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的死讯，在遇仙楼大战的次日，有人告诉了狄玉京。狄玉京听过便罢，没有多问一句。
他的心情有点复杂，要说不难过也是不可能，但却也不十分难过，就好像是心头的一道伤，一直收不了口，如今终于结了痂，如释重负。他是个苦孩子出生，若非机缘巧合，为双绝神尼收做徒弟，六岁前便饿死了。这段经历，狄玉京从来不提，旁人的眼里，这位东床快婿的人生顺风顺水。
遇到莺莺以前，他如走马灯一般先后换过五个帮会，每一个帮会的结局，不是内斗分家，便是被更大的帮派打散。他却反而百战扬名，成了炙手可热的“黑道三雄”，得以入赘江湖第一大帮。
他虽不愿承认，但心里清楚，莺莺不爱他。
他能有今天，凭的是一身武艺，也就凭这点，狄玉京认定莺莺离不开他。莺莺不是柳依依，像他这样的顶级战力——虽然排行第三总让他耿耿于怀，是任何一个有江湖野心的人梦寐以求的。
但为什么他突然要往这方面想？
去往白矾楼的一路上，狄玉京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他会这么想，是因为他的自信动摇了吗？又是从何时而起？是副舵主的任命传到扬州那天？还是莺莺……她一直对秦方玉不依不饶的样子？
带着满腹的心事，狄玉京在白矾楼前下马，而门前却无一人出来迎客。他身后的两名手下，一个赶紧过来牵马，另一个已大大咧咧地撞进门去，只听里头大声嚷嚷：“人都哪儿去啦？我家狄爷在此，孙掌柜呢？”接着是一阵吵闹。
狄玉京倒不十分在意，他从马背上摘下刀扣在腰后，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牵马的手下说：“你就等这儿，夫人一会便到。”
话音未落，听得一声大叫，刚才进门去的那名手下，竟从门里倒飞了出来，一屁股跌坐在街上。
这下狄玉京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他两道柳眉一竖，放开了一直收敛着的气势，登时前方紧闭的大门“砰”地一声往两边大开，好似为狂风所破。然后，他两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往里走。
刚才还听里头有不少人声，狄玉京走进去时，底楼大堂空空如也，只有后一排角落那张桌子，坐着一人。
那人着一袭锦袍，神情慵懒，一柄长剑斜倚在桌边。桌上一支玉壶，内中的酒液从壶肚透出浅粉色，壶边摆放一只琉璃酒盏。
狄玉京警惕地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左手提起酒壶，略一抬手，一道亮红色的酒柱便从壶嘴倾入酒盏之中。那人举起酒盏，对着窗外的光照，倾斜着细细端详，然后呷了一口酒，轻声吟道：
“冷官门户日萧条，亲旧音书半寂寥。惟有太原张县令，年年专遣送蒲桃。”
狄玉京是个粗人，不懂他说些什么，但那人接着抬头望向狄玉京，大笑：“你们水蛟帮抢这间酒楼，莫不是专为这葡萄酒？哈……”
“你是李燕来！”
狄玉京想起那日遇仙楼之战，“唰”地拔刀出鞘，往前连走几步，立于大堂中央的开阔处，只等他攻来。
李燕来止住笑，举杯饮尽，抬一根手指，擦了擦唇角。
他拾剑起身，仍旧懒洋洋地说道：“瞧我这副堂主当的，专替手下们打杂，喝杯酒都不安稳……
“我就开门见山了吧，白矾楼天鹰堂盘下了，可不是尊夫人那样明抢，给的是真金白银。往后，孙掌柜还当这酒楼掌柜，和你们水蛟帮没关系了。”
狄玉京听得呆在原地，不知怎么接茬，他当然知道，莺莺是带着雷如梦把白矾楼硬抢下来的，还要拿此地做总舵，谁知雷如梦才离开几日，一不留神就易主了。
“那我们的人呢？让你们杀了？”
李燕来一努嘴，笑道：“都绑在后厨，一个不少，只等狄护法领人。”
狄玉京额头青筋浮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过，”李燕来说话间迈步上前，“好容易遇上金虹箭，可不能怠慢了。”
他走每一步，狄玉京都看得仔细，这明摆着在运气调息，等走到第三步时，李燕来身形一晃，这边狄玉京也同时发动。
刹那间，原本安静的大堂内突然暴出雷鸣之音，李燕来手中的长剑裹卷起铺天盖地的光雨，往狄玉京当头罩下。而狄玉京也是毫不示弱，他的气势不断膨胀，以手中刀为圆心外扩成一丈方圆的气场。
刀剑相交，却只是干巴巴的“喀喇”一声，李燕来席卷而来的光雨点点消散，宛如暴雨落在久旱的泥地，转眼吸收不见。
李燕来“咦”了一声，有点不敢相信，他以右手剑架住狄玉京的左手刀，举起左掌便劈了过去。狄玉京好像也有些搞不明白，见李燕来一掌打来，他顺势起右掌接招。
两人纯凭内力就这么对了一掌，劲气碰撞间，李燕来借力倒跃了两步，狄玉京却只往后退了半步。
两招一过，不占半分上风，李燕来开始烦躁起来，他催动月华心法功力，一张玉石雕琢般的脸阴晴不定，在暗沉沉的大堂内显得诡异非常。
江湖上吹得神乎其神的李燕来不过如此？若秦方玉能敌他得过，我也一样！狄玉京顿觉原先的自信又回来了。也是凑趣，此时门外传来响动，一定是莺莺到了，狄玉京愈发抖擞精神，看我当着莺莺的面打败李燕来！
一念及此，狄玉京背在身后的右手一翻，金虹箭在手，他一起手就连发两箭，金光耀目，急射李燕来！
李燕来怎会看不出狄玉京那得意的腔调，他杀心一起，迎头直扑上去，长剑望斜上方划了个半周，一式“峡云遮月”将那两股金光震飞。而他手中剑却吃不住这力道，如长蛇般颤个不停，借剑锋不稳之势，他变招“孤雁横空”，直取狄玉京面门！
狄玉京暗赞对手剑技如神，他也把恒山刀法的精髓用到了极限，和李燕来拼死相斗。两人都心知肚明，谁若犯错，便要血溅当场！
剑气往复来回，桌椅摆设四下乱飞，十余招过后，白矾楼内已是一片狼藉，门口和二楼有不少双眼在偷看，但无一人敢跳进圈内。
两人正斗得难分难解，狄玉京突然往侧后方射出一道金光，李燕来不以为意，继续抢攻，而对手故意站在原位与李燕来缠斗。这时，只见那道金光在空中打了个弯，绕了半圈从李燕来背后射来！
“归去来！”狄玉京喝道。
李燕来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就地一个旋身，长剑如银蛇绕体，一式“山川流瀑”挑飞了那道的金光，连着下一手便是“夜雨成溪”。谁知李燕来虽格挡开来箭，但这一箭之力不知为何却直透背心，令他全身僵得一僵！狄玉京趁势一刀震开他挥空之剑，右手一抬，金光又起！
千钧一发之际，李燕来长啸一声，将月华心法功力催至顶点。陡然间，他原地一个倒悬，头在下而脚在上，倒挂着飞旋上大堂半空，避过了来袭之箭！他的锦袍下摆，在真气灌注之下，状若莲花当空绽放，令众看客目眩神驰。
紧跟着，他双手握持剑柄，以剑尖朝下，如半空直落的流星，冲向狄玉京！
“月坠云天！”观战的终于有忍不住的大吼了起来，二楼阑干那儿探出一个脑袋，一头夹杂靛蓝色的黑发，不是药师还能是谁？
地面上，狄玉京已是避无可避，他祭起十成功力，举刀硬抗！
然而药师也不敢说话了，因为场内一声爆响，劲气冲撞炸起的碎屑漫天纷飞，急切间难以视物，而门口喧嚣声大起，水蛟帮众人围着莺莺冲了进来，人数不下十余个。
须臾，烟尘散尽，场内也静了下来。
李燕来依旧斜倚着他那柄剑，立于大堂中央。在他对面，狄玉京一手撑着边上残破的椅背，慢慢站起身，他的刀碎成了三节，只余一个刀柄在手。
狄玉京知道莺莺就在后面，他内心纠结着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样儿，喘着气道：“李燕来，我没有输给你，是我的刀输给了你的剑，要是我那把无……”
他本想说要是宝刀“无缘”在手，胜负未知，但一想到柳依依，再说不出口。念起念灭，狄玉京双掌一翻，各握一支金箭，瞪着眼恨声道：“接着来啊！”
李燕来奇怪地看着狄玉京，心想为什么这场力战，他杀招无数，却总是难收全功？也罢，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笑道：“想在老婆跟前逞能？好！君子成人之美。”
“李燕来，你和我家官人再打下去，是要打成第二个遇仙楼吗？”
莺莺说着上前勾住狄玉京：“好啊，反正本帮和华山两路人马都在路上了，这白矾楼我也不要了，咱们一块儿把这儿给拆了！”
“哈……”李燕来大笑，抬头往二楼喊，“哎，这事儿交给你了。”
然后他回头看一圈，走到所剩不多的一张还算像样的桌边，舒舒服服地坐下，随便将长剑靠在桌角，又抬头喊给二楼：
“孙掌柜，葡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