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仇与王君兰落入水中,生死未卜,在夔州的三人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先行住下,第二天一早再差人去寻。且说上官仇这边,瞿塘峡江水湍急,险滩密布,纵是他水性尚佳,此番下水救人也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当日他下水之后,便奋力前游,冒死游至王君兰处,见王君兰伸手欲拉,急忙躲开。上官仇深谙,落水之人,万不得被其拉住,王姑娘出于求生本能,势必死死将他抓紧,如此不单救人不成,反倒自己也要陷入险境。因此,上官仇深吸一口气,避开王君兰的一双藕臂,潜下水去,绕至背后将她拖举起来,至此王姑娘便暂无性命之忧。
上官仇虽是暂助王君兰脱险,但二人身处江中,水流凶急,而上官仇又须托举一人,只能单手游水,无法转向,照此下去依然必死无疑。
好在危急之中,上官仇看见一处暗礁,果断奋起一脚,借力欲往岸边游去。哪知江流难测,上官仇这一脚下去,虽是往着岸边去了,但平衡全失,整个身子急速打着旋儿向江边飘去。上官仇此时无法自控,只能听天由命。刹那间,只见他被江水冲到一处礁石险滩,将头重重撞在岩石之上,当即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入夜,上官仇方才苏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身处滩头岸边,抬眼看到峡谷上方繁星点点,已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待他身体稍有舒缓,赶忙爬起身来,寻找王姑娘下落。忽听得脑后有女声轻柔响起:“上官大哥,你醒了?”
上官仇回头看去,见王姑娘正跪坐身后,忙转过身来,扶其双肩,连连问她是否安然无恙,却又突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便像触了电一般慌忙缩手回去。好在王君兰并不在意,低头谢道:“小女子多谢恩人搭救,现在已经没事了。倒是你额上撞得不轻,才刚止住血,现在可还疼么?”
上官仇闻言,才发觉自己头上一阵刺痛,伸手去摸,却发现已被缠上绷带,原是王君兰将身上衣物撕下片缕给他包扎的。想到自己昏迷之时,备受王姑娘照顾,心中不由感动万分。却听王君兰问道:“我们现在身处江边,只晓得地处峡谷之中,却不知方向,这该如何是好?”
上官仇起身四顾,说道:“我们身处三峡之中,江水必是自西而东流的,我们只要沿着纤道,逆江而上,便可到达夔州。当下天色已晚,纤道湿滑崎岖,摸黑赶路恐有风险,我们且在此地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吧。我看此地有处山坡,待我上去寻些枝叶生火铺床,你就待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罢,上官仇便爬上坡去,又回头好生叮咛了几句,便离开了。王君兰独处江边,寒夜阴森,两岸山中猿啼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王君兰便是这样惴惴不安等了约有一个时辰,忽听得有脚步声,想是上官仇回来了,而心中却是惧怕,只得屏住呼吸,不敢移动。待那足音逼近,听得上官仇喊她名字,王君兰这才放下心来。
只见上官仇捧着一大团枯枝败叶跳下坡来,将其堆至王君兰面前,那枝叶之上,竟堆着许多橘子。听得上官仇道:“好在巫山橘树成林,我便采了些回来,现在时节虽晚了点,却还能吃,你赶快吃些垫垫肚子。”
王君兰心中好生感激,拿起一个橘子,剥开送到上官仇面前,让他先吃,却听上官仇道:“你赶快吃吧,我在路上已吃了不少。”说着,上官仇俯身拨出一些枝叶堆好,再于怀中取出一块火石。因为之前落水,火石受了潮,上官仇费了好久才将篝火点好。生完火后,他又忙着将剩余枝叶细细铺成床铺,好让王君兰躺在上面睡觉。
待一切忙完,上官仇便回身坐好,一同吃起橘子来。王君兰看他满头大汗,一遍以手擦汗一边大口啃着橘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觉得鼻头一酸,不知怎的便有两行泪珠滚落脸颊。
上官仇看她流泪,以为她在思念亡父,便宽慰她道:“王姑娘莫要伤心,还请节哀顺变,自古生死皆遵天命,无人能逃其右。我等晚辈,身体发肤,受于父母,如今父母不在,自身血肉便是先人遗宝,更当好好珍惜才是。怎能哭坏了身子,让父母在天之灵为你担忧呢?”
王君兰神色黯淡下来,说道:“上官大哥,你说生死有命,可我爹娘却死于非命。伤我族亲者,岂不该倍还于之?只愿他日手刃仇敌,报仇雪恨,以告慰爹娘。”
上官仇叹气道:“非也,非也。若你父母在天有知,也不愿你一心复仇,郁郁终日。令尊之案,自有官府查办,不需你等操劳。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非歹人,终将绳之以法。当下之际,只望你到重庆之后,好好生活,前尘往事莫添烦忧。”
“你倒说得轻巧,又不是你……”正说着,王君兰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言问道:“上官大哥,你名字乃是个‘仇’字,莫非你也身负什么深仇大恨?”
上官仇抬起头来,将橘子放下,淡然道:“是与不是,已经无异了。上官某本名确非‘仇’字,只因家门中落,又遭奸人迫害,骨肉亲人流离四方,是以改名为‘仇’,以示不忘。”
“那上官大哥现在仍未改回原名,可是因为大仇未报?”
上官仇摇头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将仇报了。然深仇似海,一入则无法脱身。我自幼立志报仇,每日勤修武艺,已有十余载了。可本是日思夜想报仇雪恨之日,我竟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反而孤寂恐惧更甚,好似周天世界忽然空无一物一般。十余年来,积恨销骨,怨仇劳心,本是而立之年,便已白了三千烦恼丝。待到报仇雪恨,欲改回原名之时,却发现当年父母所赐之名,已经记不得了。”
“那你为何还要叫‘仇’呢?”
“我现仍以‘仇’为名,乃是告诫自己勿让仇恨左右心智。所谓冤冤相报,均有因果报业。若是似我当年,终日浸身仇海,好似修罗地狱。想必先父母九泉之下,也不愿我背负如斯吧。”
王君兰“嗯”了一声,兀自双手抱膝坐在火边,下巴埋在两肘之下,目盯篝火,神色黯然。上官仇怕她抑郁伤身,劝道:“王姑娘,莫要目视火焰,久之伤眼。现在已是深夜,还是快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王君兰没有出声,静静躺下,长叹一口气来,全无睡意。上官仇脱下外衫,举在手中烤火,又挂记着王姑娘的神色,见她眼角泪痕,道:“好了,别哭了。”
“我没有哭。”王君兰扁嘴回道。
“没哭的话,那就笑笑。”
“不笑。”
上官仇这下头可大了,他平生曾见识天下奇功,却不知如何哄得女孩子开心。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为什么。”
却见王姑娘抬眼看了他片晌,道:“那你给我唱首歌我就笑。”
上官仇苦笑道:“那我若唱得难听,可不要笑我啊。”
“不是你要我笑的吗?”
上官仇轻笑一声,而后长舒一口气,缓缓唱了一首前朝的《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王君兰闭目听着,嘴角微扬,说道:“我记得,小的时候,哥哥好似也给我唱过。”
“你还记得?”
“记不太分明了。”
上官仇轻声唱着,只见王君兰气若幽兰,缓缓地睡了。待王姑娘睡着,上官仇便将手中烤暖的衣物轻轻盖其身上,又寻了些新鲜叶子,用手擦拭干净,蹑手蹑脚铺在衣服上面。铺完之后,又捡了许多石头,隔在江边,以防王君兰梦中打滚,翻入水中。待到上官仇一切料理完毕,便一头倒在篝火旁边呼呼大睡。
瞿塘清夜,巴水流寒,山风乍起,烟云缭绕,猿啼起伏。有道是:
巫山九转十二峰,万里星辰一线中。
夜来江畔听风起,数缕乡情寄猿声。
行云两岸水波横,半世飘摇又相逢。
英雄何负佳人意,并蒂兰芷共根生。
次日上午,夔州城外,杨坎一行三人前往渡口,雇了纤夫沿纤道东下寻人。巫山三峡乃是常年阴雨之地,好在这几日均是阳光正好,否则他俩纵有大罗金身,也难逃一死。临行之前,纤夫便有交代,他们此次寻人只寻到瞿塘峡。若那二人被巴水卷入西陵峡中,便是有九条命也活不了的。
纤夫之言,虽不中听,却不无道理。但上官仇于杨坎毕竟有救命之恩,王姑娘又是天仙绝色,此二人生死,杨坎若是不闻不问,心中总觉有愧,便付了纤夫双倍价钱,让他们再往西陵峡深处多走十几里路,无论生死,若是见了他们,便带回来。临行之前,杨坎还特地嘱咐他们穿上衣裤,免得让王姑娘看见什么不净之物。
待纤夫一行走后,三人便守于渡口等候,等了许久,依旧不见返回。直到日薄西山之时,方见夔门山口,走来依稀几个人影,待他们走得近了,正是那一行纤夫,和上官、王二人。等那几人走至渡口,杨坎等人忙去接应。
只见上官仇与王君兰被众纤夫搀扶着,似是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又走了数十里纤道,看面色青黄,虚弱得紧。杨坎连连后悔自己没让纤夫带些口粮,忙接来二人到客舍歇着,点了一桌素餐让其充饥。上官仇虽是饿得紧了,用餐之时依然自持有度,而王君兰却早已不管淑女形象,只顾狼吞虎咽,大饮大嚼。用膳完毕,两人谢了众位,便回房歇息了。
杨坎有心留意王姑娘的脸色,发现她面上阴沉得很,想来是有什么心事,但毕竟事不关己,也未去过问。
第二天,一觉过后,上官、王二人气色好了许多。众人去集市补充了些酒水干粮,便去渡口出发了。临行之前,上官仇正与那船夫谈价,王君兰瞥见杨坎腰间酒壶,忽发奇想,叫住杨坎,问道:“杨大哥,你的酒可以借我喝一点吗?”
杨坎心中好生奇怪,王姑娘家中不是忌荤忌酒吗,怎的又来借酒喝?但她既然开口,也不管许多,便将酒壶递给了她。王君兰打开壶盖,先是嗅了一嗅,而后仰头往口中灌了一大口,咽进肚去。
杨坎大惊,忙问她是否无恙,只见王姑娘被呛得眼泪直流,连连咳嗽数声。待她缓过劲来,抬头看到杨坎满脸错愕,四目相对,想起自己刚才窘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真不懂你们为何爱喝这种玩意儿,又辣又呛,难喝死了。”
自夔州往南,便是重庆,只消沿江南下,便可到达。一行五人乘上小船,重新出发。待到抵达重庆之时,若无法留任王姑娘家中,便是与她分道扬镳之日,杨坎每想至此,心中总觉惋惜。然人在江湖,世事无常,到了重庆以后,又会如何,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