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旺急急地往回赶,一天过去了,却还有二百公里路;又过了几小时,眼看要到家乡了,可是那点路程却好像永远走不完。
终于踏上家乡的土地时,已是第三天凌晨1点多,但从火车站到家还有三十多里路。接到电报已三天,家里人肯定等不及了,家旺多么希望有趟班车或者过路的车子带他回家啊,可是没有。
家旺抬头看了一下天,只见天空深邃无边,一轮明月挂在西天,周围群星闪烁,像无数萤火虫在天空中飞舞。月光如水,万籁俱寂,公路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与朦胧的群山融为一体。家旺在公路边张望、徘徊了一会,毅然转身,向山间岔路走去。
那几十里山路家旺已不止走过一次,当兵前外出干活、坐火车,都走这条路,但这一次却显得格外难走,心里愈是焦急,脚下的路愈是坎坷、漫长。
……
过隧道,爬陡坡,涉河流,家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两小时,三小时,近了,近了,过了那个谷口,再转过那道山梁,美女峰和五峰村便隐约可见了。借着星光,家旺不时往冲三塘方向张望。离家不到一年,周围一切如旧,家里那栋刷成白色的土砖屋静静地卧在那里,看不到一点亮光,也听不到一丝动静,只在月光里留下一片模糊的熟悉的影子。
家旺心里突然一喜:家里一定没有什么大事,父亲一定好好的,准是想自己了,发电报骗自己回来。希望一旦充满内心,占据头脑,思维便不自觉地往这方向靠拢,潜意识里,家旺仿佛看到父亲正躺在他做的那把竹靠椅上,一声不响地等着他……
涉过那条小河,爬上那个土坡,再转一个小弯就到家了,家旺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突然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家奔去。
几只狗在黑暗中争先恐后地叫着,引来山谷一片回响,汪汪汪的声音此起彼伏,宁静的黎明瞬间便被打破,家旺的心情也更加烦乱与焦灼,但他心存美好幻想,只管加快脚步往家里赶,根本无暇他顾。
一踏上房前的那块坪地,家旺双腿突然像灌了铅似的瘫软下来,心里失望极了——那一地的鞭炮屑、黄裱纸,剪成圆圈形状的纸钱,分明预示着噩耗的发生!但家旺还是不死心,脑子空荡荡的,双腿机械地往前迈动,直到门框上的挽联和白花霍然印入眼帘,家旺最后的一线希望轰然破灭,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右手里提着的那个土黄色提包也随之掉落,发出沉闷的一响。
堂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亲人们闻声而出,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跪在地上的家旺,投射出一个长长的高大的模糊黑影。
“哎呀,弟弟呀,你怎么才回来,实在等不到你呀,父亲他,……已经出山了!”大姐夫双手扶起家旺,哽咽着说。
“父亲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进屋再说,进屋再说。”亲人们连拥带拉地将家旺扶进家门。
家旺当兵一走,等于掏空了模立的心。三个女儿均已出嫁,大儿子年近三十尚未娶亲,四女小学毕业辍学在家,小女身体偏瘫且患有臆病,本指望家旺赚钱养家,可家旺却也不管不顾地飞走了。最气愤的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除了他之外。他感到全家人都在跟他作对,尤其是四女迟秀,私自去村里给家旺报名,简直是翻了天了!什么“有文化,是个当官的料”,如果当不了官,白白浪费几年时间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时光列车带着改革的春风驶入1983年。国家对外开放,对内搞活,让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实施几年之后,中国的城乡开始了巨大变化,家庭联产承包制度解决了农民的吃饭问题,并将他们从农业社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拥有了充分的自主权和行动自由;深圳、珠海、厦门、汕头四个经济特区的建设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内地的乡镇企业也开始有了发展;封闭的市场被突然放开,办企业、经商、搞个体成为潮流;万元户、个体户最吃香,不管是“二遛子”还是泥腿子,也不管是地主崽还是贫农娃,谁有钱谁腰杆就硬,谁有本事赚钱谁就受尊重;人们的思想受到强烈冲击,纷纷下海经商,加入到商品经济的滚滚大潮之中,做着发家致富的梦……
就在这一年,五峰乡一下子办起了水泥厂、石墨厂、红砖厂、竹器厂等几个厂,一大批有关系有能力的人先后进了厂子当工人,家旺的一些同学有的进了厂,有的当了代课教师,有的开了店做生意,这让家旺的父亲模立很受刺激,眼睁睁看着别人赚钱而自己毫无办法,心里极不是滋味。
家旺参军后,李模立心里一直不舍,加上听了旁人的议论,认为家旺当兵是错误的,家里既无经济又无背景,当兵能有什么出息,还不是当几年退伍,白白耽误好几年工夫,少赚很多钱粮;而且部队是要打仗的,子弹不长眼。你看那个电影里的那个连长叫梁什么喜的,自己牺牲了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国家给他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还债,他老婆把家里的一头猪卖了才还清欠债,人就这样白死了。唉,要是十年前还可以,现在当兵真没什么用!……这么好的儿子送去当兵,太不合算了,等于往火坑里送……模立越听越气,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可那些人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议论着。
模立不能向那些人发火,只能拿家里人出气。
“只想送儿子当兵,现在好啦,家里没人干活,没人挣钱,看你将来有好日子过么?”模立经常这样责备妻子刘氏。刘氏被噎得没有话说,根本作不得声。
迟秀因偷偷给家旺报名,怂恿哥哥当兵,也时常受到父亲的打骂。
这天吃饭时,模立又无缘无故向迟秀发火,迟秀回了两句。模立越想越气,突然将手中的饭碗砸得粉碎,又一把抓过竹柄扫帚,向迟秀劈头盖脸打过去。迟秀见机不妙,立即用手护头,拨腿就往外面跑。模立紧追不放,绕水塘转了三圈。
伯母见了,责怪模立说:“他叔真是癫了,儿子当兵是好事嘛,还拿女儿出气,看你以前还是个村干部哩,丢不丢人。”
“丢人又昨的,还翻了天了!”模立口里这么说,脸上却挂不住了,追赶的步子慢了下来,终于还是放了四女,讪讪地回到家中。
家福看不惯父亲,说了一句有损父亲尊严的话:“你只想把子女拴在裤腰带上,不送读书,也不让参军,是不是太自私了!”
模立一听暴跳如雷,抓起扁担欲打家福;家福用手一推,父亲站立不稳跌坐在地,扁担掉落一旁。
正是这一推一跌,使模立感到尊严极大受损,在这个家里,还没有谁敢对他这样不尊!他苦打苦熬地拉扯着一家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血汗可以流成河!如今倒成了他自私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家福骂道:“你这个逆子,你想摔死我吗?”
“死就死,没有你照样过日子!”
家福压抑已久的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硬地无所畏惧地对待父亲。多少年来,家福一直过着挨打挨骂的日子,加上没有读书,大字不识几个的他,只能像牛马一样地干活,看到别人发家致富,娶妻生子,而他自己则光棍一条,什么也没有,心里无比懊恼。那天,他把怨气花在了父亲身上,积郁已久的愤懑一旦喷发,便像地下的岩浆找到了出口一样势不可挡。
儿子家福从未有过的不孝行为,残酷无情地扫荡着李模立的自尊,“自私”二字像一把利剑插进了他的胸膛,使他痛不欲生。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虽然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但都挺过来了,因为他心中有信念,有责任,因为他要拉扯一家人,让全家活下去,为了这个家,他再苦再累也心甘。可如今子女大了,自己也老了,不中用了,讨人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呀!他内心的信念轰然坍塌,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镇压“反判”的儿子。他觉得他在这个家里已变得多余,感觉自己的使命已经终结,属于他的那个时代不可逆转地结束了。他悲哀地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因风湿而红肿疼痛的膝盖,眼睛茫然地看着那栋白色的房子,那个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他不甘示弱,也不愿再去逞强。活着的意义既已失去,死便成了唯一的选择,对于一个自负而又固执的人来说,这个念头一旦占据他的脑海,便不可逆转地将会变成现实。
李模立爬起身来,独自一人走进家门,将房门插死,从床下取出那半瓶杀虫用的甲铵磷,终结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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