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转身欲走的长公主听闻要将蒋陵远留下,顿时失了理性,回头定定的看着床榻上的老者,她的父皇,这些年的怒火似乎一瞬间爆发出来,再顾不上什么礼节孝道,讥声讽刺道:“陛下留着他,就不怕夜不能寐吗?臣妇的女儿乃是他的亲母,臣妇的母亲乃是他的外曾祖母,皆因陛下而死,只可惜陛下未能将臣妇的性命一并拿了去,好叫他一生孤苦无依,再也不会出现在陛下眼前才好!”
皇帝见自己的女儿不再自称儿臣,自知那个幼时娇俏的唤着自己“父皇”的女儿,从此便是再不认自己这个父亲了,心中似四分五裂一般,饶是帝王心术再无情,也抵不过血脉亲情的断绝之痛。
这时,原本安静的少年却向长公主作了一揖,声音冷冽干脆,“外祖母今日怕是累了,陛下既留我说话,外祖母便请先回府歇息,晚些时辰远儿自行回去便可。”
长公主听他此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原先的怒火消散了一些,继而不等陛下发话,兀自拂袖离去了,驸马见状,连忙又跟了上去。一时间,殿中便只剩了了三个人。
驸马一路小跑总算追上了公主,也不知上了年岁的人如何能走得这样快。长公主立于宫门之外,回头看着这绵延的宫墙,红得着实刺目。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哪一个不是在这里面被恶心了一世,偏偏有人这一世也没看明白,活生生的将性命送在了里头。
长公主转身踩着杌子上了马车,似乎对这座生活了十数年的宫殿没有半分留恋,驸马爷也回头朝着宫门深深处瞧了一眼,与公主同乘一辆马车离去了。
驾车的灰衣小厮在公主府许多年,自是了解长公主的脾性,只是从未见过长公主这般失态。
“公主常说宫里是再腌臜不过的地方,今日怎的舍得将远儿留在宫中?”小厮听闻驸马发问,本该闭上自个儿的耳朵,免得招惹些祸端,可少爷待他们这些下人一向都是极好的,此刻驸马提及,倒让他实在忍不住关心了。
马车里的公主斜睨驸马一眼,“若他连走出皇宫的本事都没有,如何对得起你我二人这些年的苦心养育?”
小厮听着长公主说完这话以后,马车里沉默了良久,驸马爷似乎松了一口气,沉下声来对长公主说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长公主自十七岁那年下嫁驸马,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所谓的父亲这一生恐怕就做对了这一件事,驸马当年也算是翩翩君子,本就温润如玉,再加上才高八斗见识过人,年轻时便得了京中不少女子的青睐。后来陛下一道旨意便和自己成了亲,哪怕自己生了女儿后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驸马也从未有过别的女人,倒是比从前更加迁就呵护,这是自己前生修来的福气。
思及此处,公主的言语中便多了几分缱绻,“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些年若不是你一心护着我,我也不会活的这样自在。”
“夫妻本就该同心,早些年我心中尚略有些不平,这一身的才华抱负竟是无处施展,可是看着远儿渐渐长大,才学见地竟是更甚于我,我这颗心才算是平定了下来,若不是你,我去哪里得这样一个好外孙。”长公主知道,他的这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心中更是觉得亏欠良多,若不是自己,驸马恐怕如今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马车沿着青石街上渐渐远去,车里人的声音亦渐渐淡了下去。
皇宫之中,陛下遣了高公公到殿门外候着。这个缠绵病榻已久的老人,目光早已浑浊,可蒋陵远知道他在盯着自己,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论起来,你该称朕一句外曾祖父。”
这便是认了自己的身份,真是嘲讽。
蒋陵远微微躬身,回答那人:“陛下此言差矣,草民父母早逝,若不是得长公主收养,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又怎敢与陛下攀亲。”
那人又咳了两声,摆了摆手,声音竟是更嘶哑了,“你外祖母带你入宫来见朕,无非是让朕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人记着当年的朕是如何昏聩,朕从未怪罪过她,更不会降罪与你。”
蒋陵远并未答话,那人又重重地喘息了片刻,眼睛盯着寝殿的梁柱,接着说道:“恐怕在你外祖母眼中,朕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一件事便是替她挑了一位称心如意的驸马。你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很好。”
那人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蒋陵远思忖着,也许自己该告退才是。
可那人却突然偏过头来看着他,眼中竟是难得一见的清明,依旧是嘶哑的嗓音,他问:“先太子走得早,让朕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如今东宫之位仍然空悬,你以为如今太子当立何人?”
蒋陵远愣了一瞬,却又立马收回自己的情绪,状似毕恭毕敬的答道:“天家之事,草民不敢妄言。”
那人叹了一口气,又说:“朕赦你无罪,只管说来听听。”
蒋陵远并不是当真不敢妄议天家,只是这一切似乎太快了些,似乎将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了。他沉思了片刻,便认真答道:“若论祖宗礼法,当立皇长孙为太子,只是皇长孙沉迷酒色、性情暴戾,诸位皇子皇孙中,虽然唯有他与陛下极为相似,可属实不是君王之才。”
这话听着诚恳殷切,可字字都在控诉当今圣上的昏聩无能,殿外的高公公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跳,心中暗惊,只恨不得封住自己的耳朵不敢再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