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永安元年春,三月二十三,早上阳光明媚到中午时突然阴了下来。
大理寺内,宁国侯枷锁负身被扔上囚车带往刑场,一路上多遭百姓唾骂,少数为宁国侯开脱的皆遭到其他人异样眼光。
囚车里,宁国侯仰天大笑,两旁百姓茫然相视,皆不知他所笑为何。
到达刑场,侍卫毫不客气的将宁国侯推推搡搡送上行刑台,监斩官百无聊赖趴在长案上,哗啦一声把方筒里的斩首令倒出来,又一支一支投回去,反复数次,身后年轻内侍终于仍不住了,劝道:“王爷,监斩官得正襟危坐,不然会给贼子可乘之机。”
北朝先帝九子安平王元祁攸不耐烦道:“贼子都让你们绑起来要斩首了,有什么可担忧的!本王就要歪着坐!”
内侍道耐心道:“王爷,宁国侯党羽众多,麾下七万铁骑驻扎边关拒不归朝,陛下看重王爷,王爷可不能让陛下失望啊!”
“用不着拿陛下压本王,本王不听!”元祁攸道。
先帝晚年时,宁国侯仗势欺人,做过许多引起民愤的事,所以来看热闹的人非常多。
人群里,一身普通布衣的元祁奚走向监斩台,身后跟着男子打扮的萧长信。
“这便是你说的素有德行?”萧长信低声道。
元祁奚尴尬回道:“除了言行不端了些,其他的还是挺好的。”
萧长信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看自己压力的确不大!
被内侍嘀咕的快爆发的元祁攸一眼瞧见走过来的元祁奚,立马扒开内侍奔向元祁奚:“七哥七哥!”
眼看着元祁攸就要扑到元祁奚身上,后者身形一闪让元祁攸扑了个空。元祁攸嘟囔着嘴,瞥眼看见萧长信,转脸泼皮般就要给萧长信一个拥抱,萧长信措手不及定定站在原地,元祁奚猛地一把揪住元祁攸的耳朵,下手丝毫不念亲情,疼的元祁攸哇哇直叫。
“七哥七哥,耳朵要掉啦!快松手快松手!”元祁攸嚎道。
元祁奚这才松手:“再胡闹就滚回封地去。”
他的语气很淡,好似没什么杀伤力,但元祁攸却吓得立马老老实实站着,连被揪红的耳朵都不敢揉。
“我有话要跟宁国侯说。”元祁奚道。元祁攸哪儿敢拦,忙双手直伸:“您去、您去!随便说、随便说哈!”
内侍耳朵尖,忙不迭跑过来掬礼阻拦:“七爷不可,宁国侯乃朝廷重犯,行刑前不可接触。”
元祁奚轻挑眉尖:“那依你的意思,本王要等宁国侯尸首异处了对着他的尸首说话?”
内侍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元祁攸一巴掌拍在内侍冠帽上,怒喝道:“本王是监斩官还是你是监斩官啊,一边呆着去!”转眼又笑嘻嘻对元祁奚奉承,“七哥,别管他,您去,逾时了我帮你担着!”
内侍帽子歪了,拢袖低眉的样子滑稽又可爱,逗得萧长信扑哧笑出声,元祁奚也笑了,他摇摇头朝行刑台走去。元祁攸盯着元祁奚背影帮内侍扶正冠帽,道:“你说你,拦谁不好拦他,不找抽么!”
内侍委委屈屈道:“奴是为两位王爷着想啊,今日宁国侯行刑要出了什么意外,陛下不正好逮着机会治罪两位王爷啊!”
元祁攸攀着内侍的肩膀,看着已经与宁国侯说话的元祁奚,喟叹道:“难为你上心,不过七哥从来不在乎这些,陛下也不会难为七哥的。”他笑了一下,尽是讽刺,“谁让陛下鸠占鹊巢呢!”
内侍骇得一跳,急忙双眼扫八方:“王爷慎——”扫到萧长信时,发现萧长信正盯着他看,正襟警惕道:“你是谁?”
元祁攸这才想起七哥带着“美人儿”来的,整个人靠在内侍身上将萧长信打量一番,摸着下巴不怀好意笑道:“本王听说昨日有位俊秀公子在醉卧楼与本王的七哥相谈甚欢,不会就是你吧?”
萧长信眼角青筋直跳,心里直骂醉卧楼比烟花场所还要多是非,面上仍是从容镇定,含笑行了个道士之礼:“贫道玄机,与琅琊王乃君子之交。”
元祁攸用胳膊肘戳戳内侍前胸:“阿勖,你信么?”
阿勖摇头:“不信。”
萧长信无语,都是些什么人,感情元祁奚在世人眼里是个男女通吃的主?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感觉鸡皮疙瘩直飞。
“刚刚本王要抱你七哥都快把我耳朵揪掉了,还否认什么呀!”元祁攸冲萧长信眨眨眼,“诶,别不好意思,七哥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吧,音容尽毁不说,还是个罪臣之女,要另取妾室吧,又太对不起宁国侯,所以我们能理解七哥的无奈。”
萧长信气结,她睇了眼与宁国侯低语的元祁奚,走到元祁攸身侧笑眯眯对他道:“琅琊王说安平王您素有德行,玄机今日一看不以为然,你看你都不向兄长行礼。”元祁攸还没从萧长信前半句话中得意完,后膝就被萧长信一脚踢得而失去力气猛然跪倒在地。
“你——!”元祁攸恶狠狠看向萧长信,她得意轻哼一声,拂了两拂衣袍,大摇大摆走上行刑台。
有几名侍卫听到动静朝这边看,元祁攸将他们一个二个瞪回去,揉着膝盖由憋着笑阿勖扶着站起来,低咒道:“臭道士!改明儿一定告诉穆儿,让穆儿凑得他跪着求我!”
萧长信走到宁国侯身边前身行礼,宁国侯愣了下,眼中生出疑虑。
萧长信单膝触地蹲下来,笑道:“连侯爷也认不出乔装后的长信,看来这幅打扮是个长久之计。”
宁国侯恍然,但还是皱眉道:“见过长公主的人不少,长公主还是谨慎些好。”
萧长信道:“天下谁人不知长信长公主身居南朝后宫,就是侯爷见到长信时也不相信长信会出现在北朝,又有谁能想到我便是萧长信呢?”
宁国侯道:“冯太后性格刚烈,上次派刺客杀你们不成,如今因你与王爷而被陛下幽禁,必然再出杀招。朝中一半都是冯氏势力,你们无权无势,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萧长信颔首道:“是,长信与王爷自当谨记侯爷教诲!”
宁国侯点点头,似乎没什么话要说了,两人准备起身拜别,宁国侯突然想起一事,道:“封儿是个可造之材,不过有时候死脑筋了点,要难为王爷与长公主费心了。”
元祁奚与萧长信点头应诺,宁国侯想了想,目色悲怆:“没有其他的事了,你们走吧,老夫行刑时别留在这里。”
萧长信抿唇,沉默着与元祁奚俯身行了个大礼,双双下行刑台,离开行刑场。
远离人群时,萧长信最后望了一眼宁国侯——
行刑台上,宁国侯身着脏乱囚衣,双手背在身后被麻绳紧缚。阴暗天色下他身躯挺直,没有半点畏惧。
这个人,曾经纵横沙场为北朝夺回半壁江山,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人所惧,但他最终还是抵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萧长信想,元祁奚的夺位之路,如宁国侯一般的人,将会越来越多,宦海皇家,又有谁能逃不过盛衰消长一说……
多年后,当萧长信女主天下,史官修订《北史》,修到宁国侯一册时,史官因不知内情,依然将宁国侯写成了乱臣贼子,萧长信阅过,信手将犹新纸张扔到火盆里烧了,亲自写下《北史·独孤虔列传》——
独孤虔者,其云中人也。少而不羁,然尊长护幼。及长,骁勇有膂力,善骑射……怀武帝太康七年,柔然犯境,虔破之,以为宁国侯,赐封地……文昭帝永安元年,太后冯氏与丞相冯灵符、御史大夫谢坚密谋诬宁国侯通敌叛国,判抄斩,北朝至此衰。幸得宁国侯入狱之际交虎符于琅琊王,虎符后助琅琊王得皇位,不至国运遽穷。
史臣曰:夫天尊地卑,以定君臣之位;松筠等质,无革岁寒之心。虽独夫丧德,独孤虔亦正亦邪,终能扶正,一代之盛名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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