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卓又瞪了某个不孝女一眼，才道：“快请先生进来。”
咯吱一声门响，一袭青色布衣长衫，身材清瘦，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迈过门槛进来。
欧阳信德看到相对而坐的父女俩，以及君卓面上还没有退去的铁青，古井无波的老眼中不禁划过一丝笑意，心道：看来卓小子又被永乐这丫头气得不轻。
见老者进门，父女两人赶忙起身，恭敬对欧阳信德行礼。
君卓笑道：“先生怎么得空过来？”
欧阳信德侧身受了个半礼，笑道：“这不听说永乐回府了，老头子手痒想寻永乐手谈两局，便寻了来。”
君霂又是一礼，笑道：“那便请老师指教了！”
老者名欧阳信德、表字殊韬，在君家的地位很是特殊。
乱世后期，欧阳信德是跟随了老太爷君清扬十数载的谋士。当年随老太爷征战杀场无数，出谋划策，运筹帷幄。老太爷每场胜仗都有欧阳信德的功劳，甚得老太爷信任与敬重。
乱世结束，天下三分，各国初立，正是各国皇帝对有功之臣论功行赏之时，老太爷当年以弱冠之年，获封荫袭正二品辅国将军，赐将军府一座、金银珍宝、绫罗绸缎若干。
老太爷得此功勋多亏欧阳信德相助，他却在此时功成身退。请辞离开后，便开始云游三国名山大川，几乎走遍了大大小小数百个的州城。
他一生未娶，又举目无亲。云游十数年归来，老太爷便接他来君家颐养天年，一直居住在南跨院松柏苑。
欧阳信德不仅精通兵法谋略，且学富五车。不说是精通天文地理，却也是博古通今、见识广博。
只是他性情淡薄，不愿入宦海沉浮，所以才不为人知，声名不显。
君霂三岁启蒙，拜欧阳信德为师，得他倾囊相授，获益匪浅。
……
一老一少来到南窗下，隔桌对坐，开始对局。
君霂执黑，欧阳信德执白。
茶过两盏，棋局已是过半，盘面形势复杂，黑白双方交错纵横，却胜负难分。互不相让，杀的旗鼓相当。
纵观全局的空档，欧阳信德端茶轻押一口，随即老眼微眯，一手执盏，一手捻棋，瞄准星位按下一枚白子，果断阻断君霂的攻击。
微微一笑，欧阳信德抬眼看向对面少女，这个肩负着沉重使命而不自知，多智近妖，尽得他真传，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
他有心下套，同时也想考她一考，于是出声道：“古往今来，上位者都言，棋局如烽火战场，又如朝堂天下；古来帝王也都自诩执棋之人，将天下比作棋盘，运筹帷幄，掌天下之势——永乐，你作何看法？”
君霂掀眉轻笑，眸色凉薄，语气甚是清淡：“若是我便会做那局外观棋之人，淡看战场烽火四起，旁观天下风起云涌，无论孰胜孰负，与我何干？不过是一场以天下为局的精彩大戏罢了。”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要身在局中，即使再睿智冷静之人，也总有入迷那日，只是本人无所觉而已。
“如若让你执棋呢？”
“非执棋不可吗？”
欧阳信德点头，已是收了眼中笑意，目光认真的望着君霂道：“人生在世，本就身在局中，只要活着，就无法跳脱这十丈红尘的棋局。”
“这样啊。”君霂垂眸轻喃，之后重新抬眼迎上老者的目光，语气有些虚渺：“十丈红尘，我原本只想做那看戏之人的……老师，您又何苦逼我？”
欧阳信德怅然轻叹，语重心长道：“永乐啊，老师不是要逼你，只是以一介老朽之身来告诉你，尘世多舛、世事无常，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之事，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么？”君霂轻笑低喃，抬眼迎上老者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后问道：“是爷爷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欧阳信德目光愈加深幽难测，语气即沉且重：“是主公的意思，亦是老夫的意思。”主公和他将所有的希望全部放在了这孩子身上。
以这个孩子的聪慧，定然不是全然不知，肯定猜到了些什么。但这孩子所想的，跟他们所期望的，差了太多也太远。但是不急，他们会慢慢让她知道一切，也会慢慢的将她推上那条路，不惜任何代价。
君霂自是不知道老者心中所想，她也无法预知未来，但她心里自有自己的一本账。
阖眼沉默半晌，待那杯中清茶已经换过两轮，她才重新睁眼看向老者，回道：“老师，永乐明白了。”
闻言，欧阳信德顿时眼冒精光，满脸欣喜，语气激动：“好丫头，真是好丫头，主公与老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君霂无声笑笑，只觉心中苦涩。
以后的路，真的是要以命为局了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君霂是个极为自私的人，但自私并不代无情。
自从她以君家嫡长女的身份活过来起，就注定这一生无法独善其身。
是的，是活过来，带着前世属于君尚的二十九年记忆，在这个闻所未闻的时空，农耕冷兵器时代，成了君家嫡长女君霂。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重新拥有生命，自是比别人都要惜命。
这重活的一世，十丈红尘，她只愿做那看戏之人。
伴涛涛江水，望茫茫雪原。
湖心亭中煨新醅，残荷榭上听雨声。
倚窗戏曦光，一人一影漫书香。
什么时候一个人倦了，便找一个良人相伴，一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当然，前提是要赚他个金山银山，足够她挥金如土，请成群的奴仆伺候，有夫相伴，过自己悠然惬意的小日子。
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那样骨感！
她已经看到了悠哉和惬意正在冲她挥手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