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坎有心挣开臂腕,却觉那老者手上握得甚牢,又怕使力过猛会误伤于他,只好勉强跟着。两人一前一后拐了几个弯子,来到一处茶楼门前。
杨坎曾于茶馆做工,知晓这茶楼多处街市之中,高檐筑阁,敞门迎客。可此处茶馆却是地设巷弄深处,人迹罕至,又修得矮宽,正门之上还挂着厚呢布帘,将馆中景物遮得严严实实,全然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
杨坎见状,不免心中发毛,暗恐被这老者带到什么不干不净之地暗害于他,遂赶紧停步门外,问道:“老伯,你是不是带我来错了地方,这里门庭冷落,哪里像个正经茶楼?”
“我跟你讲,这里面好玩着呢,你进来就知道啦。”说着,这老者松开杨坎手臂,自行掀起布帘钻了进去。
杨坎心中好奇,便凑到门边,将门帘拉开一条细缝,眯眼窥探。只见茶楼之内另有洞天,其中摆了十来张桌子,围有三五十人,畅叫扬疾,盅骰之声不绝于耳。原来此地果非茶楼,却是一间赌坊。
好赌之心,乃人之天性,但若沉溺其中,轻则破财,重则倾家,故若博彩成风,必有败化伤风,盗贼鹊起。相传太祖称帝之后,即在应天淮清桥北建有一处“逍遥楼”,以拘禁博弈、局戏之人,而大明律亦有典曰,赌博之人当处断手之刑,文武官员亦当革职为民。故市井赌坊皆闻风而散,如今太祖驾崩,新帝宽法,此地也才敢假茶馆之名,行聚赌之实。
杨坎虽不好赌,但他此前从未来过赌坊,看着此地诸多玩法,甚是新奇,便挤进人群之中欲开眼界。
杨坎凑到一处桌前,见得此地正玩着“升官图”。相传此戏始于唐代,乃是用白纸铺于案上,以朱笔开列大小官名,分格画于纸上,再以明琼掷之,计点数之多寡,以定迁擢。明琼之上刻有“德才功赃”四字,以前三字为进,“赃”字为退。玩者有四五人,以先入中心“太师、太保、太傅”之处为胜。历代坊间皆好此戏,亦有宋人徐垓题绝句云:
砚乾笔秃墨糊涂,半夜敲门送省符。
掷得么么监岳庙,恰如输了选官图。
杨坎在旁看着有趣,虽未亲身试玩,却也看得入迷,不知坊外时辰几何。忽然,听得门外有人高喊:“快跑啊,官差来抓赌了!”
坊内众人闻言,慌忙散去,挤往后门逃遁。杨坎跟着跑了几步,却又恐那老伯腿脚不便,遭人踩踏,遂回头寻觅,见得老者夹于人群之中,急忙挤去扶助。
然而坊内人多门窄,不及众赌徒尽数撤离,便见有一队官差鱼贯而入,领队之人却非衙中捕头,竟是任天佑。
话说这任天佑,虽与馆主是亲生兄弟,却与长兄差了十余岁。任家素以治病救人为纲,而任天佑虽论医术不及馆中他人,却精于武艺,常助大理府缉拿盗匪,行侠仗义,故有“好义任侠”之誉,颇受一带官民敬仰。是以此次府衙抓赌,便由任天佑带队缉拿,借以点穴神功制敌,且不伤及性命。
杨坎相貌本与任天佑侄儿文武相似,故虽其混于人群之中,还是被他一眼认出,当即抬脚闪至杨坎身后,一把将他扣住,怒而问曰:“你在这里作甚?”
“我……我是被一老伯喊来此地,他……诶?人呢?”杨坎慌忙应了两句,转头欲找他出来,却发现那老者早已没了踪影。
任天佑道他是在找寻借口,怒喝道:“我侄儿好心荐你来我任家学艺,可是让你混迹此等污垢之所的?”
此时,随行捕头命手下捕快将未及逃脱赌徒一并捉拿,听得任天佑发怒,遂上前问道:“任义侠,此人是你们济世堂的?”
任天佑应道:“他是前些日子刚到馆中习武,还未熟知我任家门规。李捕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带此人回馆自行管教?”
“既然任义侠发话,那自然可以。”
“谢过李捕头,在下先行告辞。”任天佑抱拳称谢,而后伸手擒住杨坎,将他押往任家去了。
二人回到任家,却见医馆门庭紧闭,不知为何。任天佑也未多想,推开门来便将杨坎带入院中。奇怪的是,今日院中并无病患走动,可馆内药草焚香之息却较往日倍加浓郁。任天佑还未走上几步,即见馆主快步走来,怒道:“天佑!不是让你酉时之前不准回来吗?快给我出去!”
任天佑幡然记起兄长早先吩咐,赶忙扯住杨坎带出馆外候着。
原来,任家收到唐门解毒之托,虽有唐家所撰毒方,但若要配出解药,还需验析毒理。巧在昨日沐讲禅师前来拜访,馆主便将解毒之事与他说起,幸得其许诺相助,便择今日遣散门中弟子,闭户拒客,并薰药焚香,以驱瘴气,再倾毕馆之力研究解毒之法。
任天佑带杨坎候于馆外,无事可做,便问起杨坎自京城至此一路见闻。杨坎将数月以来所历诸事,大致说来。任天佑听着甚为惊奇,道是年前忽闻“鬼刀”殒没,兄长还为之惋惜不已,怎想竟是眼前后生所毙,真谓世间之大,无巧不成书。
二人各自坐于门前石阶之上,相谈甚久。任天佑心中本怨杨坎抛其侄儿自行离京,今日听他仔细讲明原委,倒也谅他身不由己。道是杨坎一介书生,落魄市井之中,竟借任学斌之机缘,斩鬼刀,行千里,大破唐门凶案,若论江湖奇遇,倒也不过如此。
两人聊了约莫一个时辰,甚是投机,忽闻院门开启,起身回看,见任天佐走出门来。
任天佑忙向长兄告罪。馆主领二人入馆之后,先责其擅行回馆之过,再问他为何提早归来。任天佑此时心中虽与杨坎罅隙已解,但私入赌坊一事还当秉公处置,便将今日带队缉赌所见一五一十告与兄长。
任天佐听得弟弟说罢,转问杨坎道:“他方才所言,可是属实?”
“确实。”杨坎答道:“但弟子也是事出有因,我是在大理城中被一老伯带至赌坊,我本道是一家茶馆,进门方知竟是坊间博戏之所。”
接着,杨坎便将今日之事详细告与馆主。任天佐捋须听罢,略思片刻,说道:“既然你是助人在先,念你初来大理,受人蛊惑,误入赌坊,本是无心之失,不可强责。”
“谢馆主!”
任天佐继续说道:“你先别谢,虽说误入赌坊非你本意,但你既为任家弟子,当保洁清自矢,今日你在赌坊之中未能抵其诱惑,也当责罚。但你初到馆中,我等门规还未让你熟背,吾身为馆主教导无方,理应身受同罚。今夜便责你跪抄门规十录,以示惩戒。”
杨坎谢过馆主宽赦,便随任天佑去花厅受罚。
当夜,杨坎跪于后院花厅蒲团之上,抄录任氏家规。时值夜深,岁寒蚀骨,灯火昏暗,而任氏门规冗长无味,杨坎提笔写了许久,只觉困意袭人,头昏眼花,实在无法聚集心力。
好不容易抄罢一轮,再将之前所写一并点来,却仅有八录。但馆主有言,十遍手抄当今夜完成,杨坎也只好强打精神继续书写。可抄这最后两录之时委实困倦难忍,杨坎只能尽速写罢,睡眼迷离之中,也不知字迹如何,便草草写完回房睡了。
此时,馆主卧房之中,任天佐跪地挑灯自罚。虽说门规于他早已烂熟于心,但若为人师表,自当言传身教,而先父、恩师之训,更是不可懈怠。至任天佐一毫不苟十录抄罢,已近子时,方才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