲情谊,当一个人不能用尊重和爱去对待别人的时候,他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也绝不会是爱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