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闪烁,夜空如幕。
青色砖瓦砌成的旧宅院里,长着一棵古老的银杏树。树下有一个可爱的小花圃,各种芬芳醉人的花杂乱地开放着,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丛里。
蓝色油漆刷过的木门和窗户,冰冷寂寞的青石台阶。
银杏树叶,洁白如雪。星光洒落在庭院里。
室内,温暖的灯光。
餐桌上,年迈的外婆安静地坐在尹禾身旁,银色的发丝在脑后结成发圈。她的脸庞温和而慈祥,优雅的姿态体现了旧时书香门第传袭下来的气质。她的动作已经很迟缓了,此刻正费力地从盘子里夹一根清炒白菜。尹禾将盘子拉近了些,给外婆多夹了些菜,然后埋头吃起饭来。
母亲坐在对面,安静地吃着饭,乌亮清澈的眼睛,完全没有岁月留下来的痕迹。
尹禾一直没有给自己夹菜,只是默默地吞咽着白米饭,她仿佛在做某种激烈的思想斗争,挣扎过后,却变得异常平静。“我决定去明德学院念书。”餐桌上,尹禾终于平静地对家人宣布。
屋里突然没有了声音。
母亲的筷子在空中停住。
外婆侧目而视,手中的筷子快节奏地抖动着。“尹禾,你在跟妈开玩笑吗?”母亲冷冷地说。
尹禾抬头,没有回应母亲有些生气的表情。她轻轻地夹起一块鱼,将刺仔细地挑干净,然后放在外婆的碗中。随后,她又夹起一块西红柿,送进自己的口中,慢慢细嚼,让西红柿的酸甜汁沁入胃里。
母亲放下筷子,将椅子朝桌前拉了拉,很认真地对尹禾说:“不能去,你哪里都不能去!只有彩虹学院才适合你。你知道明德是怎样的学校吗?那里的孩子跟你不一样!你会受伤,你会遭受在彩虹学院不会遇到的伤痛!尹禾,你不能去,绝对不能去,你只属于这里……”
尹禾终于抬起头看向母亲。
她只属于这里,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尹禾在心里冷笑。她究竟是怎样的孩子?从她了解到自己是酒吧歌女的私生女时开始,从她了解到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时开始,她一直在寻觅那个答案。母亲似乎要一辈子藏匿自己的过往,可是母亲的过往与她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在成长中所遭受的痛苦,母亲从来没有替她分担过。而她所承受的那些伤害,都是母亲不检点的过往带给她的。
是的,她认为母亲的过往不检点,至少,她的出生可以证明这一点。
她其实根本不稀罕进什么贵族学校念书,凭她聪慧的头脑,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做得最好,所以不管是多么不平凡的学校,她都不稀罕!可是,在她骄傲强大的外表下面,有一颗从未改变过的,向往温暖的心。那个满身洁净气息,有着温暖明亮笑容的光明天使,一直在她心底,从未消失过。
瑭,让她寻觅到了那份熟悉的感觉。“我要去!”尹禾坚持自己的决定,这一回,她要违抗母亲的意思。“不许去!”母亲的嗓门大了些。“我要去!”她的嗓门跟着变大。
母亲怒火中烧地看着她,她执拗地与母亲的目光对上。她想让母亲知道,她已经长大了,不愿再忍受母亲过分神秘的摆控了。“我要去,顺便了解一下,我到底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我还要向他们证明,我比那些所谓高贵的人强一百倍!就像你不顾我的感受,在酒吧里坦然唱歌一样,我也要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光明磊落,为何不能去?”
她将“酒吧”两个字故意念得很大声,然后,她看见了那双跟她一模一样的眼睛中的惊愕和恐惧。
母亲沉默了。挣扎过后,她的愤怒渐渐平息。每次提起“酒吧”这两个字时,母亲便不再说话。即便此刻,在转学这样重大的事上,母亲也在关键时刻停止了与她的争辩。她倒是希望母亲能够与她争辩到底,把心底积压多年的委屈说出来。但是,母亲仍旧沉默。
看见母亲渐渐退缩的模样,她的心口开始胀痛。
眼看母女俩这样一直沉默着,外婆做出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改变过的决定,说:“尹禾啊,听妈妈的话,妈妈不让你去,一定有理由。”
尹禾的心里开始落泪。她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一直站在母亲身后,无论母亲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有时候,她总在想,如果母亲年轻的时候,外婆对母亲多加管束,不去纵容母亲的任性,那么今天的自己也许就不会成为同龄人的笑柄了。“外婆,你想这样纵容她到什么时候?”尹禾生气地责问外婆,“难道你要我也变成她吗?听她的话,跟不负责任的男人生下我这样的孩子,然后在酒吧里当歌女,对陌生的男子卖弄风骚,一辈子过被人耻笑的生活吗?”
她从没如此痛快地挖掘过母亲的伤痛,从来没有,她几乎没有勇气去看母亲的脸色有多难看。她无比后悔,但还是看到了母亲的脸色在灯光里灰白下去的样子。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母亲,对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她恨母亲,同时也爱她。
尹禾再也无法遏制内心潮涌般的酸涩感,她甩下筷子,飞跑进房间,一头栽进被窝里,流下了苦闷的眼泪。
第二日清晨,外婆悄悄地来到尹禾的床边。“尹禾啊,你妈想了一晚,还是同意让你去明德学院念书了。她说,你长大了,应该让你去经历一些事情了。”
这是她期望的答案,对母亲来说,却是努力了很久的答案。尹禾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她疲倦地仰望着外婆干净的脸庞,外婆的微笑像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柔。可是外婆的眼睛早已昏花,所以无法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她扑进外婆的怀里,泪水奔涌而下:“外婆,我会努力,我会努力做得比任何时候都好……”“尹禾啊,以后不许再说让你妈伤心的话了,她这一辈子已经够委屈了……”外婆低着嗓音对尹禾说,苍老的手臂轻抚着她冰凉的发梢。
尹禾轻轻地点头,心口像露水一样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