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鲜血点染的夕阳下,凋零的玉英凄美动人,然而却并未引起柳胭的注意:相反,旁边那干枯卷缩了的树,孑然一身,树枝交错,犹如一张巨而密的网,紧紧缠绕住她,抑制住她的呼吸,令她痛的撕心裂肺却又不得脱身。柳胭虽年仅七岁,可却亲身经历了家族的兴衰巨变,虽只是记忆的残片,却,清晰无比。
犹记当年府中哭嚎连连,狼藉一片,鲜血染红了青砖……母亲含着泪,亲手为自己带上她一项珍视的那白玉八仙手镯,那样冰冷的触感,还沾染这母亲的气韵。
当时不知其意,如今才惊觉,那是诀别,只恨为时已晚。这手镯是母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最后一刻,母亲面色苍白的将自己托付给了自己向来亲厚的舅父柳卿。如今她藏在舅父家,为了躲避追查,索性跟了舅父的姓。可在这里终归是多余的,舅父舅母对自己,也是……
哀叹中思踱,乍然间,柳胭发现草丛中竟然有滴滴血迹。心下惊异,她不禁沿着血迹行走,试图一探究竟。
越发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在柳胭鼻尖,沉重的感觉压迫着柳胭的心脏。
一个长相颇为俊俏的小男孩,便这样毫无形象的躺在血泊中,出现在柳胭的眼前。
看到他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柳胭心中顿时升起一种同病相连的戚戚之感。她急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尚有呼吸。“喂!醒醒!”柳胭一边掐他的人中,一边压低声音喊道。
似乎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呼唤,那男孩蹙了蹙眉,逐渐醒来。眼前是一个小姑娘虽然脏兮兮的,却也隐约可见是一个美人胚子;那周身气派,不似寻常婢女,倒像是个世家小姐,教人过目难忘。但她到底是谁?
在男孩戒备的注视下,柳胭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两人相望却各怀心思无言以对,尴尬中,忽然听见男孩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声响。男孩不觉有些羞涩,将头转向了别处。
柳胭顿了顿,犹豫的将身上仅有的一块干粮递给男孩。
男孩神色微动,立刻接过干粮狼吞虎咽起来。
两人的身影在阳光下俞拉俞长,幻化出一种美好而和谐的景象。
而此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只见一个中老年妇女气冲冲的疾步走来,脸上的皱纹因生气变得更加深邃而狰狞,还未走近便破口大骂:“柳胭!干什么呢,你个小贱种,让你挖个野菜也这么慢,别想光吃饭不干活,小贱种,若不是你娘,我门家也落不到这般田地!”柳胭的舅母柳乔氏走来,看见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孩深觉晦气,只对这柳胭又开启一番冷嘲热讽:“呦!这怎么有个男孩啊!不干活原来在这里勾引男人呀!真是跟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虽说舅母这般泼辣的样子柳胭早已司空见惯,但听得舅母这般讽刺自己的母亲心中更是难以释怀。
年少时柳胭的父亲还只是一个毫无地位与身份的小小平民与柳胭的母亲柳琬从小青梅竹马,便向柳琬许诺,若将来功成名归来定娶她为妻。
柳胭在无意间得知了这个儿时的承诺,是呀,她可以想象母亲是多么苦心等待着父亲归来,也抱有多么美好的期盼,期盼着成为心爱男子的妻子。可等到父亲归来时却已有了妻室,母亲心中虽五味杂陈,但母亲也甘愿做父亲的妾,可是并未等到一丝回报,或许父亲已然功成名就并不愿承认年少时那份卑微的爱,所以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
柳胭一旦想起心中都阵阵刺痛,柳胭憋红着脸闷声道:“舅母,您自重!”
那个男孩在一旁冷眼旁观,对于柳胭的委屈并不做声。
柳乔氏被柳胭这句话堵得更是一肚子气,“回家,今晚和明天都不要吃饭了!”柳乔氏说着,便拽起柳胭的胳膊,向简陋的住处走去。
柳胭被柳乔氏的粗蛮,拽的一个仓促,心中冷笑一声,回家,她哪有家。
那个男孩站在原地望着柳胭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种异样的从未有过的难受滋味,在心底蔓延滋生。
月色铺陈,冷意蔓延,而那颗干枯卷缩了的树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凄凉可怕,柳胭蹑手蹑脚的掀开被子,尽量不惊醒沉睡了的表弟与舅母悄悄的的下床,跑了出来,自从那时跟着舅母走了之后,便一直放不下那个受伤的男孩,那个小孩流了那么多的血,一定伤的不轻。
柳胭在黑夜中摸索着,记得那几年自己刚到舅舅家,不论生病受伤,总是没钱治病,舅母总是带着她到林中采草药,渐渐对于草药的功效与外貌也有基本的了解,那个男孩伤的那样重,不上药怎么行呢!
借着微弱的月光,柳胭找到了那片林子,拿起火折子,柳胭开始在林中摸索,仔细的寻找着草药,终于在一丛丛看似一样的草中找到一味可以止血的草药。
柳胭急忙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疾步走向今日见到男孩的地方。
男孩微眯着眼,他不敢睡觉,也不敢离开这里,虽说他伤成这样待在这里很不安全,但他能去那里呢!他根本不想回到那个家不像家的地方!
正在男孩心中感慨和厌恶的时候,听到脚步踩在草丛的吱吱呀呀的声响,由远至近,立刻警觉起来,一把拿起身上的匕首,架在柳胭的脖子上。
脖子上突然传来的冰凉让柳胭一阵寒厉,“是我……柳胭!”
男孩看了柳胭一眼,缓缓的将手中的匕首放下,戒备道:“你来做什么?”
柳胭摆了摆手中的草药,心疼道:“我看你伤的不轻,所以来看看。”柳胭说着将草药递给男孩,示意让他自己包扎,男孩却并未接过,只不屑的看了一眼道:“我不会包扎!你帮我吧!”
柳胭微微蹙眉,这个男孩怎么这般不知礼数,只尴尬的笑道:“你可真会说笑,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你自己来吧!”
男孩听了她这话,反而有了调侃的兴趣,微微笑道:“深夜来看我,难道还怕上个药吗!”
柳胭有些气急,自己怎么救了这么一个登徒子,索性将草药一扔道:“我才懒得管你!”
男孩也不说什么,拖着受伤的腿艰难的想先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了。
柳胭望着男孩离去的身影萧瑟而孤独,心中好似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起来,有些不忍只好拿起草药上前去扶,“你要去哪儿!”
男孩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柳胭不解道:“你不是不管我吗!”
柳胭嘴硬道:“我自然是怕浪费了我辛辛苦苦采来的的草药。”男孩并不揭穿他,只勾唇笑了笑。
柳胭扶着男孩将他送附近的破庙中休息,男孩被她扶着虽然心中倍感温暖,面上却依旧是冷冷的,“你手腕上是什么东西啊!”男孩瞥了一眼柳胭扶着自己的手问道。
月光洒下,眼前庙中败落的景象若影若现,柳胭抬手凝望着手上的手镯,眼圈不觉已经泛红:“这手镯……是我娘留给我的,我娘唯一的遗物,”柳胭说着将手镯从手上去了下来,强迫自己笑道:“你看,这手镯内侧还有我的名字呢!”
男孩看着手镯,里面写着“柳胭”,的确很精致,好像不止只有名字,名字旁边,还有一串小字看不太清应该是生日吧。
男孩望着柳胭清澈明亮的眼,心好似被狠狠的拉扯着,“你娘可真疼你!”男孩想起自己的母亲,她还记得自己是她的亲生儿子吗?
听着男孩这样说,不觉望着破庙外皎洁的月光,“可我娘已经去世了!”母亲在世时,日子虽然苦涩酸楚,也从不见父亲,可母亲还在,还能给她最大的温暖……
男孩脸上露出冷冽的笑意,他情愿自己没有亲生母亲!
破庙里没有上好的煤炭,只有木头点燃的火堆,勉强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可男孩看见柳胭为他捯饬着草药的身影就倍感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呀!”柳胭清甜的嗓音,似是美妙的音乐从耳边拂过。
“麟儿!叫我麟儿就好。”麟儿说着,一边感受着柳胭温润的指腹和着草药在他受伤的小腿上来回滑动。
“麟儿,好可爱的名字啊!你家人一定很爱你!”柳胭羡慕的望着麟儿说道。
麟儿却回避着她的眼神,也没有回答,因为他总觉得柳胭的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清澈,纯洁,还有一抹清冷与萧瑟,况且自己有什么可以她去羡慕的,呵!麟儿心中冷笑,可爱的名字,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吧!
柳胭在一旁也细细的打量着麟儿,麟儿身着破烂但却名贵的布料,好奇的问道:“你这布料这样好!你是哪家贵公子吧!”
麟儿一听这话,刚刚昏昏欲睡的眼瞬间清明起来,满是戒备,好像凡是关于家族的事麟儿就尤其敏感。
柳胭被他戒备的眼神吓的一颤,麟儿也感觉到自己的眼神太过凌厉,好像是怕吓到柳胭一样将眼神渐渐收敛,“那是什么贵家公子,贵家公子怎会伤成这样也无人问津。”
柳胭一听这话眼中微微流露出同情与关心的神色,“那倒也是,贵家公子那个不是仆人侍从一大堆,又怎会容你受这样重的伤!”
麟儿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不知怎地一种心安的感觉的萦绕心头,睡意涌了上了,麟儿昏昏睡去,许是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睡一觉了,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午时,身边也已空无一人,柳胭也不知何时离去了。
几天来柳胭总是惦念着那个受伤的小哥哥,便总是瞒着柳卿与柳乔氏,为麟儿送饭,然而时间一长,柳胭的举动引起了柳乔氏的注意。
翌日,柳乔氏又瞧见柳胭走了出去,心中更是疑惑,柳胭外出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多,出去挖野菜的时间也很长,这小妮子,到底在干嘛!若让她知道她出去玩非得打死她不可!柳乔氏这般想着便悄悄的跟了上去。
柳胭并未察觉柳乔氏跟着,一如往常的走进破庙,将干粮递给麟儿,也一如平常的聊道:“这几天舅母还不知道你呢,只以为我饭量见长,若是被她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柳乔氏看到这一幕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原本有柳胭这个拖油瓶就够了,这儿竟然还藏着个,柳乔氏大骂道:“贱蹄子,给你口饭吃就是对你的大恩大德,你竟然在这儿喂乞丐!”
柳胭阴郁的看着柳乔氏,她自然知道她的舅母在想什么,只小声道:“我是把我平常吃的分给他一半。”
“你,你还敢狡辩,”柳乔氏随手拿起身旁的棍子,狠狠的向柳胭打去,嘴里还不忘骂着:“贱蹄子,看我不打死你!”
柳胭从小便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所以并不闪躲,也因为躲过了这一次,下一次舅母会打的更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麟儿紧蹙着眉头,背上如撕裂着,火烧着的痛,麟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会为一个才相识没有几天的人,挡下这一棍,他从不是这样的人,哪怕那个人是救命恩人……
柳胭愣愣的看着麟儿,不知所措。
柳乔氏打了麟儿才惊异的发现,此人衣装不凡,更像是大户人家,根本不是乞丐,难道她打了惹不起的人,柳乔氏想到此处便有些心虚,甩了棍子,“你当真是跟你娘一样,就算是攀上高枝,也不过是个下贱的妾室!”
柳胭扶着麟儿,眼泪从脸庞划下,除了母亲,眼前这个小男孩是唯一这般护着她的人,心中有苦涩,有欣喜,但更多的是温暖,然而柳乔氏的话也让她心中不禁酸楚。
麟儿鄙夷的望了一眼柳乔氏,低声喃喃道:“母老虎!”
柳胭听着麟儿的话,虽说觉得不该如此,但心中却有着默默的赞同与快感。
“你说什么!”柳乔氏气急败环的看着麟儿。
麟儿却也毫不畏惧,下意识的将柳胭护在身后,直视着柳乔氏:“我说你!母老虎!”
柳乔氏愣愣的看着麟儿的嘴一张一合,这个男孩的勇气,与凌厉的神色,惊得柳乔氏不觉后退,“你!”
而后柳乔氏便转头瞪向站在麟儿身后的柳胭,似是在说,看你回家我怎么收拾你。可如此柳乔氏依旧不甘,却偏偏对上麟儿的坚毅而带着丝丝戾气的眼神,只得侃侃收手转身离去。
“你,你伤的重不重!对不起!”
麟儿见柳胭流泪的样子心抽了抽,玩笑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莫不是没被挨打心里不不好受!”
“你……”柳胭看着麟儿微微蹙眉的样子便知一定很痛,“谢谢你!”
麟儿看着柳胭的样子更是玩心大起,“谢谢?这么简单,我这也算是救命之恩,这戏文里报救命之恩都是以身相许的!”
柳胭脸上微微泛红,却已猜到他在开玩笑,故作镇定道:“小的时候母亲找人给我算过命,算命的人说我克夫!你确定?”
麟儿望着柳胭眼中的坏笑,并不作声,眼中的笑意却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