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上马车,摆摆手:“爹都说了,让你们在自家人面前别喊‘侯爷’,喊‘老爷’就行了。再让他听着,可要不高兴了。”
车夫憨笑一声:“老爷的身份今非昔比,皇上亲封的护国侯,我们可不敢造次。”
“害怕皇上就不怕老爹啦?”我故意板着脸,还想说几句吓唬吓唬他,但一看才刚出宫门不远,不能乱说话,苏将军眼中警告过我的心急口快,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在自己看来是开玩笑,在外人看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听说,想扳倒侯爷的人多得是。朝中党派之争会随着皇子的成长愈演愈烈。太子党和三皇子党、四皇子党人已成气候,后宫的妃子也争得头破血流,到处明着一派祥和,其实早已是乌云密布。
护国侯拥有沅国一半兵权,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苏家在沅国开国以来一直荣宠不衰,沅开国几百年,六代皇帝,先后出过几位护国将军,还有一位贵妃。苏武原有两个弟弟,没有成婚便都战死沙场,才人丁单薄。
对于这个位置上的人,拉拢不成,便只有扳倒。苏将军两袖清风,向往田园生活,无奈家族使命,两个弟弟的死亡,使他不得不放弃自己与世无争的生活,走进骏马腾飞的革命中。
“浅儿。”娘慈祥地抚摸我的头发,回忆起往昔,脸上的笑纹深深地折射出此刻的幸福:“为娘虽然是有名的才女,但却是庶出的小姐,不受宠,身份与你爹悬殊太大,你太爷爷、太奶奶都不同意,你爹不顾别人反对,带我去了乡间,成了婚。若不是你伯伯们出事,我们此生,也不会入侯门。”
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浅儿,苏家只有你一个男孩,还好是男孩,不然我死后可怎么向你太爷爷、太奶奶交代?”
我低下头去,不敢看她。这个浅儿,不会是苏将军当年抱来的吧?《故事会》上不是常说有穷人家生男孩换有钱人家生的女孩吗?
不对不对,我是女孩子呀!
“但也是因为唯一,你身上的担子才十分沉重。不过浅儿莫怕,你爹爹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不会为了一己之私一走了之,弃你于不顾。我们会留在你身边的。”
这些话她跟我已经唠叨多少遍了,我知道她的痴呆症又犯了,赶紧睇一个眼神给她身后的青儿和莲儿,让她们想法子岔开我娘。
“夫人。”青儿一向机灵,莲儿则憨实些。青儿笑着说:“老爷恐怕等少爷久了,少爷今天还没有练习射箭呢!”
娘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老咯!浅儿,你去吧!别让你爹爹等着急了。”
我感激地对青儿笑笑,跟娘告了别。
每天在宫里要听之乎者也,还不时地被夫子拉着开小灶。晚上回来还要听我爹教我骑马打仗。我颓然地耷拉着脑袋向另一个坟墓进攻。
“爹,我来受死了。”
苏将军对我的玩笑早司空见惯,他又像往常那样嗔怪了我一句,说道:“为父让你学习用兵之道,不仅可用于战场,对你的人生之路,也极有帮助。苏家,只有靠你了。浅儿,对不起……”
“爹,你说得太严重了。”我安抚他的愧疚。
他教人用的不是说教,而是游戏和故事。与其说他适合做个将军,不如说他天生就是个做教授的料。从游戏中开发人的智力,教会我道理,这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最管用的。如果我不是二十几岁的灵魂,绝对感受不到他的良苦用心。同时也羡慕苏浅有这么好的爸爸!
第二天早上我吃完早饭,要出门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浅儿,等等。”
“怎么了?”
苏将军不语,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开口,语气却是毋庸置疑:“和同窗们都不要走得太近。”
我咧嘴一笑,点点头:“爹爹昨晚讲的故事里,不是告诉浅儿了吗?”
苏将军一脸错愕,我挥手跟他们拜拜,一头钻了出去。昨晚上他讲了故事中,说出了现在局势。苏将军是大家拉拢的对象,却年过半百,我是苏家的唯一继承人,自然逃脱不了。皇帝有意谁接替他的位置,就会对谁说多接近我。
可恶的是,他们谁都知道我的价值在哪里,太子和三、四、六皇子中除了对我一直排斥的三皇子,其余人对我都很亲近,就连公主,还有陪读的丞相之子,户部尚书之子,也是围着我转。
苏将军借故事告诉我,别看现在谁都帮我当天人一样捧着,把我当真心的伙伴。其实不然,到了可以利用的时候一定利用,到了必须牺牲的时候含不含糊地置我死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肺腑之言啊!
同样的,我和谁都走得一样近,只有七皇子,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皇子,也会因为我而被所有人记起。那么,他就会有危险。
爹爹的话,很有道理。
“你摸摸看。”
还没放学,我就趁太傅不注意,溜了出去。今天我有好多话要和风城月说呢!如果再被他拖去开小灶,苏将军肯定又要让我顶香炉了。
我拿过风城月的小手,放在凹凸有序的粘土版上细细地摸索着。“感没感觉出什么?”
风城月浅浅地锁眉头,无波的眼睛盖不住里面的惊奇。他一笔一划地摸着粘土版上的痕迹,猜想着上面的内容。
“这是我教你的第一个字。哦不,是第一个名字,风——城——月!太阳光强,没多长时间就好了,我下次再给你带我的名字。”
那天中午,我挖一团泥土在铁皮上做了板块,用树枝在上面写下了他的名字,暴晒了两天,终于有凹痕,我闭着眼摸摸,还像那么回事,今天拿出来露露脸。
风城月生活本来就不好,只有一个老太监照顾他的起居,皇帝的几个子女中到年龄的都要念书,必须要念书,因为七皇子是瞎子,所以没有人会教,他也自然不必去了。
我不想他成为目不识丁的人,尽我所有也要让他识字。尽管在这个时代,一个盲人即使识字也没有盲文书本让他们读,指望我用泥土教学,十年也教不了几个字。
但我仍然不想放弃。
突然,风城月扔了手里的东西,冷冷地对我说道:“以后不要做了!我不稀罕。”
我‘嚯’地一声站了起来。生气望着粉碎了一地的硬泥土,连它此刻也在呲牙咧嘴地嘲笑我。
我一怔,当初自闭的我面对他的热情,我也是这么偏激。是不是当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心理也像我这样难过?所以最后,他才会远离我?
其实我心里不是那么想的,真的不是。
良久,我从惋惜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明知道他看不到,还是用很执着的目光看着他,坚定地说道:“你不稀罕我稀罕。你扔一块我做一块,每天照常送来。你扔你的,我做我的。”
我要和他一样,至少等到对方从自闭中走出来再放弃。即使很伤心,即使很难过。也绝对不会就这么放弃。因为曾经有一个人,也没有轻易地放弃我。所以,我要将这种精神传递下去:“我不会放弃你的。”
风城月眉头皱得更紧,眼睛对着我的方向,对着我的脸上表情复杂。
说完我掉头就走,但,走了几步,脚还是不受控制地停下,转身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表情。他静静地矗立在原地,头埋得很深很深,肩头隐隐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蹲下身,跪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拣起破碎的粘土,似乎要拼凑出我凋零的心。
“既然不稀罕,为什么还要拣起来呢?”
他被我冷不防的一句问话吓了一跳,“你,你不是生气地走了吗?”
我很清楚,他害怕的是被招惹的人抛弃,所以我对他说:“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放弃了你,我也不会。如果有一天我故意疏远你,那是我在遵守我的诺言,用我的方式守护着我的兄弟。请你相信我。”
世间真的有轮回。等我雨过天晴,有能力帮助别人时,终于轮到我尝受这种与自闭儿接触的艰辛历程了。不过有一点,我不会像他一样,救了我之后又和我疏离。风城月这个人,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绝对不反悔。若我有一天迫不得已和他形同陌路,那一定是因为我不想连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