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的景色相比来时又萧条了几分,太阳照在河面,腾起了一层水雾。马车的斜影在枯草上柳过,一路上不曾有几次停息。叶芷也因为昨夜一夜未睡和那一掌的缘故,睡得很沉,完全不知自己早已出了边州地界。
上都皇城之中,墨玉炎——大离的皇帝,退朝之后又召见了几位大臣。
“眼看就要入冬了,南郡、边州各地的农事防御治理的如何?”
墨玉炎端坐在椅子上,不怒自威,眼神专注的盯着手中的奏折询问道。
“回陛下。”张渊之恭敬上前说,“东南三州六郡的农事防御事宜大多都已修筑改整完工,只差边州的原江堤坝重筑尚在进行中。边州旱涝之灾向来都是三州之中最为严峻的,每年都需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修补。不过此次有太子殿下亲自前去整治,定能消除原江的洪涝桎梏,造福一州百姓。”
“嗯。”墨玉炎应了一声,缓缓仰颈思虑了片刻之后看向立在后面的叶璋,“南郭平定,北境也算是太平之年,倒是西边,西夷自从十八年前的天门岭一战之后,一直蛰伏养息,叶卿有何看法?”
说完眼神审视的看着叶璋。
叶璋一听西夷,心中一怔。这是这十八年来皇上第一次主动提及西夷,叶璋小心一步上前,“回禀陛下,自从言妃娘娘嫁入大离之后,西夷便与我大离常年交好,边境安稳,两国百姓更是来往密切。但兵者乃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墨玉炎时候回想起了什么往事,眼神依旧减弱,却也掩盖不住岁月的惆怅。他听完叶璋的回答微微点头,忽又想起一事来,“朕听说叶卿的小女竟给李尚书的儿子李明延写了休书,可有此事?”
叶璋和立在后面的李威脸色略微失色,叶璋惭愧的低头说道:“是臣教女无方,这才纵容她闹到了这般地步,臣深感惭愧,正打算择日就去尚书府赔礼道歉。”
墨玉炎倒不是责问的意思,实在是觉得这女子休了自己丈夫的事太过少见,对叶璋这女儿甚感新奇。之前只是听说叶家小女才貌出众,堪称上都城中第一闺秀,当时寿宴上也确实是舞姿卓越,没想到竟还好有这般大胆烈性的一面。
“看来真是虎父无犬女啊,倒是有几分战场上的果断。”墨玉炎略带喜颜,又看向一直低着头的李威,“李爱卿,你作为叶卿的亲家,这事你怎么看啊?”
“这...”李威面色更是难掩的羞愧,“虽说自古以来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最终还是要看子女双方的缘分缔结。所以无论是了休还是和离都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心思,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也说不上什么,叶将军也不必太过介怀。”
墨玉炎很是赏识李威的这番言论,但也惊异他的释然,“没想到李爱卿竟是知情达理,不束俗约之人。”
说的李威更是把头往下低了低。
倒是立在一旁,事不关己的张渊之面无波澜的揣测着,他李威自然是知情达理,叶芷休夫一事看似是李家丢了颜面,但是上都城这么大,这些流言过不了几天人们谈多了也便忘了,以后李明延依旧可以婚娶良配。叶家则不同,一个女儿出嫁后又休了夫,以后便再难有人会去求娶,更别说叶璋还有比叶芷年长几岁的一儿一女,以后这上都中有那户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他们叶家,又有哪家高门大户会娶他们叶家的女儿。
“事已至此,朕希望两位爱卿能妥善处理,不要失了官家的颜面。”墨玉炎打量了一会儿,最后下令定夺。
“是。”
叶璋和李威互不向望,面色平静的行了谢礼。
叶彦之赶着马车,不时的会掀开帘子看看叶芷。
她一路一直睡着,无论路程是颠簸还是平坦都不见她醒来。叶彦之甚至怀疑会不会是自己那一掌太重了,不过好在她的面色看起来还算红润,应该就是嗜睡了些。眼看日近黄昏,叶彦之又看了看马车里,不仅叶芷没有醒,连小夕也靠着睡着了。叶彦之无奈,只好继续赶路。
叶芷在睡梦中,又回到了那些总是重复的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场景,之前都只是一帧一帧的画面,而这一次终于所有的都连接在了一起。
月中的灯会,上都所有的街道都是光亮斑斓,烛光在纸灯里闪烁摇曳。将军府的门口停着一辆黑漆马车,小夕拥着叶芷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一件薄纱的披风系在叶芷的薄肩上,看上去若轻风吹扶的柳枝一样无骨。
“小姐,听说今年雪湖的灯花表演最是精彩,不如我们乘船夜游雪湖吧。”小夕扶着叶芷上了马车说道。
叶芷看着小夕嫣然一笑,温婉沁心。
雪湖边停着许多船,都是些官家的小姐公子,大家都坐在船头欣赏着花灯表演,没有交接和对视。表演结束之后,大多都停船上了岸,湖面显得空旷明亮,叶芷便想在湖中再游览一番。
没过多时,一艘灯火明亮的官船靠了过来,桥头站着一位身穿蓝绸长袍的翩翩公子——李明延,手持一把字画扇子缓缓扇动。与叶芷交谈了两句,便与她对起诗来。从湖水说到船艄,从月色谈到灯景......
一路交谈甚欢,两船并渠前行,好一幅月照湖面,湖映佳人的美景。
无论是灯会上的共月对诗,还是街灯中的倜傥风采,叶芷自那以后便对李明延情思萌动,暗自欣赏他的风姿和才气。没想到过后没几日李家就请了媒人到将军府来求娶她,说是李家二公子对她一见倾心,特寻了良辰吉日来聘亲。叶芷虽然也过了二八年纪,但是却从未接触过男女情爱之事,只知道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正好李明延上门提亲,而自己也对他有几分好感和欣赏,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名媒厚聘,红袍朱唇,十里妆匣。
叶芷就这样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她透过盖头纱看到李明延时会害羞的连忙低头。一路锣鼓唢呐,喜庆连天,她也满怀欣喜,期待着诗中所言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尚书府宾客满堂,红绸在新人手中握。“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仆他年白头偕老,桂馥兰馨。”三拜礼成。洞房之中,叶芷坐在床沿思绪难安,又不敢抬头乱动,很是规矩,双手紧张的揉搓着手中的手绢。
可是迟迟未见李明延的身影,头上朱钗又沉重,她实在有些难受才抬起了头。左右看了看房中没有一人,就连小夕也不知去向,她便小心走到门口去寻小夕。在院子里转了转却不见小夕,倒是让她听到了两个丫鬟的闲言碎语。说李明延一直倾慕的都是御史台刘大人的女儿,人尽皆知,怎会突然娶了这么个病秧子回来做夫人?莫不是叶将军势大,被逼迫的吧。
叶芷顿时六神无主,眼眶湿润,不知如何自处。晃神中不知自己走进了另一处院子——李威的书房,她一醒神就看到了李明延的身影进了书房,想上前去质问个清楚,但是走近之后却听到了令她更绝望的事。
李威父子而人立于书房中,面色冷漠,并无半分婚宴的喜悦之情。李明延向李威表明自己是不会同叶芷洞房的,自己早已心有所属,娶叶芷只是因为她是叶璋的一根软肋,把她当做牵制叶璋的工具。与叶芷的相遇、结缘都只不过是有预谋的逢场作戏罢了。她的婚事居然是张丞相和李威父子扳倒自己父亲的第一步......
至此,叶芷整个人已经全然崩溃了。她拖着笨重的喜袍,慌张的往回跑,她从未觉得自己身上的那件喜袍如此的沉,比她头上的朱钗还要沉得多,让她觉得每跑一步都十分费力。
她拼命的跑回了洞房的院子,却被裙摆绊倒在台阶上。她悲痛万分,手足无措,又不敢大声哭出来,只能咬牙哽咽,紧紧拽着衣裙的手,由雪白变得暗红,红的仿佛要渗出血来......
“呜呜~”叶芷靠在小夕的肩上抽噎着,眼角早已泪迹斑驳,人却还沉浸在梦中的痛苦里未醒。
小夕被叶芷这委屈的哭声惊醒了,“小姐,小姐!”看着小姐哭的满脸泪水,想必定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小夕连忙摇晃着唤醒叶芷。
叶芷这才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心里悲蹙万分。
“小姐你没事儿吧?”小夕帮叶芷擦着泪水,关切的问道。
李明延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叶芷满腔怒火的吼道:“李明延就是个人渣!”
这一声吼了出来叶芷才算是彻底清醒了,倒是惊到了外面驾马的叶彦之,立刻勒马停车。
“吁~”然后掀开帘子见叶芷终于醒了,“怎么了?”
叶芷清醒倒是清醒了,但是还在抽噎着,可能是梦境太过悲伤了吧。但是她一看到叶彦之那张忙乱的脸之后,她又懵住。自己不是翻墙逃出驿馆了吗?怎么叶彦之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哥...?”叶芷一脸疑问的盯着叶彦之。
叶彦之见她两眼通红,“怎么一觉醒来哭成了这般模样,是李明延在梦里欺负你了?”语气急切的问道。
叶芷还是懵着的,“...怎么...,我不是...”万分不解的吐出来几个字,自己不是逃了吗?
努力回想了一下,她才想起自己跳下驿馆的院墙之后就被人一掌给打晕了,那人是叶彦之?他未免对自己妹妹也太狠心了吧,导致她现在肩膀都还在隐隐疼痛。
叶芷一意识到自己没有逃脱成功,还被带到了马车上,连忙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外面早已是暮色,自己这一觉睡的也太久了吧,早上出门的时候天可刚亮,现在外面天都要黑了,这是已经往回走了一天了呀。
看着外面的天色,叶芷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却被叶彦之尽收眼底,说话的语气从关切转为决然,“你若再动什么逃跑的心思,我还把你打晕,让你直接一觉睡到家门口。”
说完给了小夕一个眼神,示意她好好看着小姐。
“哥!...”
叶彦之没有再理会叶芷,继续驾车前行。
叶芷也知道想从叶彦之的手中逃跑是无望的,也只有气无力的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风景。
叶家军营之中,叶泉英姿飒飒的站在训武台上,下面站了一众兵将。
自从得知李明延与叶家军营中的人私下勾连,和叶芷两次出逃尚书的种种情况来看,叶璋和叶泉父女二人一致认为这些事一定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叶璋虽不是常年居于朝堂,但也熟知宦海中的权谋风云。叶家是世代将门,叶家军更是对叶家忠心贯日,经历了几代人的血脉传承,难免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皇上尚在壮年,又立了嫡长子墨麒风为太子,虽然没有夺位之患,却免不了夺嫡之争。墨麒风因多次跟随叶璋领兵出征,自然和叶家关系走的近了些,所以有人要想把墨麒风拉下太子之位,就会先把目标转向叶家。所以叶璋认为李威的目标不是叶家,而是太子。便命了叶泉彻查军中耳目,以绝后患。
“把人押上来!”
叶泉的声音锐利十足,有女子的娇媚,也有巾帼的英气。
台下一众兵将的目光注视着两个士兵从台后押了出来,眼神疑惑,左右互相探看,却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叶家军,向来都只忠于皇上,忠于大离,忠于大离百姓。台下各位将士也大多都是世袭军功,耿耿忠心苍天可鉴。但是若有像他们一样,谋私向外,损害军中利益,一律按照军法处置,逐出军中,三代不录。若是有军功者,除去一切军功,三代不录。”叶泉威严十足,完全有震慑十万雄狮之气。
台下兵将皆唏嘘谈论,目光鄙夷的看向前面被押着的两个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