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命运同我开了怎样一个玩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曾经有一个和我一样的时空过客在这里出现……
一
冬日的午后,阳光灿烂,却仍是寒意十足。
抬头望了望天,明媚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丝暖意。不远处的广场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我裹了裹身上有些破旧的羽绒大衣,挤进了人群。
“安若会来吧?我从凌晨三点开始,都等了五个多小时了……”一旁有人抱怨着。
“今天是风图集团成立五十周年的庆典,安若是他们公司的代言人,一定会来的!”
“唉,自从三年前那一次离奇的事故之后,安若居然和莫飞双双退出娱乐圈,结婚生孩子去了……真是难以想象……”
“安若是谁啊?”我凑上前,涎着脸笑道。
“什么?你连安若是谁都不知道?”有人怪叫,像看傻子一般地看着我。
“她是偶像派的影视歌三栖明星啊!”
“哦!”我一脸顿悟,点了点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入对方腰间的指尖已经触到了可爱的皮夹。
我微微抿唇,指尖轻勾,趁着后面有人挤过来,顺势往前一步,双手自然地插入口袋,一气呵成。
“安若!安若!安若!……”人群忽然疯了一般地呐喊起来。
我吓了一跳,快速将手中的皮夹塞进破旧的羽绒衣中,随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皮夹的触感那么的细腻,是真皮啊,看来逮到一只肥羊。
收了工,心情自然轻松许多,我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向不远处被一群人包围着走进广场的女子。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她便是安若吧?果然有让人为之疯狂的本钱。
“笑笑!笑笑!……”耳边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虽然人群喧闹异常,但我还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闪耀的镁光灯下,对面广场上的女子蓦然抬头,那一双漂亮得令人心悸的眸子,隔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看向我。
我没有再看她,忙转身,顺着声音看向身后的人群,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正大力地向我挥手,满面都是笑。
“笑笑!”他冲我继续喊着。
他有着最明澈的眼睛,是个漂亮的孩子,他的漂亮,甚至不亚于台上的明星。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随即笑意却猛地僵在唇边。
“让开,你挡到我了!”身后有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一下子跌坐在地。
见到偶像的激动,让人群疯狂起来,他的身前身后都挤满了人。
“让开,你们踩到他了!让开!”我尖叫起来,拼命地往后挤,试图靠近他。
“笑笑……笑笑……”他坐在地上,左顾右盼,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阿满别怕!”我奋力地向他靠近,“让开,让开,你们踩到他了!”
“大家安静,安静!注意秩序!”对面,那个漂亮的女子忽然爬上高台,拿起话筒大声说道。
人群仿佛被施了魔咒一般,立刻安静了下来。我有些呆愣地看向那个如星星一般闪耀着光辉的女子,那便是明星呢。
趁着人群安静下来,我快步走到阿满身边,一把拉起他挤出人群,再回头看时,安若的模样已经看不清楚了。
“阿满,有没有哪里痛?”
他摇头。
“怎么一个人乱跑?”想起刚刚的混乱,我仍是心惊。
“下雪了……阿婆说你出门没有戴帽子……”见我生气,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顶洗得干干净净的针织帽,有些委屈地说道。
“好了,饿不饿,我去买东西给你吃。”接过帽子戴上,我不忍再责怪他,踮起脚尖抚了抚他柔软的短发,轻轻笑了笑。
“嗯。”他眼睛发亮,点头说:“我要吃蛋卷。”
“呵呵,好,你在这里等我。”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蛋卷的小摊贩,便跑了过去,“站在原地别走开啊!”
“好。”他站在原地,乖乖地点头。
我提着满满一袋蛋卷,因为担心阿满,一路小跑着回去。
“让开,白痴!”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停在阿满身边,车上,几名男女嬉笑着。
阿满抬头憨憨地笑了一下,往左挪了一小步。
“让开啊,白痴!”仿佛找着了好玩的玩具一般,他们慢慢地驱车逼近,又尖声斥道。
阿满皱了皱眉,仿佛思考了很久,才讷讷地道:“笑笑说,要我在原地等她。”
“哈哈哈……”几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团团围住阿满,“果然是白痴,哈哈……”
“笑笑说我不是白痴……”阿满小声地分辩着,漂亮的眼睛闪着几分委屈。
“哈哈哈……”那些笑声是那般的刺耳。
“你们在笑什么?”我一把将阿满拉出他们的包围。
“这个白痴太好玩了……”一个头发染得金黄的少年大笑道。
“阿满,下回见到他们记得绕路走!”拉着阿满的手,我开口说。
“好。”阿满乖乖地答应。
他们笑得越发得意。
“记住啊,他们是疯狗,会咬人的。”我扯了扯唇角,微笑着。
“嗯。”阿满一脸害怕地点头。
“你!”笑声戛然而止,那些人微微一愣,随即目露凶光,“你说什么?!”他们仿佛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狠狠瞪向我。
我抬起手,狠狠挥向刚刚那个笑得最为张狂的金发少年,“我说,下回见到我记得绕路走!”
那金发少年呆在原地,随即咬牙逼近我,“臭女人,敢打我……”
我笑眯眯地看着那眼角被我揍得乌青的金发少年,“瓷器不要和瓦片碰,很明显,我是瓦片。”
他们全都愣在了原地。
“笑笑……”阿满轻轻摇了摇我的手。
“回家吧。”我若无其事地拉了阿满,转身便离开。
我姓裴,叫裴笑。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听起来像“陪笑”。据说这个名字是我第一任妈妈取的,但我对那个女人没有太多的印象。
我住在城西的福利院里,阿满也在那儿。
那个福利院里住着二十多个年纪不等的孤儿,照顾我们的是几名福利院的社工。
被送到福利院的,大多是孤儿。
小时候,每当院里小朋友哭着喊着要爸爸妈妈时,福利院的阿姨便会哄着他们说:“爸爸妈妈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们,他们变成了天使,在天上看着你们。”
我便举起小小的手儿,问:“我的爸爸妈妈呢?”
福利院的阿姨总是语塞,然后怜惜地摸摸我的头,半晌无语。
因为,我不是孤儿,我是弃儿。
阿满比我大五岁,他也是弃儿。他是十岁时被人丢到福利院门口的,据说因为生病烧坏了脑子。
第一次见到阿满时,我五岁。那时的阿满天天都坐在福利院门口等,他告诉我,妈妈说会来这里接他。
这一等,便是十五年,那个传说中的妈妈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据说小时候,我见人便笑,很讨人喜欢。第一任妈妈就是因为见我笑得讨喜才领养我,并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或许,小小的我,潜意识里便已明白自己是弃儿的命运;又或许,小小的我,潜意识里便已学会刻意地讨人喜欢,那么卑微地想抓住一点幸福。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送回福利院,一次又一次地尝到被遗弃的滋味……
因为每个领养我的家庭,最后都会遭遇不幸。
这样的我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煞星,纵使我笑得如天使一般可爱,也再没有人敢领我回家。
我成了被上天遗忘的孩子。
福利院里有一个瞎眼的阿婆,她的故事比她脸上的沟壑还要多,她喜欢讲故事,但听众往往只有我和阿满。
她的故事总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十岁那年的仲夏夜,福利院的瞎眼阿婆摸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这是皇后的命啊,那群凡夫俗子,又岂能压得住你……”
我趴在阿婆腿边,笑得直打颤。
福利院的孩子们一个个被领养走,我看着他们被新的爸爸妈妈带回家,再看着比我小的孩子进福利院成为我新的同伴,然后再看着他们被领养走……
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一直待在福利院的,只有我和阿满。
对面的大街车流如织,红绿灯闪了一下,变作了红灯,我拉住阿满,站在一边等。
微微侧头,我愣了一下,那不是刚刚那个偶像明星安若吗?虽然她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还戴了一顶大得有些夸张的帽子,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有些人天生就是发光体,比如安若。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穿着和安若一样的休闲服,情侣装一般。
“仲颖,你早早地把司机赶走,现在可好,我们怎么回去?”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她抱怨。
那男子反倒笑了起来,“那乌龟壳子我坐着头晕。”
眉毛微微一抖,安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堂堂的大汉相国,居然会晕车?”
大汉相国?晕车?拜托,他们在打哪一国的暗号?我听着都晕。
“笑笑……”那男子低头看着安若,笑得无奈,脸上却满是宠溺,“要不,我背你回去?”
笑笑?我微微一愣,安若的乳名么?难怪刚刚在广场阿满大声嚷嚷的时候,安若那么惊讶地抬头看我,她竟和我同名?
“你想明天早上又上报纸头条?”安若大大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笑眯眯地靠在他身上,“对了,我刚刚在广场看到一个十分有趣的女孩。”
“嗯?如何有趣?”叫仲颖的男子低头微笑着问。
“她也叫笑笑呢。”安若抿唇,笑得神秘。
“嗯?”那男子微微扬眉,表示好奇。
“更有趣的是……她给我一种感觉……”安若仰头看向那男子,笑得有些夸张。
“什么感觉?”那男子颇有兴趣地顺着她的话问道。
“她啊……两眼无神,印堂发黑……嘿嘿……和以前的我一样,一脸要穿越的倒霉相啊……”安若一脸的幸灾乐祸地笑道。
那男子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依然一脸的宠溺,仿佛眼里只看得到那个笑如春风的女子一般。
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我开始嘀咕,那个笑得阳光灿烂的偶像明星口中说的……那个一脸要穿越的倒霉相的家伙……该不会,是我吧……
“笑笑……”这个声音不是安若身旁的那个男人的,而是阿满的。
我转身抬头看向阿满,一把抢过阿满手上的蛋卷,塞进嘴里。
阿满呆呆地看着我毫无形象地大嚼大咽,不过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形象可言。
穿越……穿越……穿越……
这两个字如魔音穿脑一般在我脑海里划过……福利院隔壁张大叔家的女儿小花最近常常发花痴,每次都在我面前念叨着这个名词,然后两眼闪着绿光作花痴状……她曾本着传道授业以及解惑的精神,十分认真以及详尽地向我解释了何为穿越,全文如下:
穿越,即穿越时空的简称。泛指人物(或者其他)因为某种原因,经历某种过程(也可以无原因以及无过程),从自己的时空转移到另一个时空。穿越的主体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灵魂穿越,一类是身体灵魂一起穿越。所谓灵魂穿越,又可分为以下几种情况:1、在原来的时空肉体已经死了;2、自己的身体被别的灵魂霸占;3、和要穿越时空的灵魂交换肉体;4、肉体处于沉睡、昏迷等状态。以上几类都是只有灵魂穿越到另一时空,肉体还在原来的时空,穿越后,可以进入一个死人(或其他)的身体借尸还魂,亦可投胎到一个婴儿身上,还可以进入和他交换肉体的身体。而身体灵魂一起穿越,其方式种类十分繁多,包括出车祸、跳楼、上厕所时掉进马桶、掉进没有阴井盖的阴井、睡觉睡过去的、利用高科技见到外星人等。穿越中的主人公原本所在的时代常常为现代,穿越到的时代一部分以清朝康熙、雍正年代居多,另一部分常是虚拟时代。另外,唐朝、汉朝、古埃及等也都是穿越者偏爱的选择。穿越的主人公亦可分为两类:一类为女性,穿越后往往能和宫廷皇家沾上边,或者贵为公主,或者是王府里的婢女。她们最后常常被一群优秀出众的王子、公爵、阿哥、皇帝们不约而同地爱上了,于是展开了一段或侠骨柔情、或缠绵悱恻、或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另一类为男性,穿越后可身怀绝世武功,出入虎穴龙潭,称霸天上人间,逞雄异世界,不论人类妖精,各界美女纷纷投怀送抱,齐人之福享之不尽……呃,当然,还有另一种特殊情况,即,穿越后发现自己附身在一个如花般的男人身上,更不幸的是……另一个花样美男对自己虎视眈眈,当然,经过一番思想挣扎之后,通常也会天上人间,彼此不离不弃,只羡鸳鸯不羡仙。
解说完毕。以上资料据说都是张大叔家的女儿小花同志从牙缝里省下早餐钱溜到网吧看了N本穿越小说之后,本着好学不倦的求知精神,在网上搜索到的第一手珍贵资料!
“笑笑,笑笑……”阿满见我双目呆滞,颇受惊吓地低头看我,捧着我的脸蛋直叫唤。
我忙回过神来,仰头看着阿满,一手缓缓抚上他的脸颊,目光悲戚万分。
“笑笑?”阿满纯真无邪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困惑。
“阿满啊……”
“嗯。”听我唤他,阿满忙认真地点头。
“本来想照顾你一辈子的……”
“嗯。”他点头。
“唉……”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纯真的大眼睛,“如果以后笑笑不在了,记得要照顾好自己……”
“嗯。”阿满继续乖乖地点头。
“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子,早上起床要洗脸刷牙,冬天衣服不能穿太少,夏天衣服不要穿太多,隔壁小花来借钱千万不能借,还有……不要再坐在门口等妈妈了……”我吸了吸鼻子,感觉万分酸楚。
“笑笑要出远门吗?”阿满终于有些反应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那阿满在门口等你,顺便等妈妈来接我。”
我微微一愣,随即再度吸了吸鼻子,十分豪气地从口袋里掏出刚刚摸到手的皮夹,塞到阿满手里,“肚子饿了要吃东西,但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撑着了会难受。”
“嗯。”阿满立刻自动恢复为点头模式。
“还有……”我咬了咬牙,狠下心道:“还有,在我床底下的马桶盖的夹缝里,有一个油纸包,里有一个小本本,你拿了那个本本到东大街的银行找张大妈,密码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你还记得吧?”
“嗯。”他点头。
“记住了啊。”再看了他一眼,我不由又叹气,从包包里拿出纸和笔,唉,还是立个遗嘱好点,不然万一阿满被人骗怎么办……
“妈妈……”耳边传来一个十分好听的童音。我转头,看到那个笑得乐不可支的偶像安若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真是可爱的孩子……此时,那小男孩正笑眯眯地靠在安若身上,张着小手要抱。
“莫纤尘!”那个叫仲颖的男子皱眉,“我来抱你。”
“不要爸爸,要妈妈!”收回手,小男孩拽拽地看着爸爸,漂亮的下巴扬得高高的。
仲颖气结,瞪着儿子,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喂喂,他是你儿子,吃什么醋啊。”安若笑得没心没肺。
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大眼瞪小眼。
我抬手摸了摸脑袋,哑然失笑。
不过是安若的一句话,我紧张什么啊……说不定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竟然当真了,真是的。
“妈妈,我买了食谱哦,我要学做很多很多的菜给妈妈吃……”小男孩不再理会一旁干瞪眼的男子,转身扑到安若身上。
“好好好,纤尘最乖了……”安若抿唇轻笑,弯腰狠狠亲了儿子一下。
“笑笑……”阿满抓着我的手,轻轻摇晃。
我回过神来,反手拉住他的手,“呵……呵呵,我们回家吧。”
“刚刚……”阿满清澈的大眼睛里再次闪动着疑惑。
“哈……哈哈……当我什么都没说……”我干笑着,一把扯过阿满,打算拉着他一起回福利院。
“好。”阿满乖乖点头。
“哇,妈妈,有臭豆腐!妈妈最爱吃的臭豆腐!我去买给妈妈吃!”一旁,那个小男孩兀自叫得欢,背着身上的小斜挎包,一蹦一跳地跑向对面小吃街里摆臭豆腐摊的大叔。
我笑眯眯地拉着阿满,看着可爱的小男孩,把刚刚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小男孩跑得挺快,不一会儿,就买了满满一包的臭豆腐跑了回来。
“妈妈,妈妈……这个好臭哦,你一定喜欢吃……”那小男孩笑眯眯地扬着手里的臭豆腐,十分得意地看向对面大街上那个脸比臭豆腐还臭的老爸。
我也不自觉地轻笑起来,好幸福的一家人。
突然,笑意僵在唇边,一辆蓝色的跑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猛地蹿了出来……
“小心!”我大叫,却见那车子一点减速的势头都没有。
那么幸福的一家人……怎么可以变得不幸福……
来不及多想,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拉住那个小男孩,推向一边。那小男孩身上的斜挎包和他手里的臭豆腐都挂在了我的身上……
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我下意识地低头,却见那车子碾过了我的身体,而我……我的身体正在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
神哪……我要穿越了……不对不对,我正在穿越……进行时……
“阿满,记住我刚刚说的话……”蓦然,我抬头向对面呆呆站着的阿满大叫。
呃,我是哪种穿法?
二
“娘,天上有东西在飞!”一个小娃娃忽然抬着肥嘟嘟的手,指着我嚷嚷。
小娃娃身旁的妇人顺手打了那娃娃一下,“不许胡说。”
我乐了,实话总是令人无法相信。但……下一秒,我的脸就绿了……因为那个在天上飞的东西……是我啊!
而我……正在疾速下降中……
“救命!救命啊!……谁来救救我……神啊……”扯开嗓门,我极度失态地大声尖叫起来。
十米……九米……八米……七米……我要降落了。
在我正下方,有一群人衣着有些怪异的人,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叫唤,他们均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仰视我。
不期然地,我对上了一张很是熟悉的脸。
狭长的凤目,白皙的肤色,直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呜……阿满!阿满……”我微微一愣,随即激动得大叫起来,张开双臂直直地对准他降落。
“保护丞相大人!”突然有人厉声斥道。
下面立刻乱了套,只见一群侍卫装扮的人皆握紧了手中泛着寒光的兵刃,满面戒备之色。
“阿满……阿满……”我牙一咬,眼一闭,心一横,便一头栽了下去。
“砰!”没有如预期中那般跌入温暖而舒适的怀抱,我的脊梁骨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哼哼……哼哼……”耳边,是有些熟悉的声音;鼻端,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睁开眼,入目的,是两个大大的鼻孔……两扇大大的耳朵。
哀嚎一声,我终于知道那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味道是什么了……猪,我掉进了猪窝了……小时候,我曾和阿满一同打扫过猪圈来着……
手脚并用地努力了几回,可脊梁骨上传来的刺痛让我无法动弹,四下张望了一下,却见阿满正站在猪圈前方不出二十米的一条街道上。
真是失败的降落!
“奉孝,刚刚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骑在马上的阿满回头,问身旁一个青衣的男子。
“阿满……”我呻吟了一下,奋力地从猪窝里爬了出来。
“大胆!何人胆敢直呼丞相大人名讳!”一旁,一个满面肃杀的将领提刀而出。
我怔了一下,这是什么状况?一身紫袍的阿满坐在马上,正冷冷地俯视着我。
“阿……满?”疑惑至极,我仍不知死活地轻声道。
“拉下去,打二十大板。”阿满没有再看我,勒紧马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立刻僵住,随即跳了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一把揪住了他的缰绳,“阿满你这个没良心的!居然假装不认识我!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和你一起打扫猪圈的!”
他低下头,冷冷俯视着我,随即抬袖掩住口鼻。
见他如此,我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臭豆腐的味道、猪圈的味道、汗的味道……总之,我现在身上的味道十分的复杂。
“五十大板。”薄唇轻启,他淡淡开口。
一旁,立刻有人上前狠狠一把押住我。
“阿满!阿满!你混蛋!枉我还把十几年存下的老本都给你,枉我连我的银行密码都告诉你!你没良心!”
“丞相大人,你当真不认识这个女子?”终于有人发出了不平之音。
我一脸感激地看向那个开口的青衣男子,他便是刚刚被阿满唤作奉孝的男子,他一身宽袖的青衣,十分瘦削的模样,脸色苍白,似乎不甚健康。
“六十大板。”淡淡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傻眼。
那一脸病弱的青衣男子轻轻咳了一下,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于是,我被拖了下去,任我张牙舞爪,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还是没有能够逃脱。
“嗯,如此狼狈,不知是从哪里混进城来的难民,还敢来冒犯丞相大人,六十大板便宜你了!”行刑的大叔心狠手辣,不但摧残我的身体,还无情地摧残着我的尊严……
“丞相?啊!轻一点!”咬唇,我头上冷汗涔涔。
“说起丞相,这天下谁人不晓!”行刑的大叔十分骄傲,以至于一时兴奋,手上的力道更加生猛起来。
“啊!”我尖叫,“嗯……比皇帝还牛吗……”咬牙,我痛苦地从嘴里挤出话来,都已经这么痛苦了,不挖点有用的资料太对不起自己了。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行刑的大叔诧异,“不过如今连天子都得靠我家丞相庇护,要不然能迁都到许昌来么!”大叔又得意起来,不知那伟大的丞相是否当真那么伟大,仿佛是他力量的源泉一般,只要一提起“他家丞相”,他手上的力道便加足了十倍。
六十大板,血淋淋的教训,让我在痛苦中得出结论。
我,真的穿越了。
行刑完毕,我被狠狠扔到大街上,蜷缩作一团。
“嗡嗡嗡……”连苍蝇都欺侮我,真是无与伦比的堕落。
我狠狠瞪着那飞舞的苍蝇,猛一抬手,掐死它!我开始愤怒,我愤恨那张无良寡情的脸,就算我认错了人,他大可以微笑地告诉我,“小姐,你认错人了。”说这句话很难吗!
我还愤恨,我还愤恨隔壁张大叔家的女儿的张小花,什么穿越后往往能和宫廷皇家沾上边?我是沾了,还沾上了当朝丞相!可是……我却差点被打得半身不遂,还谈什么侠骨柔情,什么缠绵悱恻,什么荡气回肠的爱情!
简直是误人子弟!
头上炽烈的太阳提醒我,这是如火的夏天,而我身上破旧的羽绒衣告诉我,我属于身体灵魂一起穿越的那一型……
在以扭曲的姿势极度困难地脱下羽绒衣后,我感觉汗如雨下,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猛然我想起手上还攥着一袋臭豆腐,忙打开袋子开始狼吞虎咽。
好在身子骨够结实,六十大板还不至于让我残废。
总之一句话,我就是那打不死的蟑螂小强!想整死我,门都没有!二十年的孤儿生涯都挺过来了,还挺不过这小小的一次穿越?看我不玩得风声水起我就不是裴笑!
一边吃着臭豆腐,我一边在心底里吼下豪言壮语。
忽然,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抬头,我狠狠瞪回去,却不由微微一愣,看着我的是一个小乞儿,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老乞儿,两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我,准确一点说是看着我手里的臭豆腐。
我的心开始颤抖,看他们瘦骨嶙峋的模样,一定是饿坏了,低头看了看手里所剩无几的臭豆腐,我考虑要不要分一点给他们。
“爹,这个哥哥好可怜……”半晌,那个小乞儿开口了,“我们把午饭分一点给他好不好?”
喷,我吐血,我哪一点像哥哥了?虽然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可是我裴笑哪一点长得像一个“哥哥”了?好歹小时候我也是用笑容风靡了整个福利院,那些新爸爸新妈妈哪个不是因为我可爱的笑容而愿意领养我……虽然最后还是退货了……
因为刚刚的六十大板,我行动不大利索,低头看了看自己,该像女人的地方也还是像个女人吧!只不过是隐藏在宽大的黑色T恤下有些看不清而已!
“爹,这个哥哥一定饿坏了,你看他的眼睛都绿了,还吃那么臭的东西……啊,还被人打了……”那小乞儿一脸哀求地看向老乞儿。
那老乞儿低头看了看手中破碗里不多的粮食,叹了口气,点头。
“这连年征战,苦的是咱们啊。”他拉着小乞儿在我身边坐下,将破碗里讨来的干粮分作三份,推了一份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了看眼前的干粮,又往嘴里巴里塞了一块臭豆腐。
“吃这个吧。”那小乞儿捧了干粮放在我嘴边,眼睛黑亮亮的。
我伸手,捏了一块臭豆腐递到小乞儿嘴边,“吃这个吧。”
小乞儿微微一愣,随即恐惧地盯着我手里的东西,面黄肌瘦的小脸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我抿了抿嘴,只见那小乞儿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模样,小嘴儿一张,便一口吞下了我手里的臭豆腐。
随即见他眼睛微微一亮,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我。
“如何?”我想笑得潇洒一些,却牵到了臀部的伤……痛痛痛……脑袋里再度浮现那张寡情的脸,我狠狠咬牙,面露凶光。
那小乞儿大概被我面部扭曲的表情吓到,退了好大一步,才怯生生地点头,“好吃。”
“嘿……呵呵,好吃就多吃点。”我十分大方地将臭豆腐袋子放在小乞儿手里。
小乞儿忙拿了袋子与他爹一同分享。
我百无聊赖地低头靠在墙头赶苍蝇,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还挂了一个斜挎包,有些眼熟,大概是救那个叫做莫纤尘的小男孩时不小心挂在我身上的,我忙打开袋子,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用之物。
翻了半天,里三层外三层都翻遍了,缴获物品如下:一副近视眼镜、一本食谱、一把瑞士军刀、一盒精装巧克力,还有一本简体版的三国志。
这都是些什么啊……回忆起自己拼了命救下的小男孩莫纤尘,我的嘴角微微抽搐,真是个特别的孩子……瑞士军刀……
不过,还真是个好东西,这种瑞士军刀是全国限量发行的珍藏版,我垂涎许久了,只是一直没舍得买。准确地说,瑞士军刀已经不只是刀了,它是以刀为主的多功能实用工具,它的功能多达30余种。
只是……我的历史知识太过贫瘠了。
天可怜见,我这是掉进哪个时代了?
“小哥哥……”那小乞儿吃完了,凑上前来同我说话。
“姐姐,是姐姐!”我咬牙纠正,笑得面部神经微微抽搐。
“啊?”一脸错愕地看着我,那小乞儿抬手摸了摸脑袋,笑得有些腼腆。
“这是哪儿?呃,你们丞相叫什么名字?”想了想,我收回狰狞的表情,觉得与捍卫自己的女性尊严相比,还是问些生死攸关的大事比较要紧。
“这里是帝都许昌啊!”小乞儿眨了眨眼睛,“当朝丞相是曹操,曹丞相。”
曹操?我想起了刚刚那张寡情的面孔,历史知识再不济,曹操两个大字可是如雷贯耳。
再想起刚刚的情形,我忍不住抖了三抖,六十大板果然是便宜我了……看过戏里唱的白脸曹操,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冷汗直流,还有那位大人屠城时的狠厉……当真是位人物。
想起刚刚和那位人物打了个照面,我已经开始汗如雨下,汗流浃背了……
“你很热吗?”小乞儿小心翼翼地凑近我。
我咧了咧嘴,把斜挎包收好,扶着墙有些蹒跚地站起身来,“嘿嘿……那个……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日相见也算有缘……有缘……那么告辞了……”这么说,应该没错吧。说着,我便扶着腰一扭一扭地打算离开。
曹操啊,许昌啊……我这是掉三国里来了……据说是个乱世来着……
太平盛世也有人饿死,何况在这乱世?我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下,就算不想那么远,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也是当前头等大事啊。
背上火辣辣地疼,我走路走得跟抽风似的。
“姐姐,你要回家吗?”小乞儿追上前来。
“家?”我愣了一下。
“姐姐也没有家吗?”小乞儿拉了拉我的手,“城北有座破屋子没有人住,很多乞儿都住那里,姐姐一个人身上又有伤,很危险,不如先去那里养伤吧。”
我低头看着小乞儿有些脏污的手,比我的小一些。
“好啊。”我咧嘴笑,有个栖身之所总比风餐露宿要好些。
小乞儿忙点头。
一旁的老乞儿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走。
因为我的关系,一路走得慢腾腾的,走到城北的破屋时,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西斜,景色很美。
可是……城北的破屋,果然是破屋,真的很破……
站在门口,小乞儿扶着我走了进去。
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个很大的草棚,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乞丐,都懒懒散散地各自坐着,见我们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打瞌睡的打瞌睡,抠脚丫子的继续抠脚丫子……
小乞儿垫了厚厚的干草,扶我趴下。
于是,我穿越后的第一个晚上,便和一堆乞儿同住一个草棚。草棚四处漏风,在这朗朗的夏夜,倒也舒服得很。草棚外蛙鸣蝉叫,草棚内鼾声如雷……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小乞儿半坐在我身旁,大概也被那鼾声吵得睡不着。
“裴笑。”
“笑姐姐啊!”小乞儿点头。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狗儿。”
狗儿?这算什么名?
“几岁了?”
“十五。”
我微微有些讶异,侧过头看他,他比我矮半头,面黄肌瘦,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果然是营养不良。
那些乞丐中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半夜,那孩子饿醒了,女人抱着孩子轻声哄他睡觉。
狗儿一直看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
“狗儿也有娘的。”狗儿轻轻地开口。
我应了一声,仍是闭着眼。
“狗儿的娘是风月楼里的回风姑娘。”狗儿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竟是带了几分骄傲。
风月楼这名字一听就够“风月”的。
“笑姐姐有娘么?”沉默半晌,狗儿忽然开口。
我微微一愣,轻笑,“大概……有吧。”
“大概?”狗儿看向我。
“嗯,除了孙悟空谁也没本事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啊。”
“孙悟空?”
“孙悟空啊就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于是,我便开了故事大会。
狗儿听得聚精会神。
“狗儿,不好了,你爹爹被风月楼的人打了!”清晨,半睡半醒中,我听到有人大叫。
我猛地睁开眼,抹了一把口水,刚刚在梦里我正对着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大快朵颐,吃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呢。
狗儿咬唇,一下子站起身从草棚里冲了出去。
“嘿嘿,你猜回风姑娘肯跟狗儿他爹回来么?”一旁,有个乞儿笑道。
“哼,回来才怪,谁愿意放着风月楼的锦衣玉食不要,跟个乞丐四处乞讨啊。”一旁,一个衣服又脏又破的女人不屑地轻斥。
“哈哈,你羡慕啊?”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大笑起来,咧出满口的大黄牙,他一手轻浮地勾住那女人的肩,“不如学学风月楼的姑娘,让爷痛快痛快如何?”
“去去去,伺候男人也得伺候个爷,我犯不着作践自己伺候你这瘌痢头!”那女人一巴掌拍掉那大黄牙的手,低笑。
“嘿嘿,就那你模样?要能进得了风月楼,还会来当乞丐婆?哈哈……”大黄牙大笑起来,“也就爷我愿意委屈一下……”
“要我说,回风姑娘那是风月楼的红牌姑娘,一张红唇千人尝,一双玉臂万人枕,那个销魂啊……也难怪狗儿他爹弄得倾家荡产,女人哪,就是祸水,尤其是那漂亮的女人!”一旁一个瘦老头阴阳怪气地开口。
“嘿嘿,老儿,你尝过?枕过?说得跟真的似的。”大黄牙咧了咧嘴,仿佛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牙黄似的。
瘦老头脸上有些挂不住,愤愤地甩头不语。
“唉,狗儿他爹……这回怕是要被打死了……”昨晚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低低地叹。
“啧啧,为个女人搞到这个地步……”
我猛地站起身,打断了众人的八卦,众人抬头看我,以为我有什么高见。
我把斜挎包挂好,一手拎起羽绒衣,便出了草棚。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明哲保身,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了。
出了那破屋,门前有一口水井。
我汲了水漱口,看了看井里的倒影,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着,再低头看看,宽大的黑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都已经破得不能见人,脊背上还因为昨天的六十大板而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汗味与臭味相交,那味道岂能用一个恐怖来形容,也难怪没有人觉察我的衣着是否不妥了,因为我现在……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乞儿……
不过还好,我善于做那无本的买卖,嘿嘿,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一技防身果然不赖……
哼着小调,我干脆又弯腰沾了些土在脸上抹了抹,便准备开工了。
一路沿着大街闲逛,这许昌倒也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或许因为是帝都的关系,达官贵人倒也不少,只可恨那些官老爷来来去去都躲在轿子里,他们舒坦了,可怜我半天也找不到人下手。
肚子早早地开始哀嚎,我眼巴巴地看着那诱人的路边摊,却被人一手挥开,还附赠一句:“走走走,看什么看,臭乞丐……”
纵然气得磨牙,我也只得含恨走开。
远远见对面走来三人,左侧一个发须皆竖的粗鲁汉子,右侧的男子面色白皙,身高九尺,样貌不俗,反观之,当中那位乍一看却显得有几分平凡,比左侧的高些,比右侧的矮些,头戴漆纱笼冠,身着宽袖长袍。
但我的专业眼光岂能有差,他绝对是头大肥羊!
手开始痒痒,我大步上前,假意一个不留神便撞上了当中的那个男子。
“走路小心些!”那个粗鲁的大汉冲着我吼了一嗓子,吼声如雷。
我忙点头,一脸的惧色。
“姑娘无需介意,我兄弟并无恶意。”当中那男子微笑开口,声音温润如玉。
姑娘?我微微愣了一下,不简单,还能看出我是个姑娘!这家伙眼睛挺厉害啊,我忙点头,随即匆匆离开。
走到一个拐角处,我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手里鼓鼓的小包,果然不负我所望啊。
我乐颠颠地打开小包,随即失望,里面只有一条素绢,拉出来一看,我怔住,白色的素绢上是点点殷红的血迹,看模样应该是一份书信,只可惜那上面的字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
背抵着墙,我有些懊恼,以为是头肥羊,结果却遇上个碰不得的主,一分银钱没有到手不说,正常人哪会写血书,八成牵涉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而我……对那秘密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这随时可能要了我的小命……
侧头,我看向一旁的小面摊,万分惆怅。唉,要是能用这血书换碗面吃该有多好……
那时的我,尚且不知那血书的来头……它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惊天动地……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低头打开包,剥了一颗巧克力塞进嘴巴里,感受着那浓浓的香味在口腔里化开……唉,巧克力只有十颗,我得省着点吃。
远远地,见刚刚那三人又折返了回来,倒是当中一个男子比较沉得住气,其余两人面带着焦急之色。
我微微皱眉,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留着那血书说不定会惹祸上身,不如找个借口归还,说不定还欠我个人情呢。
想罢,将那写了血书的素绢塞回小包内,我便急急地冲着他们奔去。
“公子!公子!”我大叫。
当中那个男子回头,看向我,平静无波的神色间带了一丝探究。
“这个是您掉的吧。”我笑眯眯地将那小包双手奉上。
下一秒,脖子上一凉,我立刻吓得不敢动弹,一把锋利无比的大刀凑上了我的脖子。
“你们……干什么?”我吓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定定地看向那个拿刀的白面男子,满面的肃杀之气,我知道他真的动了杀意。
“你这贼,定是偷了大哥的东西。说!可曾看到什么?”一旁那个黑脸的大汉粗鲁地推了我一把,怒吼道。
趁着他那一推,我忙顺势坐倒在地,躲开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怎能如此看轻于我!就算我只是一个小乞儿,也是有尊严的!”我咬牙,一脸愤愤地开口。君子是君子,但却是那梁上的君子。
“哼!”那黑脸大汉一脸不屑。
我一脸悲愤,直直地向着那大刀扑去,“士可杀不可辱!小乞儿人穷志不短!捡了东西给你们送来,却平白无故地被你们羞辱,你们干脆杀了我好了!”
眼见着就要撞上刀锋了,那白面的男子却仍旧没有收刀的打算,我心里一悸,盘算着这一计不成,便转身逃跑。
“喂!喂!”那个黑脸的大汉见我真往刀口上撞,急了,忙一把扯住我。
疼……我皱眉,当真是个粗鲁的家伙。不过好在他扯住了我,否则这场戏可就演砸了。
“二弟。”那个站在中间的男子终于开口了,声音温吞吞的,他抬手挡开白面男子手中的那把大刀,“勿需大惊小怪,想来姑娘并无恶意。”
我悄悄在心底吁了口气,肚子却不识时机地哀嚎起来。
“哈哈,这位姑娘真是有趣得紧!”那黑脸大汉大笑起来,“大哥二哥,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
一听有东西可以吃,我立刻双眼放光。
“三弟。”那拿刀的男子眉微皱,似乎是不想与我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多打交道。
“无妨,就当谢过姑娘归还失物。”明明相貌并无出彩之处,但中间那男子却总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温润如玉,但眼神却深邃得令我不敢正视。
这究竟是些什么人物?
但一想有东西可以果腹,我便没骨气地匆匆跟了上去。
二楼雅座。
对着一桌的菜肴,我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昨晚的梦境果然成真了啊……
“哈哈,姑娘真豪爽!”那黑脸的大汉笑得豪迈万分。
趁着嘴拼命咀嚼的空挡,我抬眼觑他,他正撕了好大一块肉塞进嘴里,吃得一点也不比我文雅。
倒是一旁的白面男子还收敛些,不过吃相最文雅的要数那温吞男了,那个吃相,真是令淑女也汗颜。
“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弄得如此落魄呢?”那黑面的大汉好奇,大咧咧问道。
我嘴里塞着肉,愣了一下,忘了咀嚼,就那么包着满嘴的肉,傻兮兮地看着他们。
他们也都停了下来,看着我。
“我……”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我拼命地想该怎么说。
“姑娘的服饰倒有些奇异。”那温吞男看着我,缓缓开口,那气势……真不是盖的。
那眼神,分明在怀疑我……呜呜,他在怀疑我……想起刚刚那封血书,我的心凉了半截,偷偷看了那温吞男一眼,那个家伙一脸温和地说什么“就当谢过姑娘归还失物”,请我吃饭……唉,贪吃惹祸……这个家伙八成就是怀疑我,来探我的底了……
如果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定就会被“咔嚓”掉。
我开始抖,虽然很饿,但我还不想因为一顿饭就把小命送掉……那也太昂贵了不是……
“我……从小被爹娘遗弃,收养我的人家嫌我命硬……然后又被遗弃……然后……被卖进青楼……”我满口包着肉,一嘴的油,满面的悲,含糊不清地说着,极力为自己胡诌一个悲戚万分的身世。
“真是过分!”那黑脸的大汉倒是古道热肠,听我这样说,狠狠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气得咬牙切齿,“天下岂有那般狠心的爹娘!”
天下岂有那般狠心的爹娘?
我心里微微一颤,抬头看他。
“三弟,你吓到姑娘了。”温吞男依然一脸的温吞,缓缓开口道。
他那一掌力如千钧,岂止是吓到我……根本是吓坏了酒楼里所有的客人……
我侧头,看着旁边桌上的客人一脸的恐惧,抖抖瑟瑟地躬着腰缩着脖子撤离现场,唯恐遭到池鱼之殃……站在门口送客的酒保也是敢怒不敢言。
“然后呢?姑娘你从青楼里逃了出来?”那黑面大汉坐了下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看向我,殷切问道。
“被赶出来了……”缓缓咽下口中的肉,我慢条斯理地开口。
“噗……”那温吞男和白面男子口中的酒一下子喷出来。
嘿嘿,我自得起来,他们一个冷面一个温吞,我还以为面部神经麻痹呢,原来也会有别的表情啊。
“为何?”反倒是那黑面大汉颇为镇定,“莫非姑娘有何妙法?”
我抹了抹嘴,抹了一手的油,“非也,自我上门,青楼生意一落千丈,自然也就留不得我这瘟神了。”见他们一脸怪异,我终于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没听过么?我命硬啊!铁打的命!哈哈……”说着,我举了举胳膊,作大力士状,“别看我瘦得这么精,昨日我被摔得半死,又挨了六十大板,今日还能活蹦乱跳呢!”吃饱喝足,我变得生龙活虎,话也多了起来。
“啊?昨日在街头直呼曹操名讳,被打了六十大板的就是姑娘你啊!”那黑面大汉嚷嚷起来,竟是十分高兴的模样,“姑娘好胆量!”
我讪讪地笑,这么快就出名了?
“这年头,姑娘都是扭扭捏捏的,难得遇见你这么爽利的,痛快!”
自打听我直呼曹操名讳,被揍了六十大板后,那黑面大汉显得愈发熟络起来,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个家伙,跟曹操有仇么?
“这个朋友交得!我姓张,名飞,字益德。”那黑脸的大汉自我介绍还不过瘾,指着一旁的温吞男,又道,“这是我大哥刘备。”复又指向那个白面的男子,“那是我二哥关羽!”
此言一出,桌上静默半晌,温吞男抿唇斜睨了那黑脸大汉一眼,想来是那张飞心直口快,就这么把自己的老底先给泄了……
本想来探我的底呢,这叫什么来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等等!关羽?
我瞪大眼睛,看向对面那个一脸冰霜的白面男子,“关……关羽?!关云长?关公?”我大呼一声,满面惊奇。
哦……原来他们竟是桃园三兄弟……
纵使我历史烂得非同一般,也知道关公是何许人也!黑帮电影看多了,那些黑帮大佬每回发誓,那都是对着关公的像发誓啊!义气!这家伙绝对是义气的代名词!
我大呼一声,站起身来,跑到关羽身旁,细细地打量,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
眼是丹凤眼,眉是卧蚕眉,真真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啊……
“咦?姑娘识得我家二哥?”张飞一脸惊奇。
“嗯嗯。”我点头,满脸都是见到偶像的花痴状。
“我家二哥如何?”张飞问道。
“英勇无敌,义字当先!”我张口便道。
关羽微微一愣,终于正眼看我了。
我乐了,正眼看我了不是?嘿嘿,看吧,就算是被后世尊为“武圣”的关羽,也爱听好话嘛。
“那姑娘可知道张飞?”张飞一把扯住我,眼睛亮亮的,满面期待。
我抬头看他,就我如今这副尊容和满身的异味,他也敢一手抓着我,实属勇气可嘉。
见他如此期待地盯着我,我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呃……力大无穷,勇冠三军……”
张飞面泛红光,直点头,复又抓着我的手,指向刘备,“我大哥呢?我大哥如何?”
我傻笑着看向那个一脸讳莫如深的温吞男,嘴角咧得都快抽筋了……那位大哥可是个难伺候的主……
“儒雅之将,胸怀宽广,有容人之量……”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尽挑些没刺的话来讲。
有容人之量……大人,您就放过小女子吧……
“不知姑娘芳名?”刘备不为所动,只缓缓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唉,那样的眼神,真叫人毛骨悚然,我浑身一个激灵……
“来而不往非礼也,姑娘不愿告知芳名么?”再度开口,明明声音平静无波,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我知道了,他的潜台词是:要活命,就报上名来!
“裴笑!”几乎是立正敬礼,我忙告知芳名。
看他们一脸的怪异,我就知道他们又想歪了……又想歪了……
“陪笑?”张飞大叫,随即有些怪异地侧目看了看楼下。
我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楼下,酒楼对面的大街风景是相当地不错……
在正对酒楼的地方,不偏不倚有一座宅子,宅子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连那字体都仿佛是含着柔,带着媚。
几个香肩半露的女子倚在门前,满面都是勾人的笑。
虽然看不懂那字,但我仍是无师自通,知晓那是什么地方了……
嘴角微微抽搐,我就知道……他们想歪了……
无力地按了按额,我无从解释,干脆破罐破摔,随他们臆想去。
“回风!回风!”一声惶然的大叫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
回风?好熟悉的名字?
回风?不是狗儿他娘的名字吗?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在那座大宅的正门北侧,一个全身褴褛的男子被打得十分凄惨。
“回风!回风……”虽然打得极惨,那男子却一个劲地叫唤。
那个男子……是那个老乞儿,狗儿他爹!
“裴姑娘,”刘备拿出一个小钱袋放在桌边,“今日相见也算有缘,这些权当谢过姑娘归还失物。”
我微微一愣,转身,瞟了一眼那小钱袋,心里嘿嘿直乐,钱啊……钱啊……真可爱……
“裴姑娘,这些权当谢过姑娘归还失物……”刘备温温吞吞地看着我,再度开口。
我仍是盯着那钱袋傻乐。
“裴姑娘,这些……”刘备再度开口。
磨了磨牙,我笑眯眯地看向那温吞男,“您好心怜悯小乞儿无衣无食,小乞儿自当感恩思报……下辈子做牛做马,还您大恩……”
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这个家伙不就是要拿银子堵我的嘴嘛!潜台词即为:拿了银子闭上你的嘴,血书一事若再提起,看爷不拧掉你的脑袋!
“如此甚好。”点头,刘备起身离开。
张飞抱了抱拳,道了声“后会有期”,便和关羽一同离开了。
“对了……”正在我对着那小钱袋流口水的时候,刘备忽又转过身来。
我忙一把抹去口水,作洗耳恭听状。
平静无波地看了我半晌,他温温吞吞地开口,“买身衣服,洗洗换了吧。”语毕,扬长而去。
留我一人呆愣在原地,半晌,抬起手臂,嗅了嗅,随即作呕吐状。
真是难为他们跟我同桌吃饭……果然有容人之量……成大事者啊……
三
咽了一口口水,我双手以十分虔诚的姿势从桌上捧起那可爱的小钱袋,乐滋滋地打开,是满满一小袋的钱币,圆形,有方孔,正宗的“孔方兄”啊,正面和背面都有外廓,外廓同文字一样高低,可保钱文不受磨损,上面铸有篆字“五铢”二字,正正宗宗的“五铢钱”啊!
“回风!回风……”那样惶然无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窗外传来。
“不准打我爹爹!不准打我爹爹!”狗儿的声音蓦然响起。
正对着手中的古币发花痴的我回过神,看着窗外狗儿瘦小的身子扑在他爹身上,试图挡住那些拳脚。
“住手。”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那样凄惶的惨叫中显得那般的格格不入。
我微微偏头,看到那宅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虽算不得绝色倾城,却也是温柔娴静,别有一番韵味,与身旁其他俗艳妖媚之态的女子大相径庭。
“回风……”被揍得满身伤痕的男子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女子,奋力想爬起身来。
“我,不喜欢你。”俯视着地上的男子,那被唤作回风的女子声音很是温柔,但说出口的话却如此冰冷。
在烈日的暴晒下,躺在地上的乞儿甚是狼狈,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滚落,他那般卑微地仰视着这个心心念念的女子。
“那你为什么……”狗儿他爹微微一愣,喘着气颤抖着声音轻问。
回风微微笑开,转身,抬头望着那高悬的匾额,“风月楼……风月楼,呵呵,他为了得到我,不惜毁我至此,我却偏偏委身于一个再卑微不过的乞丐。”她幽幽地开口,复又回头看那个满面都沾了泥和汗的乞儿,“就算是个最最低贱的妓女,也轮不到他来破处,这样,是不是最大的讽刺?”
他,他是谁?
“我的好姑娘,怎么在这里,黄爷等你许久了。”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摇着团扇走了出来,拉了回风便要进宅。
回风扯动了一下唇角,垂下眼帘,娇艳欲滴的红唇上咬下两个清晰的齿痕,“你啊,不要再做不切实际的梦了,那样的梦,醒了,也就罢了,休要再纠缠……”
狗儿一直呆呆地跪坐在他爹身旁,一动也不动,怔怔地看着回风随那女人进了风月楼。
那老乞儿匍匐在地,颤巍巍地伸手,睁大了眼睛看着回风绝决的背影,口中猛地涌出血来。
狗儿仍是不动。
我吓了一跳,乖乖,要出人命了!
我忙转身,“腾腾腾”地跑下楼。
冲到对面大街,一把拉起狗儿,“别发呆了,快扶你爹去找大夫。”
狗儿仍是怔怔的,被我一把扯到一边,眼睛还是死死盯在地上,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是何种表情。
“别瞪了,你瞪着地,它也不会开出花儿来!你爹再不就诊就快挂了!”我一把扶起那老乞儿,嚷嚷道。
“死了,也好。”狗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愣住,随即咬牙,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狗儿被我打得怔住,抬头看我。
“子不嫌父丑,就算他是乞丐,就算全天下人都嫌弃他,你不能!”看着狗儿,我一字一顿地开口,“你该庆幸,就算你爹是乞丐,就算他只会四处行乞度日,但他……无论日子多苦,都没有把你遗弃!”
狗儿呆呆地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别发呆了,我不认识路,找医馆要紧,你带路!”我一边粗声粗气地说着,一边扶着已经神志不清的老乞儿。
狗儿没有再开口,上前帮忙扶着他爹。
“去去去,臭乞丐。”站在医馆门口,一个山羊胡的家伙挥手,赶苍蝇似的。
“喂,他快死了,你要见死不救吗?”我有些恼火。
“嘿嘿,这年头,像你们这样的臭乞丐,死一个少一个。”山羊胡笑得一脸的恬不知耻。
我磨牙,控制着自己不要用拳头去招呼他那张极度欠揍的脸。
“看诊要钱,抓药也要钱,臭乞丐,钱!懂吗?”山羊胡咧了咧嘴,没剩几颗牙的嘴巴黑洞洞的令人恶心。
狗儿垂着头,不开口。
我气得头脑发热,一把从怀里掏出刚刚刘备给我的那袋钱币,“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把爷扶进去!”
那山羊胡微微一怔,随即一脸怀疑地看着我,“咦?不但是乞丐,还是小偷啊。”
我气极,上前一步,扯住他的山羊胡,“可恶的老东西,竟然见死不救!”,随即转身同狗儿扶着那老乞儿,也不管山羊胡的阻拦,直直地闯进医馆,放在榻上,“今日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拆了你的医馆!”
那山羊胡气得浑身发抖,眼看便要发作。
我从斜挎包里掏出那把崭新的瑞士刀放在手里把玩,那锋利的刀片闪着寒光,晃得人眼疼。
山羊胡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转身便去替老乞儿看病。
这世道,果然还是要有些强盗作风。
狗儿始终抿着唇,一声不吭,直直地站在一旁。
“我……我尽力了……”半晌,那山羊胡面色发白,抖抖瑟瑟地转身,“他……断气了……”
“什么?!”我大惊。
狗儿狠狠一颤,仍是没有开口。
老乞儿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
我下意识地看向狗儿,他缓缓上前,俯身背起他爹。
“我……真的尽力了……”那山羊胡白着一张老脸,恐惧地盯着我手里的瑞士刀。
我没有理他,收起刀,便跟着狗儿出了医馆。
太阳正烈,狗儿瘦弱的身子背着那样沉重的躯体走了大半个许昌城,然后跌坐在地,一声不吭地坐在最最热闹的大街上,拿了泥块在自己面前写下四个大字,便把他爹放平,然后双膝下跪。
我跟在他身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干什么?
“呃,狗儿,你在干什么?”我蹲在他身旁,问。
他低头,仍是不语。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四个大字,唉,文盲的感觉真不是滋味。
随即脑中灵光一闪,我猛地抬头,“这该不是写的……卖身葬父?”
狗儿不出声,便是默认了。
天哪,电视里最最恶俗的情节居然在我面前真实上演?
“爹流浪了一辈子都没有家……我不想让他连死了都当孤魂野鬼……我要好好葬了他。”半晌,狗儿开口,声音极低。
“你要多少钱?”抿唇,我开口。
“二十钱,给爹买一口薄棺,再找几个人抬着,好好安葬了。”
双手不受控制地,自动自发地探进怀里,我摸了摸那小钱袋,数数,不多不少,二十枚刚刚好。
啊,天意……
半晌,长长地吁了口气,我将钱币放在狗儿面前,“二十钱。”我忍痛开口道。
狗儿抬头,黑亮亮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起来吧。”我他扶起来。
在城北的一处荒地上葬了那无名无姓的老乞儿,我站在狗儿身后,看他垂着头,很安静。
太安静了,从开始到现在,狗儿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太安静了。
“想哭就哭吧。”我走到他身边跪下,抚了抚他的头,放柔了声音道。
他看着我,惨白的唇被咬出了血痕,却仍是不语。
心里微微一紧,我低头从包里掏出一颗巧克力,剥了糖纸放入他口中。
“甜吗?”我伸手,将他拥入怀中,“想哭就哭吧,不要忍着。”
他身子微微一僵,随即低低地呜咽起来。
“我以为那个女人有不得已的苦衷……原来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存在……”
我轻拍着他的肩,心里涩涩的,半晌无语。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我拉着狗儿一路走回风月楼。
狗儿始终默默的,低头随我往前走,也不管我带他去哪里。
“哟,今儿个风水怎么了?怎么那么多的臭乞丐来光顾我们风月楼啊。”门口,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娇笑着掩鼻道。
“叫回风出来。”闻着她身上那一阵刺鼻的香,我不由得皱眉,这个时代的香粉味道还真不是一般的恐怖,和我身上的怪味有一拼。
“笑话,回风姐姐岂是你说见就见的?”那女子不屑道。
“你告诉回风,她儿子的爹被打死了。”我冷冷地开口说。
听我这样说,那女子似乎怔了一下。
“你问回风,儿子她还要不要了?”我开口,随即感觉握着我的那只手微微一紧。
那女子转身进了风月楼。不一会儿,回风出来了,依然娴静,但额前的细密的汗珠泄露了她的心思。
“他……死了?”咬了咬唇,她看着我开口。
“嗯。”我点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侧头看向我身后的狗儿,回风有些悲切的眼中染了一丝暖意,她开口,声音温柔得如三月春风。
狗儿没有抬头,拉了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我一把扯住他,“你不是很希望有娘吗?”
“我没有。”他开口,仍是没有抬头,声音很低。
回风的笑意僵在唇边,化作一抹凄凉。
“听话,有娘的孩子会比较幸福。”我双手捧起他的脸,却没有在他漆黑一片的眼中看到一滴泪水,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孩子……”回风轻轻抬手,如玉般纤细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狗儿侧头看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漆黑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暗,“我没有娘。”
“识相点,小子,你想衣食无着,三餐不济地过日子,然后饿死街头吗?”一手将他勾入怀中,状似安慰,我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低语。
狗儿仍是不为所动。
“哼,不管你了。”放开他,我转身便走。
花光了我惟一仅有的二十枚五铢钱,唉,那拿命拼来的钱我还没有捂热啊……我得好好想想下一顿饭去哪里找。
转身的瞬间,我看回风眼角晶莹的泪水。
走了几条街,我刻意忽视身后那个一路尾随的身影。直到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才停了脚步,转身狠狠瞪向那个一路跟着我的臭小子。
狗儿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停下来,被吓了一跳,在离我半步的地方急急地站住,差点撞上我。
“别跟着我!”我咬牙。
“我是你的。”狗儿眨了眨漆黑的眼睛,道。
我差点没昏过去,“你……你……”抬手指着他,我连手都在颤抖。
“我是你的。”仿佛是怕我没有听清,狗儿重复。
“我又不是你娘!”
“我没有娘。”他开口,平静得很。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我气得直磨牙。
“我是你的。”
好家伙,重复三遍了。
“你买了我,所以我是你的。”
“你跟着我,迟早饿死!”我恨恨地开口。
“我会养活你。”看着我,狗儿信誓旦旦。
这个孩子……嘴角抽搐数下,真真是个说不通的木鱼脑袋。
“我不会一辈子都是一个低贱的人,我不会一辈子都讨饭的。”墨一般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狗儿道:“我会赚钱。”
抬手按了按额,我笑得无奈,还真是个有原则的孩子……
没有再理他,我转身继续在大街上闲逛,步调懒散,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盯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寻找下手的时机。
“喂!看你穿得那么体面,难不成没有钱?”骂骂咧咧的声音随着夏日的暖风传来,带着空气里说不出的闷热。
我好奇地抬头看着不远处围了一群人,嗯!人多好办事!嘿嘿,越是鱼龙混杂,越是好下手啊。
挤进人群,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一看就是暴发户的肥男人身上摸出一个鼓鼓的荷包。
“你这个小偷!没钱还敢偷拿我的玉佩!”人群里的骂声越发的大了。
我好奇地探头去看,只见一个男子被推倒在地,一身华丽的紫袍染了尘土,说不出的狼狈。
此时,他正讷讷地望着那个骂人的商贩,一脸的无辜。
小偷?我撇了撇唇,居然被当场抓住,这个古代同行简直丢尽了我的脸。
“我……我没有。”他开口,声音也是讷讷的。
我却猛地浑身一个激灵,这个声音……好耳熟!
六十大板……六十大板……六十大板……
如鬼魅一般恐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啊……我的噩梦……
就是这个声音!
六十大板!
是他!丞相曹操!
我疑惑地挤上前,他不是当朝丞相吗?怎么甘心被一个小商贩辱骂?
“没有?大家来评评理!我的玉佩本来好好地放在摊位上,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尖嘴猴腮的小贩咄咄逼人。
“我……”那紫袍的男子坐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喂,你看他……莫不是傻子吧!”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是啊是啊,看他这副模样,真像个傻子!”大家开始起哄。
“长得这么好看,想不到竟是傻子,可惜了这副好皮囊……”有人不无惋惜地说道。
“傻子……傻子……”
“傻子……傻子……哈哈……是傻子……”
那紫袍男子无措地坐在地上,左顾右盼,却是找不到话来反驳。
盯着那张与阿满神似的脸,我心里开始揪痛。
“傻子也不行!敢偷我玉佩,我非剁了你的双手不可!”那小贩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玉佩?多年来的职业习惯让我的眼睛异常敏锐,只一眼,我便注意到人群里一个鬼鬼祟祟往外挤的身影。
“狗儿!捉住他!”下意识地,我大叫。
狗儿听到我的声音,连愣也没愣一下,便直直地向着我指的那个人扑去。
看不出狗儿虽然瘦小,力气却挺大,三两下便将那人狠狠压在身下,两个人扭打起来。
扭打间,一个通体翠绿的玉佩掉了出来。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见玉佩露了馅,那偷儿便认命地不再挣扎了。
我弯腰,从地上拾起玉佩,顺手拉起滚了一身泥的狗儿。
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我打量起那玉的成色来,“这也并非什么稀罕物,你开个价吧。”走到那愣住的小贩身旁,我道。
那小贩微微一愣,“十钱。”
“顶多也就值三钱。”我嗤之以鼻。
那小贩摇了摇头,苦笑,“看小兄弟衣着褴褛,想不到竟是行家,若是你拿得出三钱,我便卖给你了。”
我伸手探入怀中,掏了三枚钱币出来,当然,那个被我顺手牵羊盗走钱袋的倒霉鬼此时也正凑在人群里,顶着那颗胖乎乎的脑袋看热闹呢。
拿了玉佩,我蹲下身,将那玉佩系在那男子的紫袍上。
“你没有偷东西,这是你清白的证明。”
他抬头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竟是一片纯澈,全然没有那一日的漠然。
我也是一怔,如果不是因为他一身紫袍,如果不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我差点就把他当成阿满了。
“你……认识我?”他看了我半晌,然后开口。
人群竟开始有人鼓掌,鼓得我晕呼呼的。
我这算什么?小偷捉小偷?
这么一想,我便开始心虚,下意识地拉了狗儿便跑。
狗儿见我拉着他跑,如墨一般黑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欣喜。
跨过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小偷同行时,我悄悄低头凑到他耳边,“小偷也要有职业道德,找替罪羔羊这种事,不要再做了,不然姑奶奶我见你一回逮你一回,逮你一回揍你一回……”
见那偷儿一脸错愕地盯着我,我心情突然大好,拉着狗儿便跑开。
“等等……我……等等我……”身后,那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大叫起来,然后便……追了过来。
“等……等我……”
身后的声音如冤魂附身般越来越近,怎么都甩不掉。
我跑得满头大汗,后面追得不离不弃……
“你!到底想干什么!”眼看他追了上来,我干脆停下脚步,怒目相视,气喘如牛。此时的我,用色厉内荏来形容再恰当不过,那一日的六十大板当真留给我极大的心理阴影。
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个紫袍的男子竟是那一代枭雄曹操,我便已是两脚发软,四肢无力了。
狗儿下意识地挡到我身前。
“你认识我吗?你……认识我吧……”他看着我开口,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我大跌眼镜,这跟上回那个赏我六十大板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吗?
“你不记得我了?”斜睨了他一眼,我试探道。
他摇头,一脸的无辜,低头半晌,又抬眼看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我讶然。
半秒钟之后,我开始窃喜,都说风水轮流转,原来竟转得这么快啊,嘿嘿,莫不是老天爷都在帮我报那六十大板之仇?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摸着下巴,盯着他细细地打量,笑得有些贼兮兮的。
他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轻轻点头。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三声,随即阴森森地凑上前,“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吓了一跳,怯怯地摇头。
“你打了我!你打了我!六十大板,足足六十大板啊!”怨念终于无所顾忌地喷薄而出,我咬牙切齿,面部扭曲。
“会很痛吗?”他看着我,问得小心翼翼。
“痛?当然痛!快痛死了!”我大吼。
“对……对不起!”他顿了一下,飞快地道歉。
“说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吗!”我瞪他。
他被我瞪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很有求知欲地问:“何为警察?”
“警察就是……”我开始苦苦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解释,随即回过神来,“你管我!”
“对不起……”
“哼!”我小人得志到了极点,“把你衣服脱了!”
“呃?”他错愕地看着我,双手紧紧揪住了衣领。
如今这副模样,我真真是像极了欺压良民的恶霸。
“快啦!如今你全身上下只有这身袍子还值点钱,快剥了给我!你要补偿我!”我嚷嚷。
他低头,默默地脱了外袍,慢慢地解开那衣袍上我亲手给他系上去的玉佩,然后将外袍递给我。
我毫无同情心地伸手接过,很是心安理得。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单衣,他低着头看着掌心的玉佩,可怜兮兮的模样。
哼,我才不会良心不安,六十大板啊!那灵与肉的痛楚……直接打碎了我对于穿越生活的全部梦想,要不是我裴笑,忍耐力非比寻常,早被他六十大板给打残废了。当初他打我的时候也没有见他良心不安,如今我又为何要讲良心!
拉了狗儿,不再理他,我转身便走。
狗儿一句话也没讲,跟了我便走,没再多看那个家伙一眼。
“呃,狗儿,我是不是很过分?”走着走着,我决定听听群众的意见。
狗儿很坚定地摇头。
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又开始心安理得了。
“姐姐不会错,永远不会错,就算姐姐要杀了他,狗儿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姐姐杀了他。”半晌,狗儿开口说。
我的嘴角开始抽搐,这个……怎么听起来有点盲从的味道?脑海中不自觉地开始浮现那张像极了阿满的脸,我微微皱眉。
“姐姐,你后悔吗?”狗儿忽然开口。
“后悔什么?”我皱眉。
狗儿没有开口,漆黑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开始冒冷汗,“哼!我才没有后悔!如果我后悔了,现在就响个雷劈了我!”仰头望着万里晴空,我响当当地开口。
轰……
打雷了。
有乌鸦在我眼前飞过,我的额前开始冒出冷汗。
狗儿点头,“姐姐说没有后悔便是没有后悔,姐姐现在要带狗儿去哪里?”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狗儿算是发挥到了极致。
管不得天上乌云密布,我开始思索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只一会儿功夫,大雨便倾盆而下,我忙拉着狗儿到一旁的屋檐下躲雨。
记得阿满刚来福利院那会儿,天天坐在门口等妈妈来接他,结果有一日下雨,大家都忘了把他带回来,第二天他便发起高烧,那一回他差点死掉。
仰头望了望天,突如其来的大雨洗尽了所有的闷热,我低头,望着手里明紫色的长袍发愣。
“狗儿,我去办点事,你在这里等我。”咬了咬牙,我抬手顶着长袍冲进雨里。
倾盆大雨中,我一路飞奔,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找他,只是阿满病危的模样在我眼前晃动,那张相似的面孔竟令我放心不下。
回到原地,四下张望着,没有瞧见半个人影,我有些想笑,他好好的一个大活人,遇见大雨自然会避雨,我何苦担心他?正笑着准备回去,却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扯住了我的衣袖。
我微愣,转身,对上一张极漂亮的面孔。大雨里,他正冲我笑,很孩子气的笑容,只是大雨将他浑身都淋湿了。
“笑什么笑,你牙白啊!”站在大雨里,我没好气地道。
他低着头,一手紧紧揪着我的衣摆。
“下雨了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他轻轻开口。
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我不甘心地轻啐。
“嗯,”他点头,“我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我不服气地吼。
“你的眼睛啊。”他看着我笑,没头没脑地开口。
“我的眼睛怎么了?”我眨了眨眼。
“你的眼睛很善良。”他伸手,抚上我的眼睛,修长的指尖带着厚厚的茧,有些粗糙的感觉,痒痒的。
我一掌拍掉他的手,把手里的明紫色长袍丢进他怀里,横眉怒对,“少来拍马屁,袍子还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除了你……我谁也不记得了……”他开口,声音委屈得很。
“奇怪,我什么时候认识你了!”
“刚刚。”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拖油瓶”三个大字直直地砸了下来。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穿越不到两天,便捡了两个拖油瓶?苍天啊,我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没有搞定,您老人家这么看得起我……当然,如果您送我一个大金主,我固然没有什么意见……可是为什么是拖油瓶啊……啊啊啊……
轰!猛地一声炸雷。
我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跟老天爷叫嚣了。
“阿……阿嚏!”抬手揉了揉鼻子,我微微抖了下,明明是夏日,我竟开始感觉有些冷。
“你怎么了?”拖油瓶二号凑上前,有些担忧的模样。
我抬手捧住他的脸,隔着大雨仰头看他,“别动!你晃得我头好晕。”使劲闭了闭眼,我嚷嚷。
“我没动。”他小小声地嘟囔。
“阿满啊……我头晕。”勾着他的脖子,我稳住脚,一脸的难受,“你带我去王阿姨家吧。”
“王阿姨?”他一脸的问号。
“嘘!”我伸出食指放在他的唇上,嗯,他的唇软软的,“别那么大声……”我窃窃地笑,“王阿姨啊,是赤脚医生……”
“何为赤脚医生?”
“笨……游医啊,嘿嘿,没有营业执照的游医……你也知道,我要攒钱给你看脑袋嘛……王阿姨那儿看病便宜……嘘!小声点……会被抓的……”我摇头晃脑地说。奇怪,怎么头重脚轻的?
“你病了。”他看着我,声音淡淡的,眸光竟有些冷漠。
我微微一愣,晃了晃脑袋,再盯着他看,“奇怪,刚刚你的眼神好奇怪……”天旋地转中,我居然昏倒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我笑得有些无力,“阿满,几点了?”
阿满凑上前,一脸的问号,“什么?”
看着穿着一身白色单衣的阿满,我愣了一下,三魂六魄立刻归了位,“嗬”地叫了一声,我站起身来,随即感觉身上的衣服怪怪的,那布料与肌肤的触感……
布料与肌肤的触感?!我大惊,低头看时,竟发觉自己身上仅裹着一件明紫色的长袍!
“你你你……”我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他。
“你被雨淋湿了……”他看着我,竟笑得一脸的单纯,“所以我帮你脱了衣服来烘干。”
“脱?”我咬牙切齿。
“嗯!”他点头,一脸的认真,“可是你的衣服都好奇怪。”
额前暴出一根青筋,我扭头看向被他晾在一旁的“奇怪”的衣服。我的小可爱内衣……竟然那么大大方方地被挂在那边!
“咦?你的脸怎么那么红?难受吗?难道染了风寒?”他一手捧起我的脸,十分担忧地说道。
我恨恨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发誓,如果让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丁点不纯洁的色彩,便一脚踹飞他……
可是……他竟然该死的那么坦然……
记忆“咻”地一下回到福利院,阿满那个家伙……也干过这般让我恨不得撞墙的蠢事吧……
左右看看,这里似乎是一间废弃的屋子,他生了火,衣服都被晾在一旁。
“我的包呢!”我忽然想起来,忙问道。
“哦,这个吗?”他把手里的包递给我。
我忙接过包,打开来看,还好是皮制的,没有渗水。
屋外的雨还未停,天仍是暗的。
我只得又悻悻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也乖乖坐下,一动也不动,时不时偷偷地瞄我一眼,对上我的目光后又飞快地盯着地面。
“喂……那个,你叫什么名字?”终于忍受不了那么诡异的气氛,我妥协,先开了口。
“阿瞒。”他笑,忙答道。
“知道自己的身份么?是什么人?”看着他,我皱眉。
他摇头,又恢复了一脸茫然的状态。
“那你还记得什么?”我叹气道。
“记得我叫阿瞒!”他又笑了起来,飞快地说道。
我抬手抚额,“除了你的名字呢?”
他继续摇头。
“为什么你只记得名字!”咬牙低吼,我的耐心彻底消失,“你耍我啊!”
他吓了一跳,往后挪了挪,“因为……你刚刚一直在叫我啊……你叫我……阿瞒……”
“天哪……响个雷劈了我吧……”我仰天大呼,这算什么……
轰!
老天立刻满足了我的要求。
我立刻没骨气地爬到阿瞒身后。
“不怕不怕……”他抬手捂住我的耳朵,轻喃。
我自暴自弃地任由他蹂躏我的耳朵,把头埋在膝盖里,做鸵鸟状。
“我……我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静默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说。
“笑笑。”我有气无力地开口,什么不记得?根本就是不认识好不好!
“笑笑?”他的声音有一丝怪异。
我狐疑地抬头看他,“不要告诉我你认识我。”
“嗯。”他点头,“我记得这个名字。”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我把阿瞒轰到门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那身明紫色的长袍如此招摇……
招摇?我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微微往上弯,嘿嘿,看看这价值不菲的布料,他不是丞相吗?如果……我把失忆的丞相大人送回府去……那么……嘿嘿,我仿佛已经看到孔方兄在向我招手了……
“阿瞒。”开门,我笑眯眯地说道。
“嗯。”
“我送你回家吧。”我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看着我如此的笑容,有些受惊吓地后退了一步。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点头,呵呵,丞相府嘛,满大街随便抓一个人都可以问到。
问明目标,我拉了阿瞒便直奔丞相府。
“我……住在这里?”阿瞒疑惑地看向我。
我点头,望着气派非凡的府门就差流口水了,看起来很有钱啊……
找了个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了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家伙。
“大人……”一看到阿瞒,小胡子便一脸见到亲爹的模样,就差没有扑上来抱头痛哭了。
“他是谁?”阿瞒后退一小步,往我身边靠了靠。
“你不认识?”我看了一眼,随即点头,“也难怪,你失忆了嘛,他认识你就成了。”
“大人!我是阿九啊!”小胡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我们可找到你了……”
阿瞒却躲在我身后,怎么也不肯出来。
“姑娘,谢谢你,谢谢你……”那小胡子感激涕零地从怀里掏出了鼓鼓的一袋钱币递给我。
“呵呵,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我乐呵呵地收了钱袋,转身欲走。
呀呀呀,收获颇丰啊……还顺手解决掉一个拖油瓶……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笑笑……”身后,阿瞒大叫。
我微微一愣回头,看他竟是一脸的茫然,“没关系,进去吧,这里是你家啊!”我冲他挥了挥手,附赠一个笑脸。
“笑笑……”
那个阿九开始拉他,阿瞒却仍叫个不停。
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我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这么一想,便心安理得了。
哼着小曲,我脚步顿了顿,事情顺利得近乎诡异,那个阿九……为什么连身份都不核实一下,便塞了钱给我?还有……堂堂一个丞相大人,为什么会失忆?还流浪街头?
咬唇,我将钱袋塞进怀里,调头回丞相府。走到府门前的时候,我一下子愣住,满地都是尸首……那个阿九,圆瞪着双眼,胳膊被砍断了一只,死不瞑目的样子。
烈日的曝晒下,血腥味尤其浓重……
“阿瞒!阿瞒!”心里一紧,我大叫起来。
“笑笑……”一个微弱的声音自墙角边传来。
“阿瞒!”我忙大步上前。
他一身的血迹,缩在墙角的阴影里。
“笑笑……”他抬头看我。
“在这里!在这里!阿九说看到他了!”远远地,有脚步声和人声传来。
我忙一把拉了阿瞒飞快地从拐角处离开。
拐了几圈,我们竟迷了路,天可怜见,毕竟这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陌生时代……零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手心渗出汗来。
“跟我来。”狗儿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此时在我听来,真如天籁一般。
跟着狗儿兜兜转转走了许久,竟回到了城北的那间破草屋。
阿瞒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站在草屋前,狗儿看了阿瞒一眼,也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屋。
我这才吁了一口,一下子坐倒在地,额前汗流如柱,只顾着喘粗气,这天气,热死了。
歇了一阵,待心跳得没有那么厉害了,我忙又跳起来,看着阿瞒一身的血迹,有些难受,“受伤了?疼不疼?”
他只顾着低头,一句话也不说。
汲了井水上来,我把手浸在井水里,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替阿瞒脱了那件血迹斑斑,早已辨不出原貌的白色单衣,我沾了水轻轻替他将身上脸上的血迹擦去。
烈日下,那一身麦色的肌肉令我咋舌,这身材可比阿满有看头多了。
他仍是低着头,不语。
我拿沾了水的碎布条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身上的每一处血痕,唯恐弄痛他的伤口,只是待我将他身上的血迹都擦干净后,我忽然怔住了。他全身上下,竟连一处伤痕也没有……
回想起刚刚那个小胡子惨烈的死状,还有那遍地的尸首……阿瞒身上的血迹,竟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阿瞒蓦然抬头,吓了我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自觉地,连看他的眼神也有些惧意。
那么多人,竟是被他一人……
他背对着阳光,我被强烈的日光照得眼晕,全然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笑笑,好多血……”轻轻地,他开口,声音有一种无助的味道。
我愣住,内疚的感觉油然而生,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前给了他一个熊抱,“不怕,没事了。”
他下巴抵在我肩上,默默无语。
“我饿了。”狗儿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带了一点负气的感觉。
我松开阿瞒,回头看向狗儿,“咦?”
“我饿了。”狗儿重复。
“咕噜噜~~”
“咕噜噜~~”仿佛是为了说明他多有饿似的,他的肚子开始叫嚣。
我扯了扯嘴角,“饿了干吗找我?”
“昨天为了等姐姐,狗儿在大雨里等了一晚上,然后为了找姐姐,又跑了一个早晨。”狗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我,存心要我良心不安。
“嘿嘿!”我开始冒汗,怎么回事?两个都成我的债主了?明明是拖油瓶,为什么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好!姐姐请客,给你们一人买一套新衣服,再带你们下馆子吃一顿!”摸了摸怀里昨天顺手牵羊的钱袋和今天卖阿瞒得来的钱,我扯了扯嘴角,豪情万丈地说道。
“真的?”狗儿黑黑的小脸儿终于有了一些松动。
我点头宣布,“比珍珠还真。”随即看了看他那张脏兮兮、黑漆漆的脸儿,又道:“不过……先把你那身泥垢洗掉!”
狗儿愣了一下,微微红了脸。
我坏坏一笑,逼近他,“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是说……我们狗儿是个姑娘?哈哈哈……”
狗儿一脸羞愤地甩头,不理我。
“咦?挺有个性啊,”我笑得龇牙咧嘴,伸出沾了水的手便往他脸上抹。
狗儿咬着唇,竟也不躲开,任由我蹂躏他的脸。
“呃……”我良心发现,感觉这样像极了欺侮弱小,“实在不想洗就算了。”
“我是你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眼一闭,狗儿说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话。
不过,正主儿都发话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待我将狗儿洗干抹净后,却傻了眼。
“狗儿……”我盯着狗儿,开口道。
“嗯?”狗儿应道。
“你好漂亮。”点头,我郑重地说道。
狗儿语塞,含羞带怒地瞪了我一眼,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可疑的暗红。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女孩子!你爹爹一定是怕你出门在外吃亏,所以才让你女扮男装,掩人耳目,对吧?”
狗儿大窘,随即咬牙一把抓起我的手往他的胸口死命地一贴。
我“咦”了一声,顺着他的意摸了摸,摸到一片飞机场,随即见他一脸羞愤欲死的神情,忙了然地点头。
贼兮兮地看了一眼阿瞒,我一把将狗儿勾进怀里,压低了声音,“不用担心那个,以后长大了自然就有了,放心,以后有什么不懂就来问姐姐。”漂亮的孩子果然惹人疼,我万分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
狗儿的脸开始变得五颜六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煞是好看。
“好了,走吧。”我拉着狗儿的手,招呼阿瞒,一同逛街去。
许昌的街头还算热闹,一手拉着狗儿,一手拉着阿瞒,在千年之前的时空里轧马路逛街,真是恍如隔世啊。
路上有酒肆,简易的小吃摊,还有一些卖珠宝首饰的店铺。
“狗儿狗儿,你看,那件漂不漂亮?一定适合你!”我指着对面的一间衣铺,有一套白色的长裙,上身部分紧身合体,袖口宽大,下身的群为多折裥裙,裙长曳地。
狗儿看了一眼,白皙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我不是女人。”
我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当然,当然,我们狗儿还是小女生呢!”说着,便拉了他上前试衣。
“姐姐……”狗儿一脸别扭地不肯往前。
我笑眯了眼,“狗儿好乖,不要替姐姐省钱,这些啊,就当是投资。”
“投资?”狗儿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是啊是啊,我刚刚看到那边有一间房子不是很贵,我可以把它盘下来,然后开一个糕点铺子,要是狗儿你穿着这一身站在店门口,那还不客似云来……”我眯着眼睛笑着。
“你……”狗儿气结。
“狗儿……”我无限憧憬地望着他。
“随便你。”闷闷地丢下一句,狗儿便拿了衣服去试。
“阿瞒,你也来试试这件。”我拿了一件淡色的袍子递给阿瞒,他那一身的明紫太过显眼,如果真有人要置他于死地,那么便该格外小心才是。
阿瞒点头,乖乖去试。
我自己顺便也选了一件普通的男式长袍去试。在店主万分不耐烦的眼光中,我慢悠悠地掏了钱。一行三人从衣铺里出来,便已改头换面,与先前大不相同了。唯独狗儿,臭着一张脸,不知在使什么小性子。
四
中午逛完街,我便说干就干,立刻盘下了那间铺子,捏了捏干瘪的钱袋,我的眉又皱到一起去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一向随遇而安,既然得在这个地方待下去,那便得有一片房顶来遮风避雨,一直和一群乞丐躲在那破草棚里也不是办法。
狗儿自从我买下这间铺子后,便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姐姐,这个屋子真的是我们的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笑着一把拉起他,“嗯,我们的。”
狗儿兴奋得脸颊红红的,开心得很,也顾不得闹小脾气了。
掌灯时分。
我盘腿坐在榻上,双眉紧皱,死死盯着手上的食谱。
“姐姐,这个屋子真的是我们的了?”狗儿第N次在我面前晃过,重复着已经问了N遍的问题。
我抬手按了按额,不厌其烦地“嗯”了一声。
我裴笑,基本上坚强勇敢,百折不挠,约等于打不死的蟑螂,而且面面俱到,什么事都一把照……恨只恨,人无完人啊……
“姐姐,你在看什么?”狗儿上前,好奇地看着我。
“看食谱。”
“这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叫食谱?”狗儿好奇万分。
“嗯。”
“姐姐很会做菜吗?”狗儿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洋溢着崇拜之情。
额前紧绷的一根筋“啪”地一响,嘴角抽搐数下,我咬牙。
人无完人啊……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
犹记得那一回,福利院食堂的阿姨不舒服,我作为大姐姐当仁不让,本想大显身手,结果……只有阿满捧场,而捧场的后果是……阿满整整腹泻了三天……
垂头丧气地盯着那令人食指大动的食谱,我好生郁闷啊……
有气无力地翻过一页,是甜点类,密密麻麻的各种甜点中,有一个被着重用红笔圈了出来,很是醒目。
“胭脂糕?”如此着重地标出来,书的主人应当很喜欢这道糕点吧,我耐着性子继续看,做法比之前的几个显然要简单许多。
“胭脂糕,好动人的名字。”狗儿道。
我抬头笑了一下,“好听?”
“嗯!”狗儿点头。
我回头看向一直默默坐着的阿瞒,“阿瞒,好听吗?”
“嗯。”阿瞒乖乖点头。
“好!决定了!我们就卖胭脂糕!”站起身,我豪情万丈地宣布。
第二日,买了黍、赤豆、蜜之类的原料,我便拿着食谱专心致志地开始研究胭脂糕的做法。
“狗儿,尝尝……”我笑眯眯地拿了一块成了形的胭脂糕递到狗儿嘴边。
虽然形象不佳,但大概是狗儿记得初次见面时的臭豆腐,豆腐虽臭,但味道却很棒,所以,他一下都不曾犹豫,张口便吞了下去。
“如何?”我期待地看着他问道。
狗儿伸长了脖子艰难地咽下去,憋得满面通红。
“如何?”
狗儿看着我,沉重万分地摇头。
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失败乃成功之母!”
“嗯!姐姐加油!”听到这般励志的话,狗儿也打起了精神,随即看向一旁的阿瞒,“你也帮帮忙啊,不要一直站着。”
阿瞒点头,极乖的样子。
天黑的时候,我已是一头的汗,满脸的粉,再度回头,“狗儿,阿瞒,来尝尝……”
“姐姐……”狗儿一脸的恐惧,“已经吃了几十块了,我吃不下了……”
阿瞒盯着我手里的胭脂糕,一个劲地摇头。
我气馁,两个没良心的。
唉,钱已经因为这间屋子用得所剩无几,难不成……明天我得再干回我的老本行?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香喷喷甜滋滋的胭脂糕啊……”我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穿一身青色的简易男装,站在糕点铺门口,扯大了嗓门嚷嚷。
认命?我裴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
夏日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开始毒辣,晨风拂过,也算轻爽。
“来看看,胭脂糕啊……”
喊得嗓门都冒烟了,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虽然味道不能保证,但昨天努力了一整天,至少这外观还能入目吧……为何如此不招人待见?
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扫地的狗儿,我眯起了眼睛。
狗儿打了一个寒战,狐疑地回看我,“你想干什么,姐姐?”
“为何不穿那天我给你买的衣服?”我盯着他,见他一身的灰色布袍。
“我……”
“去换。”
“姐姐!”狗儿有些恼。
“去换,立刻,马上。”我咬着牙轻轻开口。
不一会儿,帘子后面便走出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儿,身量娇小,眉目如画,虽然阴沉着一张粉面,却也丝毫不减其姿容。
“来来来……”我一把拉过狗儿,站在我身旁,随即扯开嗓子吆喝起来,“来看看,来看看……胭脂糕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走过路过……”狗儿照猫画虎,也扯了嗓门叫卖起来。
我一把拉住他,“闭嘴。”
狗儿狐疑地看着我,“怎么了,姐姐?”
“这些我来做就行了,你只要站在这边,”我笑眯眯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这样微笑……”
狗儿立刻红了脸,僵在原地。
“小姑娘,这胭脂糕怎么卖?”瞧,有顾客上门了,只是这顾客问的却不是我,而是嘴角直抽搐的狗儿。
是夜。
“哈哈哈……”对着一桌的孔方兄,我眉开眼笑,“狗儿,这些拿去买些胭脂水粉。”分了几枚钱币出来,我豪爽地推到狗儿面前。
狗儿黑着一张脸,不理我。
“瞧,还使性子,呵呵……”我乐得合不拢嘴,回头看向阿瞒,“别说我偏心眼啊,虽然你贡献不大,不过见者有份。”又拨出几枚钱币,我笑眯眯地道。
见我笑,阿瞒也跟着笑。
“好了,房间整理过了,有两间卧房,狗儿和我睡大屋,阿瞒睡小屋。”拍了拍桌子,我开始分配房间。
狗儿闻言,一脸的怪异,而阿瞒则是一脸的委屈。
“有异议?”我扬眉问道。
两人同声同气地点头。
“你先说。”指着阿瞒,我道。
“为什么我要一个人睡……”阿瞒委屈地说道。
我扬眉,“那你想跟狗儿睡,还是想跟我睡?”
阿瞒微微一愣,看了看一身女装的狗儿,又看了看我,低头不语。
“我才不要和你睡。”狗儿看着我开口,声音有些怪异。
“哦?你想跟阿瞒睡?”我挑眉看他问道。
“嗯,可以。”狗儿点头表示同意。
我讶异,忙苦口婆心道,“狗儿,姐姐不反对你恋爱,但是早恋万万要不得……你还小,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狗儿一下子涨红了脸,随即闷闷地开口道:“随便你。”
于是,分配完毕。
草草用过晚膳,阿瞒一脸落寞地一个人回了房,我则拖着别扭的狗儿一起回房。
我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爬上床,见狗儿磨磨蹭蹭地杵在门口,扬眉便问:“还不睡?”
他仍是低头着,不语。
“好了好了,别闹了,快睡,明天还得开工呢。”我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也不知他在别扭些什么,便转过身先睡了。
大概是白天真的累坏了,我刚闭了眼便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间,我忽然感觉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床边,又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娘……娘……”半夜,我被一阵叫声惊醒。
是狗儿的声音。
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我向声音的来处望去,是狗儿。他睡在一旁的榻上,蜷缩着身子,仿佛虾米一般,口中大喊着,额上满是汗。
“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一声一声,狗儿叫着。
我心里隐隐有些刺痛。
我也习惯蜷着身子睡,因为没有安全感,下意识地便要保护自己,那样蜷着身子,我才能睡得着。小时候在福利院,我都用被子蒙着头睡觉,因为怕黑……
“醒醒,狗儿醒醒……”轻拍他的脸,我摇醒他。
茫然地睁开眼,狗儿看着我,眼角竟有泪痕。
“如果当真放不下心,回去吧。”抬手抚去他的泪痕,我轻叹。
“姐姐……不要我了?”他微微一惊,猛地抽气,“连姐姐也不要我了?”
我皱眉,抬手作兰花指状,狠狠一下弹在他脑门上,“脑袋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额前被我弹出一个细小的红印,狗儿却没有呼痛,也没有捂住额头,只瞅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是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不能赶我走。”
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大笑,抬手按在他的头上,狠狠蹂躏他的脑袋,弄得他一头长发乱糟糟的,“哈哈,小女生家,不要胡思乱想,小心以后没人敢娶你。”
“我都说了我不是小女生!”狗儿大窘,低叫着抗议。
“哈哈,不是小女生,是大女生!”我打了大大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你真的不睡床?”
狗儿瞥了一眼被我睡得乱糟糟的床,脸越发的红了,“我睡这儿挺好。”他闷声说着,背过身去。
我拍了拍他,转身爬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醒来,阿瞒还在睡觉,我叫上狗儿一起去市集买些日常用品。
站在风月楼门口,狗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反正顺路,进去看看吧。”转头看向狗儿,我笑眯眯地说道。
“不要。”
“都已经在门口了。”我说道。
“不要。”
“你昨天晚上不是还梦到她……”
“不用你管!”狗儿冲我大喊。
我立刻拉长脸,甩袖便走。
“姐姐!”狗儿苍白了脸,立刻上前一把抱住我的手臂。
“我不管你了。”没有回头看他,我冷声道。
狗儿咬唇,不语,只是死死抱着我的手臂不松。
“不是不要我管吗?”我作势要甩开他。
“对……对不起……”他开口,声音僵硬极了。
“进不进去?”我扬眉问道。
见狗儿沉默不语,我甩手。
“都听你的!”狗儿忙道,又死死抱住了我的手臂。
我唇角上弯,转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早这样多好,乖了,进去吧。”
狗儿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你……”
我笑眯眯地拉着他往风月楼里走,看着狗儿低头,一脸郁闷的神情,我禁不住想笑,真是别扭的孩子。
往里走了几步,竟见门口拴着一头奇怪的驴子,请注意,我说“驴子”,没有说“毛驴”,因为……这是一头没毛的驴子……
“风月楼不接待女客!”一个穿得姹紫嫣红的女人走上前,仿佛一棵活动的圣诞树。
“我们找回风。”拉着狗儿,我道。
“回风姑娘今天不见客!”“圣诞树”不耐地挥手说道。
“等等!”一个高亢的声音猛地响起。
我回头,见一个胖女人摇着团扇走了过来。
“嫣红,你怎么招呼客人的!”那胖女人以团扇遮面,“这位姑娘别急着走,男人来我们风月楼是为了寻欢作乐,女人也可以在这里赚钱嘛……”说着,她笑了起来,一身肥肉瑟瑟地抖动。
我微微皱眉。
“呀呀呀,这么个美人胚子!”那胖女人眼睛一亮,盯着狗儿直瞧,“你是她姐姐?你缺钱吧?把你妹妹留在这里,我给你二十钱,如何?”
我听到狗儿的牙已经咬得“咯嘣”作响了,他快发飙了。
“我找回风,她在哪儿?”没有多废话,我直奔主题。
“你留下你妹妹,我便让你见回风,如何?”那胖女人笑道。
白了她一眼,我有些不耐烦,“我没兴趣卖我妹妹,回风在哪儿?”
胖女人收起团扇,脸一沉。
我吓了一跳,那张如蒲扇一般的脸上挤着两只小眼睛,偏生了张一血盆大口,鼻子则呈不规则形状,如此相貌,岂止是把人吓了一跳,简直是跳了几跳。
“我风月楼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胖女人发怒了。
我闭了闭眼,气沉丹田,“回风!出来!”吼毕,我拉了狗儿便往楼上闯。
“啊?”那胖女人大惊,“别上去!别上去!快拦住她们!啊啊啊……”
刚刚在楼下没见着回风,她八成在楼上,我一手拉着狗儿,横冲直撞地冲向楼上。
爬上楼,我傻了眼,楼上大大小小几十间屋子,都是一个模样。
一路推开门,引来一迭声的尖叫,当真是鸡飞狗跳。
拉着狗儿,我再踹开一扇门,随即立刻捂住了狗儿的眼睛……少儿不宜。
房里一片富丽堂皇,一名身披薄纱,几近赤裸的女子坐在一名青衣男子的腿上,情景暧昧到了极点。
“啊!”那女人见房门被踹开,立刻尖叫了起来。
倒是那个男子不慌不忙地转过头,看向我们,波澜不惊。
回头见那胖女人已经带了人冲上来,我拉着狗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冲进了房间。
狗儿警惕地转身关上房门。
“啊啊啊……”那半裸的女人仿佛在表演女高音似的,开始连连尖叫。
“闭嘴!”我狠狠瞪了她一眼。
“啊啊啊……”那女人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要闭嘴的意思,倒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我说,闭嘴!”我从怀中摸出寒光闪闪的瑞士刀,放在手里把玩,磨着牙威胁道。
那女高音立刻乖乖闭了嘴,瞪大双眼,惊恐万分地盯着我手里的刀,泪水簌簌地往下流,将“楚楚可怜”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别怕,没事。”那青衣男子一把将那女人搂入怀中,轻声哄道。
那女人噤若寒蝉地躲在他怀里,一个劲地抖,颤巍巍地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我白了那青衣男子一眼,这家伙,活脱脱一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典型写照。
见我瞪他,那青衣男子毫不介意地冲我微微一笑。
我倒是一愣,细看他,一袭宽大的青衣穿在他瘦削的身上虽显得稍稍有些古怪,却偏偏还有那么几分玉树临风的感觉,清亮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此时那眼中正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笑?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
“你笑什么?不怕我杀了你!”打量着他瘦削的身子板,仿佛一阵风吹过便会倒下似的,我评估一番,在心里下了结论,此人不具威胁性。
他仍是微笑,“姑娘不会杀人。”
我“哼”了一声,用鼻孔示人,表示不屑,不过心里却微微一惊,他说得如此肯定,仿佛可以一眼看穿我似的。
“你真是我见过最有风度的嫖客啊!”我扯了扯唇角,大难临头,他还顾着哄女人。
“多谢姑娘夸奖。”他微笑。
我嘴角微微抽搐,觉得他有些面熟。
“姐姐,他们在撞门。”狗儿拉了拉我的衣袖,道。
我回头,见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把门撞开!”那胖女人在门外大叫着。
“嬷嬷……嬷嬷救我……”躲在那青衣男子怀里发抖的女人哭喊着,哭得快背过气去了。
“莫怕莫怕……”青衣男子轻抚她的背,复又抬头看我,“姑娘,可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他开口,彬彬有礼。
我眉毛微微抖了一下,这个场景真是怪异,“你知道回风吗?我来找她。”
“回风姑娘啊,在隔壁……”他指了指,笑道。
我抬手按额,开始头痛,这种心情……真是难以言喻。不如我来打个比方好了,考试的时候,59分和0分,哪一个更令你痛心疾首?
“勿需担心,回风姑娘就快来了。”他坐在原地,软玉温香抱满怀,悠哉地微笑说道。
“你贵姓?”我看他一眼,问道。
“嗯?”他微微扬眉,随即又挂上了微笑,“在下郭嘉,郭奉孝。”
“你是铁口直断郭半仙啊!”我没好气地抢白,事事都说得那么笃定,真真叫人看得郁闷。
青衣男子微微一愣,随即微笑,“姑娘芳名?”
得,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咧了咧嘴,道:“笑笑。”那样一个呕血的名字我才不要公之于众呢,陪笑……
他神色略略一僵,清亮的眼里有片刻的恍惚,随即轻轻笑开,“姑娘贵姓?”
我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裴。”
“裴笑?”他讶然,随即抿唇,眼里闪动着笑意。
我就知道……
“你叫我笑笑得了。”我故作大方地挥手。
“裴儿。”他轻轻启唇,笑得温和。
“嗯?”
“我叫你裴儿,可好?”
这回我听明白了,却感觉怪怪的,裴儿?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我。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命运同我开了怎样一个玩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曾经有一个和我一样的时空过客在这里出现,并且,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名,笑笑……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眼前这个苍白而病弱的男子没有叫我笑笑的原因……
因为,那样一个名字,在他心里刻下了太深的烙印。唤着那个名字,大概连呼吸都会痛吧……
“嬷嬷,回风在这风月楼替你赚的钱也不少,何苦刁难我的朋友?”回风淡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讶然,看向那青衣男子,被他说中了。
撞门的声音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声渐渐散了去。
“咚咚咚……”响起敲门声。
我后退一步,戒备起来。
那青衣男子却松手放下怀中的女子,不缓不慢地上前去开门。
门外只有回风一人。
回风对那青衣男子欠了欠身施过礼,便看向我,“姑娘,我的孩子……”她忽然停了口,有些怪异地看向我身后。
狗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不语。
“她是……”回风有些犹疑。
“你女儿啊。”我一把拉过狗儿,顺便走出房门,转身体贴地替那青衣男子带上房门,“抱歉打扰了你们的雅兴,你们继续。”
“有劳姑娘。”那青衣男子居然颔首冲我微笑。
嘴角抽搐一下,我没有再理会他,转身看向狗儿。
狗儿有些狼狈地瞪了我一眼,脸红到了脖子根。
回风怔了一会,淡淡笑了起来,“有劳姑娘照顾了。”说着,从袖中拿了一只精致的钱袋递给我,“一直没有尽过做娘的责任,他跟着我在这种地方,也只会落下旁人的笑柄……”
我不自觉地皱起眉,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想告诉她,无论如何,没有孩子希望离开娘亲,就算是再不堪的女人,在她孩子的眼中,永远都是幸福的港湾……我想告诉她,被母亲遗弃,那将是一辈子都抹不掉、挥不去的噩梦……
但看着回风那清淡如水的眸子,我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其实狗儿的眼睛像极了回风,黑白分明,很漂亮,带了三分淡漠,三分倔强,三分孤傲,一分凄然。
五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盯着自己脚尖的狗儿忽然抬手,一把扯过回风手中的钱袋,拉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的手微微带着寒凉,掌心却是濡湿的汗,我终没有挣开他的手,任由他拉着我下了楼。
一路下了楼,那胖嬷嬷虽虎视眈眈,却碍于回风的面子什么都没有说,便放了我们出去。
狗儿一路走得很快,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
“不是很想见她吗?”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我开口问道。
他没有答,却转身将那袋钱塞在我手里。
“既然不认她,为何拿她的钱?”我叹气道。
“不拿白不拿,姐姐不是很缺钱么?”抬头看我,他居然笑道。
我捏了捏他的脸,也笑了起来,“是啊,不拿白不拿。”看着他的笑脸,我心里却有些发紧。
回到糕点铺的时候,门开着,却不见阿瞒的身影。
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有找着。
“狗儿,你看着铺子,我再去找找。”说着,我又脚不沾地出了门。
真是作孽啊,半刻不得闲。
“伍婆婆,见过阿瞒没有?”刚出门,便撞见了住在隔壁的阿婆。
“阿瞒啊?呵呵,他帮我去市集卖小麦了。”阿婆道。
“什么?”我愣了一下。
阿瞒的身份那么危险,万一被认出来可就惨了。还有,他失忆了,会不会忘记回来的路?会不会被人欺侮?会不会再被人当小偷?
各种恐怖的幻想都向我张牙舞爪地扑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竟然如此丰富……
“阿瞒那小子不错,裴姑娘可要好好把握啊……”阿婆一手扯住我,“只是早该回来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我只得干笑,好不容易脱了身,便匆匆赶往集市。
到处都是人,我挤出了一身的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家伙,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
走着走着,却见前面围了一群人。
“真可怜啊。”
“是啊,年纪轻轻就被马车撞死了。”
“唉,谁让他竟然为了个玉佩不要命了……”
玉佩?撞死了?
我蓦然停下脚步,脑袋罢工半晌,随即猛地回过神来,咬牙挤进人群。
“阿瞒……阿瞒……”我喉咙一阵阵地发紧,只见地上渗着一滩血,一个男子倒在血泊中,被轧得面目全非……
阿瞒他……
“阿瞒……”我冲到尸体身旁,哽咽着,“阿瞒……你好傻……玉佩丢就丢了……为什么要去捡啊……我错了,我再也不当你是拖油瓶了……你别死啊,阿瞒……阿瞒……以后我再也不欺侮你了……”
“相公……相公啊……”一阵比我更凄惨的哭喊声直入云霄。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正趴在那具尸身上呼天抢地,哭得风云变色,惨绝人寰。
“相公啊……”她哭喊,肺活量十分的惊人。
半晌,她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我。
“你……是谁?”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我轻声问道,有些突兀的样子。
“这句话不该是我问你吗?”柳眉倒竖,那女人站起身来。
“呃?”我缩了缩脖子,看向地上那具尸体,体型……似乎比阿瞒胖了点……个头……似乎又矮了那么一点……
“你这狐狸精!跟我相公什么关系!”双手叉腰,她拔高了声音问道。
我捂了捂耳朵,开始心虚。
“我就知道这死鬼外面有女人!今天果然老天开了眼,有了报应!”那女人狠狠瞪着地上被马车轧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刚刚伤心欲绝的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果然……女人的嫉妒是最可怕的。
我忙趁着她只顾着指天骂地,没时间注意我的当口,转身悄悄开溜。
“老天有眼啊!”身后,仍不断传来那女人不间歇的怒骂声。
我连忙加快了脚步。
不过想想那男人……真冤,死了还要背黑锅。身为罪魁祸首,我心虚极了,不过想到阿瞒没事,我宽心不少。
走了几步,我忽然看到一个极熟悉的身影……阿瞒?再抬头,风月楼?阿瞒在风月楼前干什么?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阿瞒挣扎。
“别嘛,这位公子进来坐嘛……”嗲嗲的声音酥麻入骨,几个香肩半裸的女子拖着阿瞒。
“不成,不成,笑笑会生气的。”阿瞒死命地摇头。
我失笑,这家伙倒是有心啊。
“笑笑是谁?你家夫人?公子莫不是惧内?嘻嘻……不要紧不要紧,夫人不会知道的……”那些女子嬉笑着拉扯。
“我……我没钱……”阿瞒涨红了脸,急道。
“谈那种俗物做甚……公子如此俊俏,叫我们姐妹倒贴也可以啊……”那些女子的笑声越发的大了。
说着,一个红唇印上阿瞒的脸颊。
“姑……姑娘做什么……”阿瞒吓得瞪大眼睛。
“哎呀,这公子真爱说笑,人家自然是喜欢你……”那女子故作娇羞地说着,随即一众女子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瞒被左推右扯的,连衣带都扯落了,怀里掉出一根银簪子来。
“呀,这是什么?”一女子捡了起来,笑,“可是送予奴家的?”
“不是,不是给你们的!”阿瞒急了,忙伸手抢回,“这是给笑笑的。”
众女子皆笑了起来,“夫人如此貌美么,令公子如此惦记?”
“那是自然。”阿瞒扬了扬头,十分自得地说道。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倒是十分给面子啊,一点不在意我的欺压和剥削。
“笑笑?!”一回头,见我站在原地,阿瞒忙挣脱开那些女子,跑了过来。
“怎么在这儿?”想想刚才的惊魂一刻,我故意黑着脸道。
“我……我……”他低头半晌,忙将手里的银簪子献宝一般地拿给我看。
“什么?”我斜睨他一眼。
他抬手将那银簪插入我鬓发间。
“我买的,送你。”他冲我笑,洁白的牙,纯纯的笑。
“你哪来的钱?”我瞪他。
他微微缩了下脖子,有些害怕的模样,“阿婆让我帮她卖小麦,还有东街福婶家造房子,我去帮忙搬东西了。”
叹了口气,我低头看他的手,那是一双握剑的手,现在却因为做粗活的关系,手背上有了细细的划痕。
“你跑到这里,到现在还不回去,就是为了送我这个?”
“嗯。”他老老实实地点头。
“以后不要买这些没用的东西了。”我轻声道,“还有,不要乱跑。”
他点头,有些委屈的模样。
看着他脸颊上那一个红红的唇印,我笑了起来,抬手替他拭去,“还有,谢谢你。”
“嗯!”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笑了起来。
“阿婆的麦子卖完了?”
“嗯。”
“那我们回家吧。”我拉着他往回走。
“好。”他笑眯眯地点头。
糕点铺子后面是一个小庭院,此时的我正坐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地劈柴。狗儿在打扫卫生,阿瞒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劈柴。额前一软,我抬头,阿瞒正蹲下身,抬袖替我拭去额前渗出的汗珠。
“嗯嗯,好乖,你先回屋。”我心不在焉地说着,继续和一堆木头站斗。
他一声不吭地从我手中接过斧头,抬手,轻松地砍下。
“啪”地一声,我与之搏斗了半天的木头便这般轻松地被解决了。
我低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摇头,随即抬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再念念有词地点头。
“好样的,交给你了。”一脸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我抹了一把汗,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
阿瞒笑了起来,炫目的烈日下,他的笑如太阳一般令人目眩。
搬把小椅子,拿了凉茶,我乐颠颠地坐在树阴下,扇着小扇子,悠哉极了。
阿瞒早把上身的衣服脱了,半系在腰间,认真地完成劈柴大业。
抬斧,砍下。
“啪!”木头四分五裂。
“好!”我十分给面子地捧场。
阿瞒抬头冲我笑。
微微眯起的狭长双目带着笑,狭目薄唇间,几分憨憨的神色淡化了原本无情的五官。
“请问,这里可有胭脂糕卖?”探进头来的,是一张苍白的容颜,和……一张奇怪的驴脸……
“买胭脂糕请到前院。”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我答道,随即微微一愣,好面熟。
我皱眉想了半晌,终于豁然开朗。
——丞相大人,你当真不认识这个女子?
掉进猪圈,然后又被狂扁六十大板的悲惨记忆中曾有一句不平之音……然后……是风月楼里那位有风度的嫖客!
郭奉孝!
我下意识地跳了起来,一把将阿瞒藏在身后。他和阿瞒是敌?是友?我紧了紧袖子,回头,随即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豆腐上,阿瞒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我什么也没遮住,该看的都看到了……
“裴儿?”显然,他也认出我了。
“他是谁?”阿瞒忽然开口。
郭嘉抬头,微笑,“孟德兄,我是奉孝啊。”
我差点没有被自己的口水淹死,这个家伙如此镇定地介绍自己,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敢情他老人家一早就知道他们家丞相在我这儿?我只能祈求老天,此人是友非敌,不然阿瞒就惨了……
“奉孝?”阿瞒一脸的茫然。
“嗯,我是好人。”郭嘉立刻表明立场。
“笑笑……”阿瞒扯了扯我的袖子,“他是好人。”
我再度无力,他说是就是啊!哪个坏人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姐姐,中午吃什么?”狗儿走了进来,问。
“胭脂糕。”我头也不回地答。
阿瞒和狗儿立刻僵住,石化。
“什么表情啊你们,天气那么热,卖不掉的胭脂糕不自己吃,难道浪费地扔掉吗?”我双手叉腰,成圆规状,跋扈至极地说。
“可是姐姐做的胭脂糕……”狗儿嘟囔道。
“在下可否留下一同用膳?”郭嘉彬彬有礼开口。
狗儿和阿瞒立刻感激涕零地点头,阿瞒还小声地嘟囔,“我就说他是好人嘛……”
我将牙齿咬得“咯嘣”作响,身后窃窃私语的二人自动消音。
一人一份胭脂糕。
狗儿和阿瞒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一份推到郭嘉面前,摆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
郭嘉受宠若惊,咬了一口。
下一秒……
“咳咳咳……咳……咳咳……”他低头,咳得面红耳赤,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晕。
我惊恐不已地看他咳得快断气的模样……我该不会成为第一个因食物过失杀人的杀人犯吧?
“胭脂糕……不是这么做的。”好不容易,他平静了下来,开口。
“哦?”我拿白眼球瞧他,“你会?”哼哼,这胭脂糕是我从食谱上看来的,这个古人会做才有鬼……
“许久不曾做了。”郭嘉轻轻开口。
厨房。
“蜜的分量要刚刚好,太少则寡淡,太多则太腻,还有赤豆,要制成很细的豆沙,这样入口才会细腻……”郭嘉一边做一边说,俨然是个高手。
我则是跌破眼镜,自尊心大受打击,随便一个人厨艺都可以比我好啊……
“不必自卑,其实我也只会这一样。”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郭嘉笑了起来。
“哦?”我好奇。
“嗯,以前认识一个很爱吃胭脂糕的朋友,我便千方百计地学会了。”他笑道。
“是个女子吧。”我凑近了他,一脸八卦。
他微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伸手捏了一颗赤豆放到他眼前,“知道么,赤豆也叫红豆,即相思豆也。”
郭嘉微微一愣,有些复杂地看着我,“果然你和她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什么?”我不甚明白。
“没什么。”他摇头,轻笑,“记住啊,这才叫胭脂糕。”他拿了一块成形的胭脂糕放到我唇边。
我张口,咬下。
糯而不粘,甜而不腻,果然好吃。
“孟德似乎十分信任你。”他冷不丁地开口。
“嗯?”我抬头,“啊,你说阿瞒啊。”
“嗯,他先拜托你照顾,宫里有些事情,等我将一切安排好便会接他回府。”郭嘉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看他,他果然早知道阿瞒在这里。虽然他说得轻松,但我知道“宫里有些事情,”定然是大事情。
“你如何放心我?”我问道。
“直觉。”低低地咳了一声,苍白的容颜染了些血色,他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不可置否地耸肩。
自那以后,郭嘉便成了我们糕点铺子的常客,常常一坐就是两个时辰,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一碟子胭脂糕发呆。
虽然他眼里看着的是那碟千娇百媚的胭脂糕,但我敢肯定,他心里想的,定是那爱吃胭脂糕的女子。
风月楼那种地方,他也常去,来去潇洒。只是我常常长吁短叹,为他那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担忧。当然,我顺便也认识了他身边那头没毛的怪驴,据称,该驴有一挺拉风的名字,名曰:小毛。
糕点铺子在狗儿不遗余力地牺牲色相之下,生意日渐红火。
狗儿在铺子前招呼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阿瞒在后院劈柴,而我,则悠闲地斜倚着门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小日子过得也算风声水起,幸福美满吧。我不贪心,真的,一点都不。
我拿了凉茶,良心发现地到后院找阿瞒。
“来喝茶。”站在屋檐下,我笑眯眯地冲阿瞒招手。
阿瞒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汗,便放下手里的斧子走向我。
黑亮的长发盘成髻,他赤裸着上身,麦色的肌肉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红,即使是劈柴,他也一样有着难以言喻的气势。
他接过茶碗,仰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探头看见劈了一地的柴,我有些心虚地拉他回屋,“进屋歇歇吧。”如果在现代,我该被告上劳动监察部门了,真是一个黑心的老板。
他乐呵呵地随我回屋,一点怨言都没有,真是理想的员工。我抬手替他拭汗,他还冲我笑得一脸天真,看得我心花怒放。
“放手!我让你放手!”门外,传来狗儿的怒斥声。
我皱了皱眉,唉,又来了。虽然因狗儿貌美,财源滚滚,但……
大步流星地走到铺子门口,只见一个满脸肥油的老头正涎着一脸的淫笑拉着狗儿的手不放,我扯了扯唇角走上前,大声道:“这是在干什么啊?”
那老儿被我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抬头怒视。
我不着痕迹地将狗儿拉到身后,笑道:“只是小本生意,爷何苦来为难我们呢?”
“哼!我家老爷这是看得起你们!”那老儿身旁走狗级的人叫嚣道。
“承蒙爷看得起,这些胭脂糕您拿好,当我们孝敬您的。”我随手拿了一包胭脂糕便塞到那狗腿子的怀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恶,当我是乞丐?!”那老儿发怒了,一把扯过我,作势要发飙。
被卡在他那一身的肥油里,我握了握拳,抑制住恶心,正要抬腿踹死那不知好歹的混蛋时,忽然见狗儿猛地扑了上来,死死地压住了那家伙。
“放开我姐姐!混蛋!拿开你的脏手!不准碰我姐姐!”狗儿咬牙怒吼着,一把将碍事的裙摆系在腰上,冲着那一脸淫笑的老儿便是一顿好打。
只可怜那老儿无论怎样都想不通为何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发起飙来竟如此的恐怖,只能瞪大了一双金鱼眼,被狗儿揍得鼻青脸肿。
我歪着头,也是一脸的想不通,怎么看都是狗儿比较危险啊,那老头儿对我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老头儿被揍得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便要一命呼呜了,我忙一把拉住狗儿。
“好了好了,没事了。”
狗儿这才停了下来,靠着我一个劲儿地喘气。
我爱怜地摸了摸他气得红扑扑的小脸儿,一脸的感动,有这么个贴心的妹妹……真好啊。
“滚!”见那老儿还躺在原地,狗儿龇牙咆哮。
那老儿忙屁滚尿流地跑了。
“唉,淑女形象啊……”我摇头,痛心疾首地弯腰替他放下裙摆,念叨着。
狗儿额前出现黑线,“我是男人。”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随即捧腹大笑,一把将他勾入怀中,狠狠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嗯,香喷喷,口感不错。我点头,笑得一脸贼兮兮。
狗儿的脸一下子成了煮熟的虾子,红得快冒烟了。
“我也要亲。”不甘被冷落的某人一脸落寞地在后头开口。
我微笑,抬手摇了摇食指,“男女授受不亲,嘿嘿。”
狗儿满面都是黑线,我兀自笑得开怀。
“走水啦……走水啦……”半夜,我正抱着自制的枕头睡得口水横流之时,忽听得有人高呼。
走水?迷迷糊糊之间,我半睁开眼,一股浓烟呛得,我猛地咳嗽起来。
糟糕!失火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四处都是烟,根本辨不清方向,我咬牙,将薄被扔进一旁的水盆里浸湿,然后裹在身上,挡住口鼻,便冲了出去。
“狗儿!阿瞒!……”我一边跑,一边叫,“阿瞒,你在哪儿……狗儿……”明艳艳的火,暗无尽头的黑,那样暗沉而绚烂的色彩令人心生恐惧。
“姐姐!姐姐!”狗儿的声音在火场外面清晰地传来。
“别进来!”眼见他要冲进来,我大叫。
狗儿拿盆汲了水,一盆一盆地来回跑,可是天干物燥,火势冲天而起,又岂是狗儿那一点小小的力量所能扑灭的……
“阿瞒!阿瞒!你在哪儿!”黑暗里,我四下寻找。
“笑笑……”阿瞒的声音从黑暗的尽头传来。
我忙冲着那个声音跑去,一根燃着火的横木猛地坍塌,我瞪大双眼,眼见着那横梁当空砸下。
身子一轻,我已被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是阿瞒的声音。
他一路念叨着冲出了火海。
“姐姐……”狗儿扔下水盆,冲到我身旁,“姐姐……”
我从阿瞒怀中站起身,三人皆灰头土脸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姐姐,房子没了。”狗儿低低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的家没有了。”
我咧了咧嘴,一手将他揽在怀里,“房子没了,家还在。”
“姐姐?”月色下,狗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泛着红。
“呵呵,大不了回去当乞丐好了。”我抚了抚他乱糟糟的头发,笑道。
“只怕连当乞丐的命都没有了。”冷冷的,一个声音传来。
我心下一惊,回头看时,几十名黑衣人正向我们围拢过来。
这不是失火,是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