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勍只管吃,皇祖母喋喋不休的话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早就习惯了,亦知晓皇祖母次次只是说的热闹,从来没想过真叫他回宫。她只是想要祖慈孙孝的场面,他只要吃得自己撑到要吐便是完成了任务。
只是这次他满心还是有点委屈的,那个小厮虽说平日只是待在寺外从未真正服侍过自己,好歹名义上陪自己入宫好多年,如今被丞相说杀便杀,怎么得心里都不愉快。
但是又能怎样,他顾勍只是养在宫外吃素的小子,以往母后的恩宠浩大到如今也不过是三餐新鲜蔬食和大江南北的佛经,除了闭嘴吃肉,他还能做什么吗?顾勍筷子下得更快了。
鱼线微颤,一下下传到秋冷香食指上,秋冷香喜笑颜开连忙往回拉。老四不愧是这小院的主人,做起鱼来五花八门,风味十足。秋冷香无事便从房里摸出来吊几尾,也算是让自己这个废物使用一下,为老四招惹点麻烦。
春风又绿江南岸,她虽然看不到了,却时常听老四念叨溪上的冰开了、对面的树绿了、山上的草发芽了、林间小兽孕育生命了。
看不见的日子不比之前过的快,但在这段时间了她觉着自己耳朵比以前灵了许多,时常能听到以前不曾注意的鸟叫风吟。大自然的交响曲竟是比人造音还要悦耳,能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听到这些,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起风了,老四从屋里出来将抹布放到秋冷香怀里,顺势扶着她起身回去:“姑娘晚上想吃什么?烤鱼?蒸鱼?还是...”
其实老四和他认识的人里没有爱吃鱼的,他只不过做鱼视为生存技能之一而已。毕竟书生赶考时并非总能走到住店的地方,所以即使嫌麻烦,他也去求了村子里的老人学习了很多处理鱼的技巧。
然而如此频繁而精细的烹饪食鱼,是以往没有的事。现如今若不是因为秋冷香在钓鱼时不同往常的神情,看着像是活的,他断然不肯不厌其烦刨鱼。
不能避免的事便换个心境去做,老四如是想,手起刀落,鱼在他手下生出花样,他想着秋冷香告诉他的话,将鱼片的极薄。今日的鱼全数处理完了,他大喊伶俐,似是修了一场禅。
他尝试提了提内力,果然大有增益,啧啧称奇,心想姑娘不是习武之人,怎么会知道这等奇怪的连功之术?端着鱼片脚下生风,几下便走进秋冷香屋里。
要知道,在照顾秋冷香的这段时间里,他不过只是做鱼、劈柴、洗衣、做各种闲杂小事,偏偏配上秋冷香的方式方法,这老四便像是武侠小说中傻小子巧遇绝世高人指点闭关修炼过一般,武力夸张猛涨,全然不讲道理。
秋冷香面前早已放好砂锅,是她口述老四去做的,底部三足而中配双耳。其下燃着火盆,锅里煨着骨汤,将薄薄的鱼片放进滚滚中微烫蘸姜与醋,乘热便食,入口即化,美不胜收。
老四是第一次这样吃鱼,刚开始还想着秋冷香故意刁难自己,不然就是一天天坐着无事异想天开,眼瞎嘴闲,一口下去不禁食指大动,完全没想到会是如此鲜香可口。吃到最后还嫌弃秋冷香鱼钓的少,不够果腹,自己又去插了几尾回来继续享受。
秋冷香满脸黑线,心想今日不是你说的起风了不让我抓的吗?怎的还怪起我来了?
等老四收拾完残余,月亮已升在树梢之上,它便那般明晃晃挂在天上,任由星星闪闪点在其旁,诗情画意美哉美哉。
许是今日妄老四吃得过于满足,不知想了个什么,反身回房泡了一壶茶,取茶盏二,将秋冷香扶到棋盘小桌前坐下,美名其曰乘极美月色,感谢姑娘赐教之恩云云。
抹布跑来跳到秋冷香腿上趴下,撒娇蹭着她的肚子。秋冷香含笑去摸它的脑袋,只是那笑看起来莫名其妙,生生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且不说曾经看的见时,我便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闺中女子,如今凭白看不见了,像是累赘般戚戚活着,何来赐教一说?”
妄老四是个粗心乡野汉子,大字不识几个,亦无察言观色的本事,丝毫未察觉此刻气氛之诡异。以为秋冷香的反讽是正经问题,便端起粗制红砂杯朝秋冷香做作一拜:“姑娘谦虚了,在下区区一个粗人,不会说漂亮场面话还请见谅。但真要掰着手指议论一番,不管是之前的砂锅还是今日的鱼,以及姑娘实实在在使在下内力大增,再有那些说不完的,有一个算一个,不都是赐教吗?”
说着将放在桌上的杯子硬塞到秋冷香手中,继续喋喋不休“如今我斗胆自认和姑娘是朋友,便跟姑娘以茶代酒喝上一杯,过去的时间咱们不提了,往后还望姑娘多担待,老四也想多学一点东西,好在从这里出去以后,开个酒楼店或者武馆什么的,赚点钱取媳妇儿。”说完,一探,硬是和秋冷香碰了一下杯,愣生生是把喝茶喝出了喝酒的气势。
秋冷香听言脸色瞬间阴沉,手腕一抖,把茶全数泼到地下,顺劲将杯子摔在棋盘上,冷哼着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一不问世事的女主,哪有那本事继续教妄老四做事。”
妄老四被秋冷香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了半分,心想姑娘定是在生在下的气,具体什么气他自己也闹不清楚。只能暗自猜测是因为夜里月明而她赏不到,所以生气。便点头觉着颇有几许道理,复给秋冷香添茶一杯。
一时无话,只余抹布呼呼声及习习微风动叶声。
老四一杯接一杯茶的喝着,不时看月不时看秋冷香的眼,他越是看便越是觉得秋冷香可怜,越可怜便一寸寸失去了赏月的心情。他叹了口气,将茶杯放下站起来便伸手要去扶秋冷香进屋。
他突然觉得自己愚蠢,哪有这样往人伤口上撒盐的道理。秋冷香在这里便常同顾凡笙一起赏月品茶,观景填词,现如今眼不能瞧,景没得看,顾凡笙亦不知去了哪里,可不得触景生情生气发脾气吗?
像是感受到了妄老四的意图,秋冷香刷的便站起来往一旁躲去。抹布机灵的跳上棋盘摇摇身子窝着,没有受半点影响。老四不能明所以皱起眉头,脸色微变,轻轻放下半举的手,直起腰看秋冷香要做什么。
秋冷香站起来时竟不知踩到哪里冒出来的一颗石头,摇晃着、踉跄着眼见便要倒下,妄老四慌忙伸手去拉她,没想却见方才满脸惊慌的秋冷香站定身形,绽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绚烂的笑。
那笑容里有妄老四不曾理解、不愿想象的凄凉,看得老四后背发凉、冷汗直冒。在那样灿烂的笑容里,妄老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撕碎分裂。在那破碎的幕布后面,隐藏着的是他一直知道、一直害怕被发现、不愿去面对的现实。
是他不理解却不得不去做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