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的对话,君卓只明字面之意,窥不透其中的深意。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深知自己的德行,根本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子,自小只喜欢刀枪棍棒。
但他从来不以为意,可是现在,他却有些后悔了,当初为何没有多读一些书?
若是年少时读书用功些,那么此刻,他便能体会出这一老一少对话间,那些隐藏在那字里行间的深意。
君卓看着长女平静的近乎淡漠的面庞,不由心生愧疚。这个孩子,自三岁开始,便背负整个君氏一族的责任与命运。
因为,苏氏在生下菲儿之后伤了本元,再也无法孕育子嗣,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嫡长子。
君家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不多,更是有别于其他世家望族。
其中有一条便是,绝对不允许休妻再娶。
一族之长若膝下没有嫡长子,则嫡长女承宗。
君家对于血脉的重视简直到了严苛的地步,绝定性的重嫡重长,连过继同父同母胞弟的子嗣做嗣子都不允许。
所以,即使君浩同为老太爷的血脉,膝下有两个嫡子,也不能过继,而是由嫡长女君霂承宗。
君浩自小聪慧文武兼备,而君卓和亲弟弟比便相形见拙,但他却是嫡长,所以即使他一无是处,能力不如弟弟,仍是他继承族长之位,荫袭了父亲的爵位。
荫袭,爵降一等,君老太爷乃正二品辅国将军,老太爷告老荣养退出朝堂,嫡长子君卓荫袭了正三品奉国将军。
君卓其实也很是不理解君家祖宗为何定下这样一条不容变通的规矩,但是祖宗家法不容违逆,这是准则,因为他是君家子孙。
还好,永乐没有一点像他,完全像了老太爷,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心的睿智。
老太爷说,还好有了永乐,否则他去后,君家将无以为继,君家能得永乐,乃上天眷顾。
欧阳老先生说,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有那样一双眼瞳,浅淡的仿佛世间万般纷扰都无法入内,深邃的仿佛能容纳整个星辰大海。
千佛寺那个老和尚说,这丫头身在红尘心不在,佛缘深厚,该是我佛门中人,不若让她出家随老衲修行,有朝一日定能大道有成。
君卓脑中一时有些混乱。
这个女儿自小便心思如海,她的心思,君卓这个做父亲的从未看懂过。
他也从未想过,现在这一切是她想要的吗?
因为永乐的早慧、少年老成,所以他和苏氏都将所有的宠爱与关注都给了次女君菲,下意识的觉得,不能将她当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宠。
苏氏依赖她,他这个做父亲又何尝不是?!
如今回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君卓只觉愧疚不已,愧为人父啊!
……
“如今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言太子无德,不仅毫无上进之心,还很是沉迷美色。东宫收纳佳丽三千,竟是堪比帝王后宫,且还纵容家奴横行街市,强抢民女、勒索商户,不堪为一国储君。”
话到此处顿了,欧阳信德看向君霂,问道:“永乐对此事作何看法?”
君霂落下一枚黑子,淡声道:“有时候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都不能尽信,何况市井传言?”
“那永乐是不信了?”
君霂抬眼轻笑,漫不经心道:“我信与不信实在无关紧要,关键要看满朝文武是何反应,最后的决策者,则是龙椅上那位,他信便是真,不信便是只是流言而已。”
欧阳信德老眼微眯:“永乐言下之意,是有人在背后故意主导了这一切?”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君霂言简意赅。
欧阳信德笑叹一声,“能想出这种计策之人,对人心的揣摩和掌握已经到了一定的境界。”
君霂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杯中清茶,淡笑接道:“老师也太看得起那个人了。人心并不难揣测,尤其是市井百姓之心。流言止于智者,而目不识丁的百姓,整日忙碌不过为衣食无忧,对于他们而言,朝堂倾轧离他们太远,他们又岂能知道这些传言四起会造成什么后果?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这天下由谁来坐,姓谁名谁,于百姓而言不过换了一位统治者而已。”
欧阳信德哈哈大笑,“永乐言之有理,是老夫想的太过于复杂了。”
君霂笑,“老师考虑问题的角度太注重大局深度,所以只擅阳谋,而不善阴谋。”
欧阳信德笑眯了眼睛,很是欣慰的看着君霂道:“老夫能得永乐传承衣钵,实乃幸之。”
“永乐能得先生为师,才是三生有幸。”君霂语气诚挚,眉眼带笑。
欧阳信德笑不自禁,“好好,咱们一老一小便是这天下最相投的一对师生。”
“自是当然。”
欧阳信德望着对面笑意盈然的小丫头,心中引以为傲的同时却叹息不已。这孩子实是聪慧,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看问题从来犀利直指要害、核心,理智而清醒,不带任何主观情绪,不出手则已,出手则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这个孩子也太凉薄了些,仿佛就远远站在那红尘方外,冷眼看这人世的悲欢离合,而她自巍然不动。
这点也是主公和他一直以来的心结。
如果她笨一些该多好,如果她再任性一些该多好……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啊!
所以,他们要将她生生拉入这污浊尘世,让她手握屠刀,沾染满身血腥,不忍……可又不得不狠下心!
压下心中的愧疚,欧阳信德连饮了半盏茶,让自己恢复平静,又将话题拉了回来,“永乐接着往下说。”
君霂轻笑点头,接道:“承兆帝登基二十五载,膝下皇子十三人。太子乃先皇后孝恭皇后所出,八岁被立为储君,如今已有二十载,这无异于被架在烈火上烤。众敌在暗,储君在明,外有忠奸不明挑衅撺掇,内有险恶谋算离间父子,加上生母皇后已经薨逝,再无人能居中调节转圜,太子的日子如何好过?”
君卓闻言大皱眉头,满脸肃然道:“这么说来,我孤地位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