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是家旺的高中同学，又于同一年参军入伍，且同时考上了军校，家旺考的是长沙炮校，海清考的是沈阳炮校，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毕业后虽然又分到了同一个师，但在不同的团里，相隔一百多公里，因此两人一直靠通信和电话联系，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直到海清调到了师教导队任教员，并在岭南市找了对象，两人的来往才多了一些。
海清同家旺一样来自农村，家里也是七个兄弟姐妹，也是二男五女，都有一个哥哥，只是家旺排行老五，海清排行老六，家旺的家在大山深处，海清的家靠近资江，在龙溪河与资江的交汇处，一个靠山，一个傍水，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
在所有同班同学中，两人之所以比较投缘，除了两人都爱看书，都不怎么说话，也不太愿意出去跑，性格上比较相近之外，就是家庭情况相似，个子差不多高，衣服一样的土，都是自带午餐在教室里吃。
高中毕业的时候，家旺去过海清家里一次，因家人都出工去了，木板房里热的不行，两人便来到河边，坐在河堤上的一棵柳树下聊天，谈及自己的未来，家旺感到茫然。
“成绩怎么还没下来，真是让人心焦呀。”家旺说。
“不知你怎么样，反正我是没多大希望的，应届生考上的本来就很少，何况我还没考好。”海清说。
“要是没考上该咋办呀？”家旺担忧地说。
“办法总会有的，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海清把手一扬，将一颗石子扔进河里，咕咚一响，便不见了踪影。
“难道就这样回家来种田？那几年的书不是白读了吗？”家旺不甘心地问。
“要是没考上，我就去当兵，反正不想呆在家里了。”海清说。
“你不怕打仗吗？”家旺问。
“怕，”海清诚实地说，“但不当兵又能干什么呢？你看看现在这农业社，搞成什么样子了，一年忙到头，饭都吃不饱，我不能留在家里饿肚子。”
“想不想复读？”家旺轻声问。
“复读？”海清指了指自家那栋破烂的木板房，“你看我家的这个情况我还能复读吗？我宁愿出去做工也不会再去复读，我现在只想去当兵，争取考军校。”
“当兵，考军校？”家旺心里一亮，“这个主意好！”
“就是，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此路不通走彼路。要是能考上军校，不是更好吗？”海清兴奋地说。
“好，如果考不上，我也去参军，考军校！”家旺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心情忽然开朗起来，看着清澈见底的河床和滔滔而去的江水，心里翻江倒海，如万马奔腾。
就这样，两人同时确立了报考军校的目标。但有目标是一回事，要实现它却不是那么容易。同家旺一样，海清的从军之路也不是那么顺利，可谓充满坎坷。
第一年，海清报名了，却因为体重不够没检上。海清不想呆在家里，便去学了木匠，想以此锻炼自己，增加体重，来年再检。但到了来年报名的时候，由于报名的人多，村里不让他报了，说你木匠学得好好的，还去当兵干啥，况且你去年报了没检上，要是再检不上，不是白费了指标吗？海清好说歹说，村里死活不肯，家里人也劝他放弃，海清无奈，只得继续去做木匠。又过了一年，海清的木匠已经出师，可以外出接活了，但他不想离开师傅，心中的梦想也还没有完全破灭，还是留在当地跟着师傅干。82年冬季那次征兵，村里又有几个人报，海清以为自己彻底没戏了，便没有再去报。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过了一个月，一天中午，他正独自一人在雇主家干活，突然听到有人在议论，说今年的兵员涮下的多，征不够，要补征，这几天正在组织补检呢。海清一听，立即将工具一丢，顾不得同雇主打招呼，便急忙忙赶往县城，直接去了武装部报名参检。
可人家说他没有报名，不让他检。海清急了，说我前年就报了，去年也报了，是村里不让我来呀，不信可以去调查。接着，海清便把村民兵营长找了来，费了好大的劲，才补填了表格，参加了体检。没想到，海清在最后关头体检过关，实现了当兵的梦想。
入伍后，海清在干好本职的同时抓紧点滴时间复习文化，终于与家旺同时考上军校，实现了他们共同的理想。
如果不是与海清在河岸上的那次谈话，家旺也许不会那么坚定地参军入伍，报考军校，从某种意义上说，海清是家旺的领路人，是他给家旺指明了方向。
从内心里讲，家旺佩服海清，认为海清有头脑，有胆识，善变通，能干大事，但在从事安利直销这件事情上，家旺却没有听从他的建议，相反，他觉得海清的做法是冲动和冒险的，并深深地为他感到忧虑。
趁着吃饭的空档，家旺试探地问小吕对海清从事安利直销的看法，没想到小吕同海清一样，对这一模式深信不疑，而且，海清就是听了她的建议才去搞安利的，只是没料到海清动作会那么大，投入会那么深。这更加引起了家旺的担忧，但转念一想，得到了小吕的支持，海清的责任反而轻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夫妻能够共同承担和面对，总比一个人承担和面对要好。
那么，小吕为什么会鼓动海清从事安利直销这种风险很大的工作呢？这与小吕的家庭情况有关。
小吕是岭南市本地人，因父母都是市水泥厂的职工，中专毕业后也进了水泥厂，先是做化验员，后改做会计。93年工厂改制裁员的时候，其父母双双面临下岗，便干脆买断工龄，自己开了一个小饭店，却因经营不善，只开了一年便开不下去了，不得已关门大吉。从此两老口便失了业，靠那点养老金渡日。95年安利直销刚兴起的时候，两老口为了赚钱，便在朋友的鼓动下搞起了安利，几个月下来还真的赚到一笔钱，这使两人兴奋异常，于是发动女儿小吕也搞安利。小吕既要忙工作又要带小孩，没时间去做，便要海清帮他做，结果海清去听了几次课回来，便认准了这个事。海清一向敢作敢为，认准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决不拖泥带水。现在见发财的机会来了，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工作辞了，专门做安利。
92年以后，新的一轮大发展在中国大地上展开，“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就一个地方来说，GDP是核心，一切都围绕着这三个字而转，招商引资、深化改革、工业园、大开发等成了最热门的词汇。谁能把经济建设搞上去，谁就是这地方的功臣，就像财神爷一样地捧着，至于其它的方面，比如污染呀、腐败呀、社会风气呀，则考虑较少，或者干脆就放在一边，完全不去考虑。到手的才是真的，眼前的才是最好的，至于以后的事情，唉，以后再说吧，管它那么多！这是那时期的官场文化，是与后来的“政绩观”、“唯发展论”、“先污染后治理”等等联系在一起的，就像一个炭原子里的电子组成的链条，首尾相接，环环相扣。
对于安利这样的企业和这种直销的模式，在欧美的一些国家已经发展了很长时间，可以说是比较成熟和合理的模式，但对于改革开放中的中国来说却是新鲜事物，一开始政府和有关部门抱着吃螃蠏和试试看的心里把它引了进来，出发点是好的，是一种有益的尝试，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别的国家可行的模式到了中国却水土不服，大大的变了味儿。这主要在于中国这个社会的特点，比如民众不守规矩、政府监管缺失、要市场没市场、要自觉没自觉、要信用没信用造成的，就像一群歪嘴的和尚，什么好经到了他们嘴里也会给念歪了一样。后来的好多事情都是如此，上面设想得再好，到了下面就变样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人的聪明有时是没有用在正道上的。它反映和折射的，是中国社会的现实，即所谓中国特色。
就个人而言，钱就是一切，有钱就有世界，赚钱成了第一紧要的事，钱成了最亲最爱最魅力四射最法力无边的东西，好像钱能够搞定一切，左右一切，摆平一切似的。钱是现实里的神，是比庙里供奉的观音菩萨、赵公元帅、送财童子等等还要法力高大的。正如民间所流传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磨推鬼”，“钱啊钱，你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那时候，大家都想发财，却又找不到合适的门路，直销这种模式一引入，便好似猛然间刮起来一阵飓风，将整个社会搅得躁动不安。沉溺于安利的人一大把，有的全家都陷进去了，像海清这样辞了职专门去做的也不少，洗洁精、化妆品、按摩椅、保健品等等产品铺天盖地般涌来，让人目不暇接，真假难辨。许多人为买不买安利产品，要不要参与直销而左右摇摆，举棋不定；有的为了安利直销这个东西夫妻离婚、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着实让人心焦啦！
也许，海清是太想发财了，或者受了环境的诱惑，一时失去了理智，而没有考虑其它。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海清陷进去了，陷得很深，已不能自拔。家旺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掉进陷阱，却不能出手相助，只能徒叹奈何。
那晚从海清那里回来，家旺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问他怎么了，家旺长叹了一声，把海清的事同她讲了，生气地说：“真是害人啦，国家为什么不下令取缔，还说要立法，允许这样的方式存在，真是搞不懂！”
大菊说你担心什么呀，人家海清比你有头脑，说不定就成功了呢，这样的事情千万别干涉，当心挡了别人的财路。
家旺说是呀，我虽然觉得海清这样做太冲动，太危险，我也只是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但作为同学加战友，我真是替他担心呀，万一失败了，看他怎么办。
“嗨，没事的，你不要瞎操心，前些年那么多人下海，不是成功的也不少吗？胆子不大一点，不担点风险，怎能成就大事业呢，像你呀，永远不可能发财。”
“嗯，你说得有道理，海清不像我，是个经商做生意的料，不管这次成功与否，他将来是一定能够成功的。”
“好了，睡觉吧。”
“睡觉！”家旺的心情平静下来，转身抱着大菊，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