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章这辈子最大的悲伤,就是他在塔尔拉认识了秋琴,和秋琴发生的情感纠葛了。人最容易受伤害的就是情感了,刘新章和秋琴情感的前前后后,受伤最重的是刘新章,多年以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刘新章一想到秋琴,心还在隐隐作痛……
那年秋琴死的时候,正是中秋节。
那天刮过一阵儿温暖的秋风,风从大漠深处带来了种非常好闻的气味,除过秋天庄稼成熟的味道,最浓烈的是弥漫在漠野上空的节日气氛里的酒香。塔尔拉的人被这种香味熏出了满脸的红光。秋琴在这样的气氛里很自然的排挤出肚子里怀了整整十个月的婴儿,然后把自己挂在了胡杨林中那棵最不起眼的沙枣树上。
那天是中秋节,刘新章陪着结婚差一天就满一年的妻子红柳,回塔尔拉和妻子全家过团圆节。全家人围满一桌丰盛的团圆饭,那种气氛暂时叫人还想不起别的事情,尤其是叫人伤感的人和事来。酒过三巡,大家都已经脸红脖子粗的时候,秋琴的弟弟秋生一脚踹开门,带来一股风冲了进来。风在酒桌上盘旋了一阵儿方才停住,刘新章就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能令人陶醉的气息。
根明叔的反应是灵敏的,他呼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直盯着秋生的眼睛。秋生就更加惶恐不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根明叔是刘新章妻子的老爹,但刘新章一直把他叫叔。就是刘新章和妻子红柳结婚那天,刘新章叫惯了口还是把他的岳父叫叔,被妻子瞪了好几眼,可根明叔却哈哈笑着说叫叔好,叫叔习惯听着亲切。
秋生站在门口,脸红得像暖暖的秋阳一样,不是喝过酒的那种样子。
“我姐上吊了!”秋生说。
首先是根明叔被这句话击得站立不稳,摇晃了几下,重重地跌回到椅子上。
一束斜阳红红的从秋生身体四周钻进了屋子,很破碎的洒在了地上,也有一些洒在冒着热气的菜肴上,各种菜肴显得异常辉煌。
刘新章的反应有点过份夸张,他说出的话也会叫人生疑。刘新章只说了句“她怎么会上吊呢”,这句话好不容易打破了沉闷的空气,却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反感。尤其是刘新章妻子红柳的反应,她狠狠地在桌子下面踢了刘新章一脚,她的尖头皮鞋刚好踢到了他的小腿骨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但他没敢再说什么。
“在什么地方?”过了会,根明叔才有气无力地问了句。
秋生的回答有些吃力,但大家都能听清楚。
秋琴上吊是在那片塔尔拉人都熟悉也很崇敬的军息林。
军息林就是第一批开垦塔尔拉的老军垦们作古后的墓地。
那是一片不太大的,由胡杨和红柳夹杂着生长在一起的特殊的树林。
大家赶到军息林的时候,秋琴直直地挂在那棵躯干弯曲的沙枣树上,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塔尔拉的人,其中就有为秋琴接生的青婆。青婆怀里还抱着一个破布包裹着的婴儿,那是秋琴刚生下来的孩子。
根明叔的出现,使围观的人很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刘新章和妻子或者更多的人,根本不敢去看死了的秋琴。大家站立的方向是秋琴的侧背后,笔直的秋琴被秋天的夕阳投下的阴影不太完整的印在沙土地上,因为夕阳被稀薄的胡杨树叶撕扯得残缺不全,秋琴的影子也就残缺不全,她的影子所占据的那个地方成为人群中的一个缺口,没人承担影子那块空洞的地方,那里就像一个空洞的门,从这个门里,显示了里面的一切。
那是秋琴的一生。
根明叔就站在了秋琴的一半影子里,他的脸上一半红一半黑,夕阳烧着他一只明亮的眼睛,发出奇异的有点吓人的光,那种光致使大家不敢看他的眼睛,当时可能都傻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看着根明叔,想看他怎么办。
“为啥不放下来?狗日的看什么看?”根明叔愣了一阵儿,才吼了这么一句。
人们不好意思地被根明叔一吼,都往后退,没一人上前。
这就是秋琴,挂在沙枣树上很现实的秋琴!
刘新章望着眼前的一切,还能说什么呢?他毫不犹豫地向秋琴走去。所有好闻的和不好闻的气味刘新章都闻不到了,看到秋琴挂在树上的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如果那棵树上挂的是别人,刘新章想他也会后退的,他也怕死人,可那里挂着的是秋琴,他就得走向她,他没法怕她是死人,他只知道前面就是秋琴,他就应该走向秋琴。
红柳的目光一直跟刘新章,她的目光中所有的情感波澜都一览无遗:有伤,有痛,有怨……但刘新章没有注意到,所有旁观的人也没有人去注意她目光里的色彩,在这种时候,直直地挂在树上的秋琴是众人所有目光的聚焦点。
根明叔满脸的愤怒,但他的目光没有再注视秋琴,他看着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军息林中突起的一个个坟堆。他看得很专注。
军息林中很静,秋风也早溜得不见一点踪迹,时间流过人们与树之间的空隙,也流过秋琴与树与大家之间的空隙,却流不出一丝动力。时间缺乏很多的能量,时间只会无声无息地流动。
段建新的出现有些奇怪,他一改往日的面孔,很庄重地突然就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的出现止住了正走向秋琴的刘新章。段建新的模样让平时看惯了他的人们都有些不习惯起来,他把往日的漠然抛得无影无踪,相反有些热情过度地看了看围观的人群,他根本不理会根明叔的愤怒,还很随便地走到根明叔跟前,很认真地给根明叔递了一支烟。根明叔不理会段建新的举动,目光粘在了不远处山包一样的坟堆上。
段建新手中的烟被秋生一拳打掉,秋生冲过去就要打段建新,被刘新章拉住了。
段建新很平静地看了看秋生,又看了看挂在树上的秋琴,然后才转身走到青婆跟前,看着青婆怀里的一堆破布包着的婴儿,伸手在破布里摸索了一阵儿,终于在婴儿胯间摸索到了一个他盼望已久的物件,段建新的脸上就有了喜色,并且恢复了以往的表情,变得不再庄重。他随便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竟兴奋地说:“是个儿子,我也有儿子了!”
然后,段建新不顾大家的目光,扯开破布看了看婴孩粉嫩的脸,嘿嘿笑了两声后,才转身向秋琴走去。
秋琴被大家轻松地从沙枣树上卸(再没有恰当的字描写这个场面里的这个动作了,刘新章后来为用了这个字而心里很难过)了下来,秋琴被大家抬着缓缓地放在了沙枣树下的沙土地上。秋琴平躺下后,靠得最近的刘新章分明听到一声淡淡的叹息声从秋琴的嘴里发了出来,仿佛她终于解脱了似的。刘新章被她的叹息声击得心里一阵颤抖。
段建新却围着秋琴转了转,发出一声奇怪的惊叹声,然后说秋琴为啥要死?她不能死,我有儿子了,她为啥要死?
段建新这样说时很疑惑地望着众人,他对秋琴的死比别人还莫名其妙。
秋生大吼一声:“我姐是被你害死的!”扑过去一脚就踹倒了段建新,两人立即扭到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根明叔叫大家往开拉扯秋生他们,刘新章发现有人在拉扯中狠狠地在段建新腰上踢了几脚。
大家好不容易把秋生和段建新分开的时候,郭连长才摇晃着瘦瘦的身子来到了军息林。
郭连长是秋琴的父亲。
郭连长出现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隐退,军息林中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郭连长满身酒气地往秋琴跟前随便一站,睁圆那对永远睁不大的眯缝眼,看了看地上的秋琴,回头骂了一句狼一样嚎叫的秋生:“嚎啥嚎?你娘早就死过了。”
秋生不理睬他爹的骂声,继续嚎叫着。周围有好多人流下了眼泪。
郭连长说:“都是些没出息的货,死了,都死吧,死了也就清静了。”
天就黑了。
刘新章一当兵,就在塔尔拉。因为部队驻在塔尔拉的劳改农场,一年四季都在看守犯人。而新章作为上进心强表现突出的兵被分配放牧中队的几十只羊,他时常将羊赶到荒滩上去放牧,他就是那时在荒滩上放羊时认识秋琴的。认识秋琴,就像认识他们同年兵老乡一样自然。在没有界限的荒滩上,除了刘新章放牧的一群羊之外,,远远近近的,也有其他的放牧人,秋琴就是其中的一个。秋琴其实注意了很久这个喜欢坐在一边望着羊群发呆的穿警服的放牧人,然后有一天,秋琴在注视刘新章的时候,刘新章正好一个回头,与秋琴的目光撞在一起,秋琴在慌乱的躲避后又大方地抬起头冲刘新章笑了笑,很熟人一般地打着招呼:你不是当兵的吗?你为什么也会放羊?
年轻真是好啊。后来的刘新章每每想起和秋琴相识的经过时,总会在心里这样感叹。
因为同样的年轻,他和秋琴很快就说到了一起。刘新章就这样认识了秋琴或者秋琴就这样认识了他都是很正常的事,那时候秋琴在刘新章的心目中是一个很纯真很可爱的少女。她爱问一些部队上的事情,对部队有着很浓厚的兴趣,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在那些寂寞的放羊的日子里,刘新章和秋琴坐在荒滩上看着羊群在一起低着头吃草,他们的话题就很热烈。那些日子比起在中队训练看犯人的日子要丰富得多。渐渐地刘新章和秋琴熟悉后,秋琴就无拘无束了,有次她说刘新章是个很有灵气的男孩,就因为她的这句话,他就激动了起来。后来,秋琴就邀刘新章到她家里去,但他却并不敢把漂亮的秋琴请到部队上去玩。
刘新章之所以敢去秋琴家里,主要是听秋琴说她有很多书,刘新章对书的喜爱胜过他对那些军事知识的钻研,当然,读书比起和秋琴在一起说话要无趣得多,但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能和秋琴在一起说话,不能和秋琴说话的时候,能和书相伴也是很不错的。
而秋琴的爸爸郭连长对秋琴带个当兵的到他家里表示出了空前的冷漠。郭连长对当兵的冷漠主要是缘于他以前也是当兵的,并且他是跟随王震将军解放了新疆然后开荒成了军垦战士,他是经历过战争立过战功也经历过生活的老军人。他看不起刘新章这样没有用枪打死过一个敌人只是在靶纸打洞的当代军人,他说当兵就是为了打仗,就是因为有了战争才产生了军人这种职业。
郭连长的这种论调让年轻气盛的刘新章十分听不惯,他涨红着脸反驳郭连长说是因为有了战争才有了军人这个职业,但战争只是暂时的,而之所以有战争就是为了人类永远再不要有战争。现在的和平年代正是战争的最终结果。战争产生了军人,军人消灭了战争,维护和平是军人这种职业的永久目的。所以说,和平年代的军人才更能体现军人的素质和军人的价值。
郭连长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小口酒,他看了看像斗鸡似的毛发冲冠的刘新章,毫不理会面前这个战士对军人职业神圣的维护之心,带着鄙视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没有战争了现在的军人就不能叫做军人。军人只存在在战争中,战争结束了军人也就消失了,既然消失了,也就谈不上还有什么军人的价值。
“正像我们,”郭连长说,“战争一结束,我们就回到了土地上,并且是为了垦荒而来,是和当年打仗一样伟大的。这才是价值!”
刘新章正不知道该怎样驳斥郭连长时,秋琴过来,拉着他去看她的书,离开了极为轻视他的郭连长。
秋琴的书的确很多,都是她经常托人从场部买来的,她说就是这些书使她在清冷的日子里,寂寞的心灵有了依托,有了梦想,也有了希望,使她的目光透过塔尔拉、越过叶尔羌河看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
刘新章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也正是这些书,让秋琴最终会背判她和他的爱情。
秋琴后来说,别理我爸,他这个人——
秋琴没说完她爸这个人怎么了就停住了,她给刘新章留下了一个悬念,这种悬念使刘新章产生了许多想法。在以后的日子里,刘新章试图破解这个悬念,但都被秋琴很巧妙地掩饰过去了。
刘新章曾问过秋琴老家在什么地方。秋琴说在北京。新疆汉族人都来自内地,后代都承父辈的祖籍。但在后来刘新章和秋琴的父亲郭连长混熟后,他常在看不起刘新章的语气中给刘新章讲了他的一些英雄功绩。刘新章曾问过郭连长的出生地,他说他是陕西榆林人,十五岁就跟随王震的三五九旅在陕北南泥湾开垦“小江南”了。他的故事叫刘新章没法怀疑,但对秋琴说她是北京人刘新章心里却一直有一个疑团,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一个故事。后来刘新章问秋琴时,秋琴只是淡淡地说,她母亲是北京人,她随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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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塔尔拉失眠了,更多的人是因为叶纯子的到来。突然来这么一个跟塔尔拉没有一点关系的年轻女性,而且又这么漂亮温柔,这在塔尔拉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新鲜事刺激得好多人难以入眠,在这遥远而荒凉的塔尔拉的夜晚,这些失眠的人由叶纯子的到来而更多地的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朋友和同学以及故乡的每一情每一景。
副指导员吕建疆更是睡不着,脑子里全晃动着叶纯子的影子,尤其是和叶纯子第一次在攀枝花的花店里见面,当时说的什么话,一幕幕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把其中的那些细节细细回味得多了,反而有些细节会变得模糊起来,为了确证这些细节,他一夜几乎没有合眼。因为坐了一天的车,疲劳使他有时候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可一旦想到一个情节里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的脑子又立马变得清醒异常,绞尽脑汁地去想那句话或者那个动作。这样反反复复地使吕建疆大脑极度紧张,有时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突然间就会惊醒过来,发一阵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