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懂了吗?”
“听懂什么?”
张忘尘两只手背在后面,斜觑了眼像条小尾巴一样拖在他身后的脏丫头,摇了摇头,神情中颇有些几分朽木不可雕也、世上如何有这等笨人的意思。
“我问你,从我刚刚讲的故事里你听出了什么?”
脏丫头将被剑压弯的背稍稍挺了挺,鼻子皱了皱,想了想说道:“老头挺可怜,人活着很不容易,让我到时候别忘提醒你再去他那儿喝杯茶?”
她一连说了三个答案,张忘尘只回了她一个字。
“屁!”
张忘尘放缓了脚步,和脏丫头并肩,他扭头诧异望着小乞丐道:“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难道这世上好人太多了,可为什么总我偏偏遇不到?”
张忘尘讲到一半,茫然抬起头望向天空。
他头上的白云,在他眼中似乎慢慢变成一条狗的模样,冲着他狂吠不止。
脏丫头低头打量了自己一圈,瘦骨嶙峋的模样,不由撇撇嘴,自嘲道:“谁有那个心思害我?”
“也是!”张忘尘冲她挑了挑眉:“可你偷东西就没人揍你吗?”
脏丫头昂着小脑袋,看着张忘尘,神情有些自傲,“我迄今为止也就失手过一次,不过也不亏。”
“亏不亏可不是你说了算!”
张忘尘把手按在脏丫头的头上,把她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揉的更不堪入目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脏丫头问道,她听不懂张忘尘的故事,估计也没人能听懂,除了他自己。
“你当真以为那个老头是个好人吗?他同我讲他两个儿子故事的时候,中间一句停顿都没有,口齿比酒楼里说书的都要爽利,哪里像个有过丧子之痛的老人?
我之所以没有喝那杯茶,是因为茶里面被下了药,后来我过了山,听山那边的人讲,山里根本没有什么强盗,那个老头骗了我。”
张忘尘讲完,望向一旁的脏丫头,发现她并没有露出如他所预想的那般震惊的神情,反倒是皱着眉头,好似挑刺一般问道:“你没有喝他的茶,凭什么说老头下了药?”
张忘尘不置可否,说道:“我确实不知道茶里有没有下药,那是我猜的,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在江湖之中,把人心想的恶毒些才好,如今好人是活不长久的,这世道,那些年纪七老八十的人心眼都贼坏!”
“你是不是想赶我走吗?我都答应替你背剑了,很重的!”脏丫头仰起头看着张忘尘,说话的声音很清,很分明。
张忘尘对上脏丫头澄澈的目光,很认真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呢?”
脏丫头垂眸着自己靠在一起上下起伏的脚尖:“我觉得你不像坏人,而且,我不想再当乞丐了。”
张忘尘突然停下来,凝视着面前这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身后的剑把她的背压的很低,原本就不高的个子看上去就更矮了。
“真矮,还笨!”
张忘尘如是评价道,接着又迈开步子向前,比刚才慢了些,但看上去却轻快了许多。
脏丫头没说话,费力的抬起脚丫,跟了上去。
“以后你叫张忘慧,智慧的慧,但愿能让你那木头脑袋变聪明点!”
“哦。”
“我叫陈忘,但这其实是个假名字,因为我在逃命,这天下有很多人想要我死,你跟着我以后也得逃命。”
“哦。”
“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我是你爹,你是我女儿。”
“可是我姓张,你姓陈。”
“你随你娘姓。”
“哦。”
张忘尘事无巨细、慢条斯理的说了一大堆后,对脏丫头问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脏丫头仔细想了一会,“你的名字?”
“我姓张,名忘尘。”
“姓张啊!”
脏丫头整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笑嘻嘻的瞄了张忘尘一眼。
“爹爹!”
张忘尘打了个激灵,身子止不住的发颤,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
“你私下还是喊我师父吧!”他颤着声,面色发白。
……
日暮西山,于是月上枝头。
张忘尘带着张忘慧走进了一家客栈。
“店家,一间下……一间上房,多备点热水,另外,再给这丫头准备一身衣裳,饭菜的话随便来几样,待会送到房间里就行。”
张忘尘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元宝扔到桌上。
老板收起银子,弯着腰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应承道:“好的爷,保管给您办得妥妥贴贴的。”
老板喊了一个小二过来,命他领着张忘尘二人进了客房。
房间里,张忘慧洗好了澡,换上了客栈老板买来的新衣裳,坐在床边,边上放着那把缠满了绷带的剑。
张忘尘推开门进来,手里端着几碟菜和一壶酒。
张忘慧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又替他摆好筷子,顺便斟满了酒。
张忘尘见状愣了愣,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看着张忘慧玩笑道:“没想到你还有点用。”
张忘慧不语,继续替他满上,然后安静的站在张忘尘的身后,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小丫鬟。
张忘尘说淡淡说道:“我吃饭还用不着人服侍,坐下一起吃吧。”
“哦。”
她依言在张忘尘身边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像极了大荒年间的饥民。
“你可以吃慢点,放心,我不跟你抢。”
张忘慧点了点头,可速度依旧没有慢下来。
张忘慧吃完饭,看向张忘尘问道:“要我帮你暖床吗?”
张忘尘抚额长叹:“你到底是从哪学来的这些东西?我睡床头,你睡床尾,你要是不想和我睡一起,也可以打地铺。”
“哦。”
片刻后,张忘慧躺地铺上,盖好被子,看了眼微微发愣张忘尘,说道:“我睡了。”
张忘尘一头黑线,僵硬的点了点头,眼神里明显有几分悲愤。
夜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张忘尘的耳朵边徘徊,宛若余音绕梁。
张忘尘从床上坐起来,嗅着空气里淡淡的迷香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望向窗外,火焰的光芒透过窗棂,印在他的脸上,隐隐有些发烫,木头燃烧的炸裂声在他的耳边幽幽作响。
张忘尘打开窗户,火舌如毒蛇般凶狠的扑进来,睡梦中的张忘慧大概感觉到热,不自觉的踢开了被子。
张忘尘低头望着张忘慧熟睡中的脸,嘴角微微上扬,也不知做了什么样的美梦。
他弯下腰单手抱住张忘慧,一手握住那把缠着绷带的剑,一剑破开了屋顶,纵身跃起,脚尖轻点过几片瓦檐,须臾间,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