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人连跑带走赶至杭州府,王君松也不顾写什么讼纸,直接将家中之事诉与状师。状师闻言,忙招来衙役,教其领一干众人去往幕厅候着,自己往穿堂去请知府。没过多久,便闻厅外跫音起伏,只见一位身着云雁绯袍的官员快步走来。
几人起身行礼,那官员也未理睬,径直走到王氏兄弟身边嘘寒问暖。那王家二人哪有心思,一再追问家中所出何事,知府摇头叹道:“只怪本官治下不辖,才教城内出了这般案件,令尊之事,还望二位侄儿节哀。”
王君松此时面色惨淡,双唇微颤,几欲倒地,多亏弟弟搀扶才勉强站住。“此事究竟何时何日何人所为,恳请叔叔详尽告知。”
那知府扶王君松坐下,而后让推官取来卷宗,摊示众人道:“昨日巳时三刻,发现令尊府上死者七人,经辨认有令尊与两房夫人,及丫鬟侍从各二人,着华服死于正房之中。经仵作验看,几人死于前日酉戌之间,均尸身完好,口鼻出血,应是中毒致死。”
此时王君竹还算清醒,连连问道:“奇怪,前些时日家中虽遣散了些许下人,可府上家丁侍女也有十数人,为何直至次日上午方才有人发觉?家中其余人等都去了哪里?家父尸身又是何人发现?”
知府答曰:“昨日我差人查看之时,府上确实空无一人,前来报案的乃是令妹君兰。”
“兰儿?”王君松惊道:“她不是嫁去重庆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怕又是偷偷溜回来的吧。”王君竹叹了口气,转头对知府说道:“舍妹现在何处,我们去见见她。”
“令妹现在忧抑成疾,已服了药在厢房歇息着,两位还是不要打扰为好。今晚我在望湖楼置办一席素宴,以奠令尊吾兄,另请杭州诸商会同仁,以便两位侄儿商讨后事。你等且可放心,为叔定当彻查到底,将凶手捉拿归案。”
“多多有劳,叔父公务繁忙,不必在此相陪。侄儿现在颇感不适,想先休息些许时候,您且先去处理政务吧。”
那知府向众人告辞,随即召来下人将王氏兄弟侍候着,便独自离去了。王君松战巍着身子,从座上虚站起来,而后也不知是双腿无力,还是诚心下跪,只见王君松轰然拜倒,涕泗横流,向杨坎三人道:“大恩大德,王某永世不忘。若非三位恩人搭救,怕是我族香火怕是断于今日了。”
杨坎连忙将其扶起,搀回椅上,又听王君松道:“今日丧宴,既是祭奠亡父,又是答谢恩公,还望三位恩人一同相去。”
此番邀请,哪有拒绝之理,三人纷纷点头应了下来。随后两位丫鬟扶着王氏兄弟,去往厢房歇息,留下杨坎三人在此等候。若说杭州虽非京城,却离京师不远,出此大案,杭州府上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几人于幕厅候了一个多时辰,只闻厅外人声橐橐,却未见有人入厅。约莫到了申时一刻,方有一通判进来,领三人坐上马车,往西湖去了。
天目山下,西子湖前,余晖轻洒,宝石流霞。马车行至**北麓,便听得琴声袅袅,惹人心驰。几人下了车,即是望湖楼前,便有人开门将三人请了进去。此地虽名望湖楼,却是一个庄子,突于水面之中,三面临湖,亭阁高耸。庄内假山层叠,石笋林立,又恰是深秋时节,有菊花锦簌,幽香盈袖。
三人入了主楼,登高远眺,西湖风景尽收眼底。沿着苏堤望去,便是小瀛洲,岛上三处潭水相互交辉,另有枫树环绕,红蓝相映,美不胜收。相传此处曾有苏子所立三座宝瓶石塔,却于洪武初年毁于烽烟,教人好生惋惜。
登至顶楼,便有侍女引三人至侧桌,未等多久,便见有二十余人,陆续登楼入座。待到杭州知府与布政司,携两位王公子入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杨坎等人见此,也照着做了。又候了片刻,便见有丫鬟二人,搀着一白净少女步上楼来。
只见那女子头饰玲珑点翠兰花镶珠银簪,身穿银丝轻罗细锦衫,下着宫缎素雪绢裙,披着织锦皮毛斗篷,腰间系有冰花芙蓉祥云玉佩,蹙眉低首,履下生莲,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待那女子走至桌前,抬首向众人问安,只听原本嘈嘈切切之声忽的安静下来,就连吐纳之息也停了半晌。
杨坎暗想自己在茶楼打杂多年,见过美女百千,却也未尝见有如此绝美之女子,好似仙子下凡,不沾尘物,衬着这西湖碧波,心中忽然生出一首《鹊桥仙》来:
冰丝雪藕,芙蓉初绽,眉眼云烟如蹙。两池秋水碧波潭,黯淡了,人间无数。
临湖西子,千帆不是,瑶盏梨花玉露。谁人执笔点朱唇,只羡煞,书生旁路。
心中吟罢,杨坎长舒一口气来,侧首看去,却见得上官仇眉头紧锁,紧紧地看着那姑娘,心中暗自好笑:我道上官兄清致脱俗,却也是个性情中人。
那女子走至桌前,缓缓坐于王君竹旁,杨坎心说,想必这便是那王家兄弟的妹妹了,转念又想:“倒是这王家当真势大,竟能惊动了布政使司,恐怕私底下也是不干不净,才招惹了如此祸端吧。”待王姑娘坐定,便有两排侍女列入厅来,上了点心冷盘。众人推杯至盏,这宴席便开始了。
未几,桌上便开始走起热菜。今日之宴,上的都是些精致素食,有如白玉翡翠,晶莹欲滴,就着桂花清茶,别有一番雅韵。待到菜将上了一半之时,陈焱离似乎有些不悦,小声嘟囔着:“这请的个什么客,没酒没肉,也忒抠门了。”
旁边一位宾客听了,附耳道:“你们几个是外地来的吧,这王老员外家中素来忌荤忌酒,今日王家公子乃是主宾,自然要办素宴了。”杨坎闻言,恍然大悟,心中暗想:久闻杭州四大名菜,均乃人间美味,今日口福欠佳,真是可惜了。
用膳之时,杨坎不时斜目侧瞟王姑娘一眼,只见灯火映下,佳人倩影,愈发惹人怜爱。忽然,听得竹笛声起,轻绕琵琶弦柱,曲声悠扬哀婉,惹得王姑娘颦眉轻啜,教人心疼。正是:
雕星玉叶花枝九,抱月金樽树影三。
亭台水榭丝竹起,却把佳人泪染衫。
整场素宴,王氏兄弟有何交代,作何言语,杨坎均不在意,一心只系那王姑娘身上。待到宴席终了,几名丫鬟上前搀扶王姑娘先行离去,而后其他宾客陆续散去。杨坎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却见王君竹走上前来,揖礼言道:“恕在下多有怠慢,不知饭菜可合三位恩公胃口?”
陈焱离虽嫌弃这清素之席,却也吃得满腹溜圆,一拍肚皮道:“不错,不错,马马虎虎。”
王君竹再揖道:“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近日家中陡然生变,我与兄长须留守此地办理后事,然家中小妹顽劣,烦劳三位将她送至重庆婆家,在下感激不尽。”
杨坎强压心中之喜,暗想这一路舟车,竟有天仙美女作伴,夫复何求,正要开口答应,却又怕显得急色,令其生厌。然而,未曾想到上官仇竟先应承下来:“我们此去四川,也是顺路,举手之劳,义不容辞。”
杨坎心道这上官宪章,竟同自己心照不宣,不由抿然一笑。几人攀谈了些许时候,约了明日相见之地,便相互告了辞,各自跟着侍应去旅舍住下了。
翌日清晨,三人便早早等在鼓楼,过不多久,见得王氏兄弟扶着妹妹,身后跟着衙役两名,缓缓走了过来。几人相互行了礼,王君松便向三人介绍:“这是在下三妹君兰,原本随小妹君梅嫁入重庆,没想她半路溜了回来。前些日子家中又将她送去,却又跑回家来。”王君松满眼怜意看着妹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莫看她现在文文静静,若在平时可是顽皮的紧,还请三位恩公多多包涵。”
杨坎自然不会在意,上官仇也是应了他们。王君松继续说道:“临行之前,我们想回家中祭奠一下,不知恩公可愿同去?”
“甚好,如此也是应该。”杨坎应道,心中暗想:“此案听着略有蹊跷,若是能进府查看,会许能寻到什么线索。”
于是,几人便回到了王庄门前。一路之上,杨坎走在最后,总不时往王姑娘处瞄上一眼,有心搭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到了庄前,杨坎故作随意问道:“王姑娘,你当日回到府上,家中无人,你是怎么进的大门?”
问罢,杨坎转头看去,却见王姑娘低下头去,支支吾吾道:“这……”
“又是翻墙进去的吧。”王君竹摇头叹道:“姑娘家家,一点儿样子都没有。”
此时,两位衙役揭开封条,吩咐几人不要打乱庄内陈设,便守在门口,放他们进去了。杨坎随众人走进庄来,四下环顾,这高墙之内,真是别有洞天。这王庄乃是前宅后园,房屋亭院雅洁有致,透过花墙镂空,可看到园内曲廊环绕,烟水隐现,真乃修身养性的好住处。
几人走到正房,只见梁上挂着金字牌匾,上书“三有”二字,侧有两副短联“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环视房内桌椅物件井然,全无搏斗挣扎之迹。杨坎心中好奇,便问王君松:“敢问这‘三有’二字是何寓意?”
王君松答道:“家父素来自称‘三有老人’,所谓三有者,乃欲界色界无色界。六道众生,各随所作善恶之业,即感善恶之报,因果不亡,是名欲有、色有、无色有。家父也曾教导我们,为人处世当有仁,有俭,有让,亦是为三有。”
杨坎听的云里雾里,也未作深究,环顾四周,发现堂内正中摆着一盏长明灯,灯上火光摇曳。杨坎奇道:“这里荒无一人,已是有四五天了,而这灯火却是经久未熄,真是奇了。”听得王君松答曰:“这是一盏长明灯,灯芯在醋里泡过,油坛之外又包有水坛,教他亮着十余日也是没问题的。家父生前便有交代,此灯须日夜长明,圣火不灭。”
杨坎在厅内转了一圈,并无所获,便独自穿堂去后园了。步入拱门,便见园内一处碧波池水,莲叶青青,上有浮桥栈道,亭台雅阁,叠石疏泉,画艺天然。奇的是这园林之中,竟竖着几处彩旗,兀然立着,大煞风景。杨坎在此地走了几遭,觉得秋风拂面,旷心怡神。忽听得上官仇在喊他,原是王家三人祭拜完毕,准备出发了。
几人走出庄来,同那两位衙役道了谢,见那二人重新拿出封条,贴于门上,便自行离去了。王家兄弟送四人到了官驿,临行之时,王君松拉着妹妹,叮嘱万千,又偷偷塞给她马牌盘缠,教她莫再哀伤,好生照顾身体。道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此处一别不知何日重逢,兄妹三人,皆泪眼婆娑,教人不忍心生恻隐。
离别之际,终无可免。一行人乘上马车,同二位兄弟道了别,便出发了。晨光熹微,秋风正好,钱塘路上,马车轻驰。遥望驿站,只见两枚身影,许久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