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想农爬上江堤,就看见他的侄子罗江腿脚巴叉地趴在堤岸上,胸脯贴着地面,头昂得像一只伸长脖颈觅食的乌龟,眼面前架着小炮筒子般的长镜头相机,一只眼睛眯缝着,眼珠子粘在取景框里,专注得仿佛飞机空袭都不能动摇他半分。
罗想农走过去,忍不住提醒他:“地上太凉,当心冻着。”
罗江移开眼睛,扭头对罗想农笑笑,把身子掀起半边,让罗想农检验。原来这小子对自己并不含糊,他的身下垫了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脏兮兮的老羊皮。这张皮子硝得很马虎,梆硬,精黄,毛头都没有打开,一络一络结着疙瘩,癞痢头一样。一望而知,这是杨云生前自己动手弄出来的杰作。杨云凡事喜欢亲历亲为,结果常常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做得让人啼笑皆非。
莫名其妙地,罗想农想起了那只在母亲院墙外徘徊不去、觊觎着菜地里鲜美嫩叶的邻家老山羊。如果眼前这张皮子就是老山羊死后所得,罗想农深信不疑。
“想拍什么?江景?”罗想农问罗江,一边抬了眼睛,往灰蒙蒙的江面上看过去。
浑黄的仿佛凝成胶质的江水。偶尔驶过去的冒着淡灰色烟雾的运输船只。天空云层稠密,死活都不让阳光穿透到地面,因此一切都显得滞重,显出一种庄严却又滑稽的死寂。
“我在等一样东西。”罗江眨眨眼睛,“江豚。听说过吗?”
罗想农噗地笑出声。
罗江醒悟过来,自己也笑:“我忘了你是鼎鼎大名的水生物学家。”
罗想农指着远处江面:“年轻时候,就在这段江边,我不止一次见到过江豚跃水。这一带的人都管它们叫江猪。”
“为什么?”罗江好奇。
“不知道。也许是它们拱出水面的样子黑不溜秋像只猪吧。”
“很多吗?那时候?”
“应该不算太少。农场里的老人都说,见过江猪起水的人有福。嗬嗬,我想我这个人运气还不错。”
罗江摩拳擦掌:“我今天一定要等到江猪出来。”
“你不可能。”罗想农无情地掐断他的念头。“野生江豚差不多己经绝迹了。前年我们有一个生物考察组,租了一只船在长江里来回游弋,守株待兔,结果是毫无所获。”
“种群灭绝?”罗江惊讶。“我只听说中华白鳍豚已经没了踪影,难道普通江豚也要在长江里消失?”
罗想农点头,表情凝重。
“什么原因?长江水质污染的缘故吗?”
“不完全是。”罗想农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一说起来我会激动,你不爱听。”
罗江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收拾他的相机,把三角架折叠了放进摄影包,把老羊皮卷起来,用一根绳子捆好。他动作慵懒,显得扫兴,沮丧。
罗想农从旁观察他,不无同情:“摄影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很辛苦。比如你想拍一张心里构思好的照片,你说不定要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去等,等光线,等色彩,等物体呈现的瞬间……一般人不会有这样的耐心。”
“我喜欢。拍出一张有感觉的照片,那种快乐别人无法体会。我小时候跟着我爸爸学油画,越学越没劲,假,纯粹的技术活儿,厚薄啦笔触啦,离我心里想要的东西很远。接触到摄影之后,我几乎是觉得醍醐灌顶,镜头中的真实让人震撼,很刺激。我感觉我这个人喜欢真实,厌恶绘画里营造的假像。”
罗想农提醒他:“这话可不要当着你爸的面说,当心他要气出心脏病。”
罗江笑嘻嘻的,不无揶揄:“他早就有了抵抗力。自从我改学摄影后,我们就这个问题争论过不下百次。每次都是他夺门而走。他老了,讲不出什么新鲜理论。”
罗想农看着罗江年轻的、被江风吹得起皱的面孔,心里就有些悲凉,想,在他们这代人的眼睛里,五十多岁的长辈是不是就应该退出历史了呢?
两个辈份的罗家人,差不多高矮,身形相似,一前一后地走下江堤,踏上一条干得发白的、宽不足丈余的水泥路面。罗江的右肩背着沉重的摄影包,里面是相机,两个配套镜头,三角架,也许还有备用的电池板,相机伴侣,诸如此类。这些东西的份量不轻,罗江略显单薄的肩膀被压得挂了下来,那只套在背带里的胳膊看上去像是脱臼,有点僵硬,还有点别扭。他左手的肘弯里抱着卷起来的老羊皮,皮子上脏兮兮的毛疙瘩随着他的步伐一颤一颤,因为羊皮没有硝干净的缘故,毛缝里隐约飘出一股难闻的膻味。
“我来拿着吧。”罗想农伸手抓住捆羊皮的绳子。
罗江闪过身:“皮子味儿大,我已经沾过了,你别再沾。”
罗卫星的三个儿子中,罗江是最懂事,最能干的一个,罗想农心里想。他不由得有点嫉妒罗卫星:这家伙晃晃荡荡了半辈子,似乎也没有用什么心思,着三不着四地,就有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这么说起来,命运这东西可能真是有它合理的存在性,你看不见它,它却顽强地附在你身上,如影随形,暗中支配了关于你的一切。
他问罗江:“玉儿昨天到南京了?”
罗江一耸身,把羊皮卷往腋下提了提。“不知道。没来电话。”
“一个女孩子家的,你就不担心?”罗想农的口气不无责怪。
罗江笑嘻嘻地:“她明天就会回来,我敢保证。”
“你不该是这种态度。如果两个人真的相爱,彼此都要珍惜。爱情是经不起折腾的。”
“你说得有道理。可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跟她过一辈子。”
“说什么混话呀?你们都已经……”罗想农想说“都已经同居这么久了”,想想又怕罗江笑他“古板”,咽下去没说。
罗江却转过头,认真地请教他:“伯父,你是大学教授,有学问的人,在你看起来,什么样的爱情值得去坚守?坦白讲,在我的周围都是瞎混的人,谁都有女朋友,谁都没有把女朋友当回事。反过来,女孩子们也一样,说一声不高兴,拔脚就走人。爱情脆得就像玻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破碎。因为知道它容易碎,干脆不宝贝了,碎了再配块新的,就是这样。”
罗想农拍了拍罗江的肩,动作中含着怜爱。他喜欢这个侄子,可是他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爱情”。他有资格解释吗?他五十多岁了,妻子李娟去世之后,很多年中他孑然一身,除了几本专业论著,除了几十个从他手里拿到学位的硕士博士,他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什么?他过得快乐吗?他会把每天的日出日落当作生命中的仪式吗?他会在黄昏来临时匆匆忙忙地惦记回家吗?他会对大地上生长的万物心怀感恩吗?
他是个失败的人,他真心地这么认为。所以,他没有办法回答罗江的问题。
罗江还是洒脱,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他转了话头,询问罗想农:“我们中午吃什么?自己家里做,还是去哪个小饭馆将就?”
“家里做吧。冰箱里有现成的肉圆和蛋饺,弄点木耳蔬菜,再来点粉丝,有荤有素,齐了。”罗想农交待。
罗江开始操心:“蔬菜家里就有。木耳和粉丝未必有存货,得拐到街上买点儿。另外,好像洗涤剂用得差不多了。或许还该买一瓶酱油……”
手机在罗想农的口袋里震动,同时响起很悦耳的和弦铃声。他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未显示号码,知道是从国外打进来的,心里咚地一跳,赶紧走开去接听。
“麦子!”他忍住心里的激动,“你现在到北京了吗?一切都顺利吗?”
乔麦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微微的沙哑:“哥,抱歉要让你们久等,我还在瑞士呢。冰岛火山灰影响了欧洲航班出行,苏黎世机场全都是人……我准备改买飞迪拜的机票……”
罗想农想起来,昨天的电视里确实报道了冰岛火山爆发的新闻,只是他脑子里没有将火山灾难跟乔麦子的航班联系起来。他不由得着急:“能买到吗?到了迪拜怎么办?还得再买票转机?”
“碰运气吧。大家都一样,都成了没头苍蝇。麻烦你转告二哥,妈的骨灰盒一定要等我回来下葬。”
“会等的。麦子你不要急,一定不要急。”
“你也不要急。别太伤心,身体要注意。”
电话挂断了,响起嘟嘟的忙音。
总是这样,这些年中,他每次和乔麦子通话,一问一答不超过十个来回。“你好吗?”“我还好。你怎么样?”“也不错。”淡淡的问候,轻描淡写的回答,然后就是挂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彼此都是不善表达的人。
倒反而罗卫星和乔麦子通话,能絮絮叨叨说上好久。罗卫星是个粘粘乎乎的人,或说是感情上不那么敏感的人,他不会在听到对方一个异样的呼吸声时,心里猛然一凛,把要说的话生生卡断在喉咙。罗卫星喜欢事无巨细地将家中每个人的现状向乔麦子汇报,再点点滴滴地询问乔麦子的一切生活,从工作到家庭,到瑞士巴塞尔的天气,到当地的感冒指数和市场物价。所以,乔麦子的很多情况,实际上罗想农是通过罗卫星转而了解的。了解了,也便放心了,下一次两个人通话,还是没有太浓烈的情绪。
感情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挚爱至深时,一切反而变得简单,变得平淡和平静,彼此都不愿过多地打扰对方,给对方压力。
母亲过去常说一句话:“心里有就行了。”
实际上行不行呢?平淡的后面,会不会是更淡?会不会是消失?罗想农无法确定。然而他和乔麦子的现状就是这样。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学术问题上他有一钻到底的精神,为什么到了感情方面却是如此地踟蹰不前?这是矜持吗?他用得着这么矜持吗?矜持的结果难道不是两败俱伤吗?
他怅怅地将手机放回口袋,紧走两步,追上罗江。罗江用眼神询问他:是麦子姑姑吗?他朝罗江点个头,什么也没有说。
然后他就一路沉默。沉默着才猛然想到,乔麦子在电话中说的是“改买两张飞迪拜的机票”。她为什么要买两张票?她跟谁一起回家?跟她那个长着黄褐色眼珠和鹰钩鼻子的瑞士丈夫海茵茨?
罗想农慌乱起来,责怪自己的心理实在不够健康,每次跟乔麦子通话都是草率匆忙,都是来不及把话听清楚,把事情说清楚,就好像通话是偷情,是不正当的交往,多延长一分钟都是对彼此家庭的罪过。
两张票,回来的是不是她跟海茵茨呢?如果海茵茨跟过来,母亲留下的农家小院将如何安置客人呢?一路上罗想农都在盘算这件事。
毫无缘由地,罗想农此时的脑子里,竟然“蹦”地一声,跳出了乔麦子出生的那一幕。
一九六O年。时年七岁的罗想农读小学一年级。他开始记事,知道了饥饿是什么滋味。那种难熬的焦灼从早到晚蛇一样盘踞在脑子里,走路想着,上课想着,写字想着,端起一碗山芋干薄粥的时候还是想着,任凭他如何对自己跺脚,发狠,抓自己的脑袋,那条蛇就是驱赶不走。他也知道了家中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外婆的去世仿佛在他心里挖开一个大洞,洞口漆黑,深不见底,他必须使劲地拉住自己,才不至于将脑袋探进那个黑黝黝的洞中。也有他不知道的,那就是父母间的秘密,他们两个人老是吵架,有时为了猪场鸡场的那些事,有时只为了父亲偷偷把半个饶饼塞给罗想农,而母亲认为饶饼的四分之一应该属于罗卫星。父母的偏心非常明显,这样的状况摆明了是赌气,对着干,所以家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