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当官的汪懋麟因直言无忌得罪了几位朝中权贵,权贵暗中排挤汪。二十四年,皇帝以汪“好生事”而将其罢职。汪决定单身又回扬州,家眷还暂留京城。汪在扬州家中闭门谢客,昼治经,夜读史,日事研究,锐意成一家之言。
康熙帝亲自定谳蛟门“好生事”是一件很可玩味的事情,但今日已难得其详。徐乾学《墓志铭》云:“(蛟门入史馆),众且谓不日将改官侍从,忽有以蜚语陷君者,中旨问九卿,皆愕眙不知罪状所拟,坐且不测,幸天子宽仁,诏下夺官而已”,乔莱(子静、石林)《祭文》则云:“伾文党社,酿祸非常,乃荷殊恩,放归故乡”,由此看来,他的“得祸”似与南北党争有关,可倘真如此,这又只是表面现象。他的“好生事”有性情鲠直之因素,性情之鲠直则又与内心的隐痛不无瓜联。
先看他作于康熙十一年(1672)的《秋日心气大作,虞仲药我,立效,作诗纪痛,兼谢虞仲》:
少年学道苦不力,触物每激壮士肝。血气向人太猛烈,一怒万壑翻波澜。方寸偪窄不耐事,五岳时复争巑岏。……起坐作诗纪痛定,更戒愤怒休来干。
夫子自道,可谓真确,然他的“愤怒”并未全“戒”,作于翌年的《彰义门行》即直言“怒”情:
彰义门西日色变,十丈烟尘人不见。高车宝马纷纵横,两道门旗马前转。车中端坐何郡郎?新授南方好州县。家人弓箭各在腰,小妾金珠饰颜面。此行作吏廉乎贪?南方饥民饱藜苋!
如果说这样指斥吏治的篇章还属常见,不足为获罪之由,他因地域所在多次记述“扬州十日”的惨况则大触忌讳。如《董妪传》云:“当乙酉破城时……万马屠城,城中火起,照锋刃如雪。天大雨淙淙,与戈甲声乱,杀人塞坊市”,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在清初诸家集中不多见,也自然为满清统治者不乐闻。乙酉时,蛟门方六周岁,然对屠掠中“荡家破产,万死一生”、其“二兄就戮”(《祭先考文》)之遭遇乃记忆铭心。这种内心的隐痛似别人也有,但不及蛟门数数言之、气盛胆张。又如:
扬州乙酉乱,杀人无遗黎。城中火夜起,新鬼啾啾啼。
——《哀诗十首》其七
甲申遭丧乱,怨雨愁冥冥。烧原鬼火黑,啄肉乌鸢腥。魂惊北楼角,铁硗发雷霆。
——《题宗副使灯船图兼寄定九》
留传直到南渡时,万事荒淫付杯勺。……此时灯船知最奇,此时兵戈已交错。天心杀运不可回,三十年来莽萧索。余年童稚不及逢,白头老人说如昨。
——《秦淮灯船歌同雪客、叔定家兄作》
由此可以想见,蛟门的“重师传”、每言必称“吾师”并不就意味着他与渔洋是同向站立的一群体。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百尺梧桐阁遗稿》时所加的简短《说明》中云:“作者早年之诗,才华绚烂,晚年归里后,省愆学道,其诗即老笔幽怀,气味深永”,此虽本乔莱、费锡璜等语,亦称精当。蛟门诗本多豪隽气,不尚雕琢,自罢官归里迄去世的四年中更是刊落繁华,一归朴厚,而感慨深沉自在其间。如最先的《九月十三日还山四首》其一:
幸遂还山愿,萧然去国轻。独驱羸马出,懒别故人行。
秋气飘零状,浮云聚散情。廿年尘土梦,才听晓鸡鸣。
其中或有故作清高成分,然“秋气飘零”的凄凉,“尘土梦”的幡然醒悟则不假,当然也有牢骚,于某些适当情境下还会很激烈,如《抵白田憩乐志堂答云渐见怀原韵》其一:
往事匆匆总莫论,虚堂小月正黄昏。似曾醉里惊风浪,却累灯前搅梦魂。
半世坐狂宜见黜,寸心知咎敢辜恩。从来最笑杨朱辈,每遇歧途便泪吞。
“寸心知咎”似是自我平衡的表白,然“坐狂”正也说明自己得罪之“莫须有”,那么“歧途”者云何?不过是“宦途”而已!本诗其二句云:“幸得全生成逐客,不须垂死说惊魂”,《题豹人学稼图》句云:“呼儿买一犊,两角犹未秃。非同太庙牺,被锦神觳觫”,皆可为“歧途”二字作注脚的,也足能见蛟门鲠直依旧,却多了几分清醒。
《同悔斋兄再叠前韵与石林》作于卒前一年,这篇七律不长,却既反思了“不待挤排归较晚,及当忧患悔原迟”(《奉和真定公中秋见怀原韵》)的“半生仕宦”,又为自己的晚年生活画出一幅生动的小影:
阅尽金张与窦田,纵令骂坐亦徒然。粗疏自悔作风汉,衰飒于今非少年。
心事难寻游夏语,文章聊借滑稽传。从人谤我为仙佛,裙屐浮沉醉里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