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任家,世居大理行医救人,以金针通络之术名满天下。杏林中人,救死扶伤,虽其手法各自有异,此中道理却是相同。故江湖之中,任氏医馆久负盛名,也常引得天下名医前来请教。
且说杨坎来到任家第二日,馆中便来了一位访客,道是福建泉南灵隐山沐讲禅师是也,常于山寺之中泡制药茶,广施万民,久闻任氏金针神妙,特来大理问教。
华夏行医世家,皆以施救百姓为任,故众多医者流派之中,其道大致相合,若能取长补短,自然乐见其成。任天佐见有杏林同道来访,哪有藏拙之理,相谈几句之后,便引他去往馆中各房参观。
待馆中四处走遍之后,两人回往正厅,却见一高一矮两位学童侧趴门边,向厅内张望。任天佐有意踏重脚步,口中轻咳几声,意欲提醒他们。可那二人竟似沉迷一般,全然未觉,最后还是禅师走到两人身后,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
两位弟子听闻此声,吓得跳起身来,回身却见是方才厢房之中练功的杨坎、小皮二人。
“你们俩小儿子在这猴爪爪什么呢?”任天佐笑问。
小皮支支吾吾应道:“唔……我们是听得有客人来,便想去看看客人长得什么样。”
那访者闻言笑道:“哈哈哈哈,那老衲便在这里给你们好好瞧瞧吧。”
杨坎抬头看去,只见此僧生的高大魁梧,蓄有五绺白髯,面上虽有七八十岁年纪,却是红光满面,英武逼人。后有诗云:
灵源别寺沐讲禅,悬壶半世隐泉南。
莫问两朝兴亡事,一身忠义满河山。
任天佐见这两小儿当真盯那禅师看着,赶紧说道:“你们两个憨看什么,还不快练功去?”
杨坎、小皮二人慌忙跑回后院,见马教头已带其余弟子操练起来,便混入人堆一同演武。任家拳法,名曰“两仪拳”,虽无刚猛之力,又无巧变之奇,却是任家各路点穴手法基石,其弹打变幻之形,运气发力之道,多化自此拳,故门中虽武功高如馆主者,亦须时常习练。
杨坎跟着众人练了一两个时辰,渐渐摸寻出此路拳术运行之法,习练之时,也愈发得心应手起来。马教头见他进步神速,甚是满意,便亲自走到杨坎身边,为其示范手形身架。杨坎得其教导,学来也快,不过多时便同众师兄无差了。
马教头又领弟子操演了几轮,便让大家暂行歇息。众弟子皆已疲惫,纷纷坐地休憩,而小皮嘴上却不闲着,听她问马教头道:“哎,教头,今天来馆里做客那大和尚,你可知道是谁么?”
马教头蹲身回道:“你说那和尚啊,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哦。我听师傅讲,这人叫做沐讲禅师,是福建灵隐寺来的。当年他在灵源山下赤足芒鞋,垦荒济贫,又取山中草药,以姑师井水泡成药茶,治病救人,不索回报,可当真是个大善人嘞。”
“咦?那和尚也是行医之人?”小皮不解道:“我看他膀大腰圆的,还以为是个粗汉子,来这里讨教武艺的呢。”
只见马教头欠身往前挪了两步,抬手按在小皮头上揉道:“小皮猴子,你还真别说,那大和尚确实有两下子。”
“谁是小皮猴子!”小皮不乐意了,抬手便将马教头大手拨开,退身坐到杨坎身旁。
马教头也未去追赶,反像说书一般继续讲道:“坊间有传闻讲,道是二十年前,这沐讲禅师在西霞山晨练之时,忽然听得狂风四起,林木摇曳,落叶纷被。那大和尚心中寒意乍起,抬头看去,但见一条斑斓猛虎,正从岗上飞窜下来。好家伙,那条大虫看见这和尚,心道是有美食送到嘴边,便起爪一扑,嘿,后面你们猜怎么着?”
众弟子听得入神,齐齐问道:“后面怎么了?”
“后面啊,那沐讲禅师见得猛虎扑来,侧身一跳,闪至老虎旁边。那大虫一击扑空,便将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而大和尚猛一拧身,又躲了开,随即举起禅杖,朝那大虫前胛叉打去。只听得‘哗啦’一声,那老虎鲜血直流,脑花四溅,当时便没了气息。”马教头讲得眉飞色舞,好似自己亲眼瞧见一般。
在场众人听了,皆叹服不已。杨坎适才见那沐讲禅师相貌已近耄耋,虽再前推二十年去,亦有花甲之龄,犹能扑杀猛虎,实乃勇武非常。
休息过后,马教头挑了两名弟子出来,让他们切磋拳法。其他弟子环围半圈,静坐观摩。那二位师兄还未过上几个回合,正值馆主与沐讲禅师并身来至后院,见得馆中学徒切磋武艺,便侧立一旁观看,口中细语相谈,言笑甚密。
待两位弟子切磋完毕,任天佐颇为满意,上前称赞了几句,而后告与众人道:“诸位小徒勤习武艺,为师甚感欣慰,我看你们都练得辛苦,那明日馆中就放个假,且让大家休沐一天。”
诸弟子闻言,皆欢呼雀跃,纷纷交头接耳商讨明日去何处玩耍。而任天佐似是心情极好,干脆大手一挥,让他们今日提早回家歇息,而后便拉过马教头回正厅谈话。
天井之中,众师兄弟谢过馆主,不出一会儿便跑得一干二净。杨坎欲找小皮明日去往大理城中游玩,回头却见他早已跑得不知影踪。
是夜,沐讲禅师远到为客,由馆主请至客房休寝。而杨坎所居弟子房中,同寝之人也已走了半数,剩余三四人等亦无睡意,皆聚头商议明日游玩去处。杨坎初来乍到,对云南土话也全然不懂,根本插不进嘴,只好安心侧卧角落,闭目而眠。
次日一早,房中其余师兄便已相约出门去了,杨坎留于榻上,百无聊赖,只好信步出门,四处走动。或许是天时尚早,今日倒未见什么病患问诊,连馆内郎中守卫也少了许多。
杨坎漫无目的走至医馆三阶照壁之前,细看壁上浮雕,刻有草木花鸟,颇有白人风情。绕墙转行一周,见得照壁前后均有雕刻,其花式内容大致相仿,可面相馆外一面雕的乃是一“任”字,而馆内却是“段”字。任字两侧书有“苍洱毓秀,济世仁心”八字,段字左右则是“京兆世第,持苟家声”。杨坎心想这任家医馆之中也未尝遇到什么段氏中人,可此姓却刻于照壁之上,想必是有些渊源吧。
杨坎正想着,忽听墙后有人进馆,移步看去,见是马教头,忙行礼问安。
马教头走到杨坎身边,笑道:“你刚来大理三日,怎么不趁今日休息,去到四处玩玩呢?”
杨坎答曰:“弟子初来乍到,又不通此地方言,生怕离馆远了找不得回来路径,故在馆中随意走走便好。”
“哈哈哈哈,你这小儿子想太多啦,这大理就算地远人稀,也是大明疆土,只要你会讲官话,自会有人听得懂的。”说着,马教头自腰间荷包摸出几枚铜钱来,放至杨坎手中,笑道:“来,拿去到城中买些饵块吃吧,既然关注放你们一天假期,那就好好玩耍去吧。”
杨坎推却不受,谢过马教头之后,便告辞西去大理府了。
大理府,坐落苍山之麓,距太和县仅不足十里距离,杨坎步行至此,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相传此地原是大理国,建于唐宋年间,后亡于蒙古铁骑,此城亦毁于兵燹。好在洪武年间,明军攻占大理,重筑府城,方有当今样貌。
杨坎入得城内,过了南门,便是五华楼。此楼虽在蒙军过境之时幸得完好,却于明初毁于硝烟,好在洪武十五年时得以重建,可惜不复南诏光景。时至今日,此楼已作钟鼓楼之用,行至楼前仰望,但见碧空万里,黛瓦飞檐,鼓楼二层悬以“五华楼”横匾,背衬流云,蔚为壮观。
过了五华楼,便是集市。大理市集景象,自然比不得京杭盛景,较于重庆也是差了许多。杨坎行于街上,见得道旁几处叫卖早点之所,腹中饥饿,念想自唐门所带散碎盘缠还余了五六钱银两,尚能购得不少东西,便走到一处早点铺前买些吃的。
杨坎来至摊前,见此地小吃种目繁多,却与江淮相差甚远,搭眼看去竟没认识多少,便学着当地食客点了一份烧饵块。只见店家夹来几块圆薄米饼,放于火上烤至焦黄,之后又往饼面抹上麻酱、腐乳,辅以牛羊冷片、小葱黄瓜等物裹卷其中,便上了桌。
杨坎见此美味呈上,口内生津,也不管饵饼烫手,抓起一卷便往嘴里送去。唇齿相合,只觉口中肉片之肥美,葱瓜之清爽,酱料之浓郁,俱溶于米饼之中,软弹香糯,久而弥香,真乃上佳之味。
用罢早食,杨坎便在城中四处游览,行至西门附近,听得有人吆喝,遂循声过去看个究竟。拐过一个街角,便见街边摆了一张方案,前后坐着两人,案上扣有三只木碗。
吆喝之人乃是一花臂汉子,只见他拿处一红漆小球,塞于当中一只碗下,接着便双臂交错,移碗换位,手速生风。
另一人则是一白人老者,发须皆白,目不转睛盯着案上木碗。待那花臂汉子置换完毕,老者抓耳想了片晌,便伸手指着中间一碗说道:“就是它了,这次肯定在里面!”
花臂汉子面上一笑,抬手掀起碗来,却是空空如也。听得汉子嘲道:“我说老爷子,你这白拉拉猜半天了,还能看准么?瞧你这老眼昏花的就别在这绷面子了,还是请早回去吧。”
“不行!”老者起手朝腿上一拍,大喊道:“我今儿是有点背时,我眼神可好着呢,这次不算,再来一把!”
说罢,老者自腰间掏出几枚铜钱,排于案上,催促大汉再来。那大汉心中暗自好笑,不紧不慢取过铜钱收着,而后斜眼瞟着老者说道:“行,既然你还不死心,那咱们就再玩一次。”
只见大汉又将小球塞入碗中耍起把戏,老者如是猜了七八回,均无中的,而杨坎远站一旁,却将其中奥妙看的清清楚楚。待那大汉双手定罢,老者正欲指认,杨坎心中瞧不过去,便走到老者身后,搭手往其肩膀之上轻轻一拍,说道:“老伯,这次让我来猜猜可好?”
“一边儿去,我眼睛又不花,你一毛头小儿掺和什么。”
杨坎见那老者不领情,笑道:“那你看这样如何,我来代你猜上一回,倘若中了,赢钱照旧归你,若是不中,输的全算我头上,你看可好?”
老者闻言乐道:“哟嘿,你这憨不噜出的,这不是来找亏吃么。好好好,这把你来猜。”
“你们两个要玩快点,别在这磨磨蹭蹭。”大汉不耐烦道。
杨坎笑问:“小生初来乍到,还不知这是个什么玩法,敢问可是猜到哪只碗下有球,便是我赢?”
“没错。”
“那我猜这小球当是藏在中间这只碗下。”
“好嘞,开喽!”那大汉笑着将手放在当中碗上,正欲抬起,却被杨坎压住手道:“哎,老板,我这头一次玩儿,看着新奇,不知可否让小生自己来开?”
“好好好,随你开去。”大汉松手笑道。
“那就多谢了。”杨坎心中暗笑,而后迅疾出手将左右两碗掀开,见得碗下皆空,因笑道:“掌柜你看,这左右两只都没有球,那这红球肯定在当间这里了,总不能三只碗下均没有球吧,对么?”
这花臂大汉本道来了个傻小子,却不料被其摆了一道,脸色一沉,只好抬手翻开中碗,果然见那小球正在此处滴溜溜转。老者见杨坎答中,拍手笑道:“哎嘿,好小子,眼力太板扎了哈,其实我本来也要猜中间那个的,哈哈哈哈。”
那大汉见得把戏已被识破,便拿出几文铜钱甩给老者,接着收了木碗,起身说道:“不玩了,不玩了,我回家吃芒芒去了。”
“哎哎哎,别走啊。”老者见那大汉欲走,急忙起身握他手腕道:“我这好不容易赢上一把,来再玩两局呗。”
那大汉告饶道:“哎呦喂,老爷子,我这赶着回家做饭呢,你咋赢一把就不让人走了,我不玩了你也别动手啊。”
“好好好,那你回去吧,我明儿个再来。”说罢,老者松手放他归去,再转身对杨坎道:“唉,我今天也太背时了,玩了十几把都没中,好不容易赢了一局,他又不玩了。”
杨坎笑道:“老伯,此非你时运不佳,而是那人手上使诈,换碗之时又将那小球勾回手心藏着,到你猜时三碗俱空,这可如何猜得?”
老者一拍额头道:“哎呀,照你这么讲来,是那嘈耐小子给我支了个花篮,我明天不跟他玩了。”
杨坎笑曰:“常言道,十赌九诈,不赌为赢,你今日吃了这遭教训,下次别再上当便好。”
“今天可谢谢你啦。”老者谢过杨坎,接着凑上前来,一脸神秘道:“哎,小伙子,看你挺吃得成伙食,我知道有个好玩去处,你来不来?”
“什么地方?”
“嘿嘿,你来就是了。”说着,老者一把抓住杨坎手腕,牵他往街巷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