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艾疲倦至极,她恨死了春节,请假、搞票、买年货、春运、回家、赔笑、喝酒、祝福短信,还没来得及睡个囫囵觉,就继续地搞票、春运、返京上班。
“谁发明的年?我想杀死他!”张艾艾在她的QQ群里说。
“达妞,传说有个叫‘年’的怪兽。人们为了赶走他,就放鞭炮、贴春联,满世界搞得红彤彤,企图吓走那怪兽。于是,就有了年。”群里立刻有人回应她,是海淀的色。大家都习惯于叫他老色。群里还有几个常说话的,比如回鱼、蚂蚱、小安、雷兹、老段等。张艾艾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网名,她觉得,那些才是自己。叫什么张艾艾,我连艾草长啥样都没见过,老妈喜欢艾草和我啥关系?
“达妞,出来混是要还的,杀人是要偿命的。淡定啊!”蚱蜢继老色之后劝告达妞。
张艾艾没来得及回群里的话,就被主管吩咐去收拾会议室。去往会议室的路上,张艾艾心想,哼,我抽疯了吧,一个主修民俗,兼修法学的人,竟然跑去告诉人家说她要杀死那个发明“年”的人。她一定是疯了!
办公室通往会议室的路程很短,容不得张艾艾多想,就要开始干活儿。看吧,这群开会的总们,把会议室搞得一团糟,桌子上纸片狼藉,地上座椅朝向各异,被遗弃得七荤八素,还有,苍天啊,讲台旁的几根电源线乱麻似的缠绕在一起。其实,张艾艾并不诧异这些总们开会的战果,依她的话,别让她得势,她要是以后升了总,不祸害会议室那就是对不起她收拾了这么久会议室。其实,和她鸟关系?她一文案,不过是领导让干嘛就干嘛了。
张艾艾愈发觉得,她好像个怨妇,从前那个隐忍、阳光、兴高采烈的张艾艾最近这半年消失了。她开始每天在房租、工作、加班这些破事中小肚鸡肠。偶尔在网上遇见大学同学,说起某某,她总是很恍惚,哦,还有那样一个人?还有那样一件事?呵,完全不记得了。好像大学时光十几年般的遥远。其实,张艾艾也才毕业不到两年。
会议室收拾完回到座位,拿起手机给人打电话。“陈哥,票的事您还得多给我费费心,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求您。”“哎,好,太谢谢了,年后回来请您吃饭。”主管隔着几个人,在后面问:“艾艾,还没买到票呢?”张艾艾转身摇摇头,只叹了口气。不知谁比谁急,一个着急拿到车票回家,一个着急这月的绩效何日完成,真不知,这个城市到底都在急些什么。
下班时间将近,张艾艾内心纠结。她是陪着主管及其他同事加班呢,还是立刻闪人逃离办公室呢?每每下班时刻,这种纠结都会自主酝酿,不用召唤。不过,这份工作比起之前好很多。两个月之前,张艾艾还是个小秘书,被要求每日下班前去总经理处道晚安,问一句:“老板,今天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开始时,张艾艾问的是“老板,您这还有什么事吗?”后来她发现,其实这句话问得不妥,领导自是忙的,怎可能没事,只是那与她何干?需要她做的,领导自不会客气,哪管时间是晚十点还是周六、周日。后来,张艾艾自动将晚安语更改,每日下班约二十分钟时间后,去请晚安,该加班加班,该走人走人。是啊,后来,她就真的走人了。再不用下班时刻纠结几时去请晚安,再不用纠结老板今天是想喝龙井还是麦斯威尔,再不用纠结加急文件老板何时签署,再不用纠结半夜起来上网查地图告诉老板自南京市中心到机场大约两小时,其中三分之一路段在市中心,三分之二路段在机场高速路。其实,南京与她何干,她不会出差去那里。北京还不知道怎么待呢,还南京!
是啊,都不用再纠结了,她被裁员了。不是因为她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不需要她的岗。谁让她是个低级文职。业务亏损,公司重组,哪里养得起她这般文职,行政姐姐于公司5年有余,不也是被走人?何况她只奉献了不到半年青春。那一日,阳光明媚,午饭刚刚用完,就见人力含笑而来。“艾艾,其实你是最合适的,才来公司不到半年,就能多拿一个月的工资。你得感谢老板,他还是很善待你,毕竟你是他秘书。你那也没什么事,下午就走吧。”呵,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地动山摇,只是确实太突然。但是,张艾艾依旧站稳脚步,移交文件,收拾办公桌个人物品,准备走人。结果,个人物品寥寥无几,丝毫不似偶像剧,需捧个纸箱诏告天下:“我失业了!”张艾艾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只仙人球属于她。哪里来的文件和本子,那本都是公司的文件、公司的本子,她如何带走那些熟悉之物?原来,熟悉不过是浮云而已,本就不是她的。
临走,她MSN一位同事,和她同一天入职,同一天接受培训,每天一起出去吃饭,却很少交流。她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家乡、专业、作何工作外几乎一无所知,她对她也一样。不过,艾艾还是告诉她裁员事实,一方面,这家公司里唯一可道别的,也就只有那女孩了,另一方面,虽交流不多,但她俩在公司里互相扶持却是事实,也同她说一声,万一裁员有她一份,也好做个准备。张艾艾被同事送至电梯,被告知说:“其实,我知道裁员的事,只是没想到会有你!所以,没告诉你。”艾艾此时才发觉软弱,如此,很多人知道此事,唯她这般小秘书不知,失败至极,大抵不过如此。
张艾艾还是选择在下班十分钟后告诉主管她要下班了。她需要去超市、商场采购春节回家的东西。七大姑八大姨,偏僻落后的小地方就是这样,少了谁的,都会被人说道一年。“那孩子简直是心高气傲的,不就是出去上个学有个好工作嘛,过年回来都几时了,才拎了点东西来看我。想当年,她还抢我的奶水吃。”如此这般,张艾艾可受不了。她离家上学,花的爸妈的钱;在外工作,穷的时候靠朋友接济,朋友穷的时候接济朋友,哪里和这些十几年不常往来的七姑八婆二大爷见面。但是,东西总归要买,家总归要回,即便,家那个地方,除了父母兄嫂,她不再认识什么人,甚至去银行取钱都要问路。那偏僻之地确实变化慢,但总归,所有人都要绩效或者政绩,于是,总是要变的。一年一点,她自上学在外,至今离家十年在即,“家乡”一词,就只有“家”,而没有“乡”了。
主管自是不悦,年底冲刺之际,这丫头不但提前请假回家,现在还不主动加班干活儿,竟还要准时下班采购那些年货。张艾艾却管不了那许多,既然主管没说让留下,管他是眉头紧锁还是神情不爽,拎包打卡逃离了要紧。去年春节在即,每日里加班,至年三十回家,哪里抽得时间买东西?结果被亲戚挑剔一年,让父母难堪。今年她可不愿再做那般的傻子,日日加班干活儿,身体消瘦,脸色蜡黄,最后不是还因为一句“亏损重组”得走人吗?她这般不创造利润的文职,谁知哪天就得消失?珍爱生命更重要!
满眼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玻璃楼宇,外包五光十色霓虹闪烁。古人登鹳雀楼至三楼则有登高远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慨,若至今日观光电梯几十层,那是否要感慨到西太平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推着超市车,一路躲闪人流、货物、购物车,找寻可以买得起、带得回去的东西。北京烤鸭,真空包装,一袋约百十块钱。味道可想而知。虽北京烤鸭之名尤在,但味道恐怕坏了那名声。也是,不是东西不好,而是现代人太贪。即做即食的东西,非要几个月的保质期,还要味道不变,哪有这等好事?京八件,大红色高档包装,二百块左右一盒。但张艾艾确实不知所谓京八件都有哪八件,何况,那价钱,哪是她这般小蚂蚁买得起的?更何况,再精美的包装,火车上几十万人相拥,恐怕也灰飞烟灭。还是给爸妈哥嫂买几件衣服是正经,他们才是最亲,那些曾经贬损家道中落满口“艾艾去那场合,难免下三滥”的七姑八婆,早在艾艾七岁时,便看透他们嘴脸。家道中落是件好事,不然,曹雪芹也做不得《红楼梦》,张艾艾还继续天真地认为世上人永远都是无所求的好。
然而,买衣服也不是件容易事,毕竟,爸妈岁数越来越大,脂肪越来越多,但张艾艾常年在外,哪知父母腰围多少,臀围多少。又不好打电话问,只能蒙着买吧。大了大穿,小了小穿,实在不行,他们自己找人送礼出去。
原来,孝顺是件顶难顶难的事。网上新闻言说立法正在考虑老年人可以状告儿女不常回家探望。张艾艾看了新闻一阵心酸。好在她家老头儿老太太善良得很,不然,她这一年回一次家的女儿,必定坐上被告席。可是,她有何办法?老家偏僻,自北京出发,火车需行驶三天才能到家。来回就是六天。春节长假一共才几天?何况别的短假,哪有机会归家探望?回家后,父母满桌菜肴,不要她动手干活儿,归家了哪里是她孝顺父母,简直是父母操劳加倍。
哎!满脑子混乱加情何以堪!拎着各色精美包装和空荡荡的银行卡回归出租屋。七平米的隔断间,不需多行,进屋直接上床,泡碗面,懒得和不知姓名的一群人抢卫生间洗漱,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