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纳不紧不慢地拨着电话号码。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他的心跳正常,只是眼角的地方有点疼,这是他全身唯一感到紧张的地方。
“有人吗?我刚才杀了我的妻子,派个人到这儿来。”
线路另一端肯定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值班员,他平静地回答:“是的,先生,当然。请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住址。”语气就像一个店伙计在问该到哪儿送货!潘纳几乎微笑了。
“罗伯特?潘纳,络基特大道1218号。我,”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属于第30辖区。”
值班员只是说:“我们这就派人过去。”
潘纳毫无必要地点了点头,挂上电话。他很清楚接下来将发生什么。这个消息将由警方专用的频道传给附近的某辆巡逻车,两三个警察很快就会出现。他自己就接到过很多类似的呼叫。
他左手里还握着警棍,警棍一端沾了红色的东西。他突然担心地低头审视了一下警服,警服一点也没溅上血。
一辆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外边,潘纳满怀感激地望着门。他本没想到自己这么紧张,但当他听到从车道上由远及近传来的坚定的脚步声,以及随后响起的轻柔的敲门声时,这紧张的情绪一点点从体内挥散而出,弥漫开来。他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把门打开的。
警察敲过门便退到走廊一边,当然啦,这是为了防止自首的杀人犯疯狂到企图再杀一个人;但是当潘纳双手前伸地站在门口时,警察的身影出现了。
来的人大吃一惊,问道:“潘纳?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的,弗雷德。叫你的搭档也进来。”
弗雷德转身向等候在蓝绿相间的警车车轮后面的警察做了个手势。这是个凉爽无云的夜晚,当第二个警察快步走过来的时候,那薄纸般的月亮如影随形般地跟着他。
“怎么回事?”
“我妻子玛戈达,她——死了。”
弗雷德?加菲低头瞥了一眼警棍,僵住了,他的耳垂非常奇怪地变红了。
“在里边。”说着潘纳转身领他们进到门厅里,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加菲告诉他的搭档:“你跟在他身后,用枪对着他。”
弗雷德?加菲走进起居室,大号皮靴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另一个警察,一个年轻人,拔出枪,从头到脚将潘纳打量一番,搜寻他身上有可能藏着的枪。他终于点了点头,几乎是漫不经心地用一只手握住枪。
潘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让我们赶快把这事儿了结了吧。我只想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太累了。”其他两人没有理会他的话。
潘纳看着年轻人收紧的下巴和眯起的眼睛,说:“你叫克里斯普,是吧?我记得听副巡管谈起过你,乔?克里斯普,就是这个名字。”
克里斯普一言不发,只是在潘纳突然伸手摸他自己的制服时把枪举了起来。
“我只是想证明我没带枪,”潘纳又愚蠢地加了一句,“在此之前你应该搜过我身上的。”听他的语气似乎对此有点恼火。
起居室里传来挂电话的声音,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加菲返回来,眼中有一层焦虑的阴霾。他对克里斯普说:“事情搞得一团糟,拉姆齐要亲自过来。”
“警长?”潘纳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身上的制服,脖子上的纽扣没有扣,然后又把手垂下来。警棍他早已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了。
“我们干吗不自己解决问题?带我到市中心警署登记备案。”
加菲不理睬他,而是语气沉重地向克里斯普说:“麻烦在于,你清楚最近那些报纸是怎样纠缠不休的。所有的警察都成了虐待狂,或是诸如此类的龌龊东西。你就瞧吧,他们会大肆渲染这件事:警察用警棍戳进了老婆的脑袋。”
克里斯普缓缓点了点头,他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闪烁着,目光一刻也没从罗伯特?潘纳身上移走。
潘纳当然不会在乎这种事。从现在开始,无论报纸上怎么说警察不好,都与他没关系了,他咳嗽起来,清了清嗓子说:“我想喝杯水。”
他一点都不渴,但看见加菲转身脚步沉重地走进厨房找水,他体验到某种恶意的快感。
加菲回来时突然被某样东西吸引住了,东西压在一张小桌的玻璃台板底下。一丝微笑浮现在潘纳的嘴唇上,加菲盯着那东西,嘴唇激动地数着,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几乎是敬畏的表情。“全能的基督啊!我都忘了这些嘉奖令了。”
“弗雷德,那是什么?”克里斯普问,手仍旧举着枪。
“这儿有五次英勇嘉奖,我记得每一次都是由警长亲自颁发的。”
“肯定会成为丑闻。”
加菲递过水杯,杯壁外侧边也溅湿了,他掏出肮脏的手绢擦了擦手。潘纳等充满白色气泡的水变清澈之后一口喝光了,他的手稳稳当当的。
加菲在四周走来走去,偶尔跟克里斯普说几句话,没有人理潘纳。
附近一所房子里的电视响了,声音迂回曲折地传了过来。音乐、商业广告、天气预报,听得清清楚楚。
当加菲听见屋外汽车驶近并缓缓停住的声音时,他深深地嘘了一口气。克里斯普的食指飞快地掠过领子下面。只有潘纳似乎毫不在意,凝视着空中某个地方。
克里斯普说:“是警长到了。”
潘纳把杯子放在近旁的桌子垫布上,以免在桌面上留下印迹,然后疲惫地抬头朝门看去。门打开得太快,他有些猝不及防。有一两秒钟的时间,警长的侧影出现在门口的黑暗中,弯月的光线映射在他的头部。随后,他关上身后的门。
他转向加菲,问:“在哪儿?”
“警长,在起居室。”
拉姆齐嘟嘟囔囔抱怨了几句,走进起居室,像很多胖人一样,他行动也很迟缓。潘纳感到手掌心湿乎乎的,但现在他不想去擦,因为那意味着会触怒年轻的克里斯普拿枪对付他。
拉姆齐走出来,脱下帽子抛向衣帽架,帽子正好挂在木钉上。
“潘纳,你这混账,我要宰了你!”
他突然的说话把潘纳吓了一跳,吓得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听去像是哀泣一般。
拉姆齐只是狂怒地拍自己的肚子:“我能亲手宰了你!”但随后他的动作舒缓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理智,问道:“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还没有人问过,但潘纳没料到会来得那么快,他耸了耸肩。拉姆齐的怒火重新燃烧,眯起眼睛。潘纳见状赶紧清了清嗓子:“老实说,警长,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回到家里,我的妻子玛戈达,跟我吵起来。您知道,有时候夫妻两个吵起架来会是什么样,巡官。”
拉姆齐猛地朝起居抬起他圆圆的脑袋:“不会是这样。”
“她开始冲我吼,要我离开警察局。好像她有个兄弟做房地产买卖,生意兴隆,她要我也干这一行。”
他已经不太能记住争吵的具体情形,甚至不记得玛戈达的脸和声音。他几乎站立不稳。
“所以你就用警棍敲中她。”拉姆齐语气轻柔地问,“为什么?”
“警长,我不知道。这只是我每天干的事情中的一件,很多年来,我习惯用警棍来保持安宁。保持安宁,保持安宁,警棍往往比法律更管用。你清楚事情会怎样,玛戈达冲我耳朵里直吼,让我没法冷静思考。”
拉姆齐姿态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又开始拍他的肚子:“新闻界马上就会听到风声了。他们正巴望着我遇到什么麻烦呢。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兴奋不已,因为这又为他们提供了攻击我们的理由,下一个警长要是不去亲记者的脚,讨好他们,他们也会找他的麻烦。”
他吸了口气,声音尖锐,仿佛在忍受某种疼痛。“在报纸上,他们总是要求禁止我们值勤时使用警棍。他们不知道正是有了警棍,才使我们阻止了多少桩肮脏勾当,那帮小混混们知道警察带着这家伙,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甚至认为警察太残忍,应与民政部门分离。”
他抬手遮住眼睛,又猛地拍在腿上。“他们只想丑化警察,让蠢人们每天早晨在报纸上有东西可读。他们就想要这个。而你,潘纳,你干的这件蠢事儿正好帮了他们的大忙。”
克里斯普瞥了一眼起居室,拉姆齐眯起眼睛,轻柔地说“我知道她死了,伙计。对她而言,这一切是太残酷了。”
隔壁的电视声音变大了,正在播放一个抢答节目;门外响起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一个人在钢琴上弹出了半个音阶;卖冰淇淋的小贩把车停在附近,清脆的铃声告诉人们它的到来;有孩子吵闹的声音响起来,又低了下去;电视机的音量被关小,似乎隔壁正在争论电视机音量到底该调到多大……
这一切所代表的正常生活状态使潘纳被深深触动了,从他对玛戈干了这事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其他事情能这样触动他。他环顾四周,沉思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门厅里每一件家具上,仿佛在记下它们的位置。
拉姆齐语气沉重地说:“我们带他到市中心警局,取指纹,让他接受调查,也许还会给他找—个律师,然后——然后报纸就开始讨伐我们。”
他站起来,把手背在身后,加菲睁大眼睛看着他。
“就我所知,这会给州长不小的刺激,他会签署某项愚蠢的法令,来指控和调查州里的每一名警察。州长对我们可不友好。”
拉姆齐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寻找雪茄,他从口袋里找出了一根,阴郁地看了看,又放了回去。他最后说:“在他的警察部门里,得到提升可不容易。你得做决定,并且完全按此执行,实际上你却不见得比你手下人聪明多少。”
他也许今后再也不会当着两名手下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加菲神情尴尬,克里斯普则耸耸肩。
拉姆齐停了片刻,又说:“有个办法能使我们摆脱困境,只有这个办法。”
加菲问道:“警长,是什么办法?告诉我们。”他在流汗。
“这意味着我们都得冒风险。但我要再次提醒你们两个,我们可经不起报纸上大肆渲染说因为习惯于值勤时粗暴残忍,一个五次获得英勇嘉奖的警察用警棍打死了老婆。”
克里斯普回答:“警长,我们当然知道。”拉姆齐阴沉地看着他,克里斯普脸涨红了。
拉姆齐的声音变尖利了些,说:“加菲,拿张纸到这儿来,再到另一间屋子去。把窗子关上,拉下窗帘,然后把房间弄乱,踢倒家具,翻个底朝天,把东西都往地板上扔。”
加菲迟疑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受伤的表情。
拉姆齐看到了这种表情,说:“弗雷德,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议,我会接受的。”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惊讶的温柔。加菲目光转向一旁,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赶快动手。处理完起居室到卧室去,一样的程序。你随身戴着手套吧?”
“当然,警长。”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很快拿回一张有格的白纸和圆珠笔,都放在小桌上。
拉姆齐看着潘纳说:“坐到那儿写一份辞职书。”
“我的辞职书?”潘纳的手由于疲劳而抖个不停,他试图集中精力思索,但毫无效果。
拉姆齐耐着性子说:“听着,伙计,你是我听说过的最幸运的混账警察。我不愿让这事见报,那会把很多好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而我会接受你的辞职。加菲会把房子弄得像是被劫匪闯入,是他们杀了你的妻子。你得说你劳累了一天回来,发现妻子死了,这些不值一文的废话。”
“好的,好的。”
“赶快动手写:你因为悲痛而辞职,你无法继续工作。写上明天的日期。”
潘纳坐在硬背椅上,调整好纸的位置。他写得很慢,有一次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年轻的克里斯普,克里普斯先是望着他,然后又看向拉姆齐:“警长,这样不对!我们怎么能干这样的事。”
潘纳没精打采地写着,半闭着眼,每写完一个字都要停一会儿。
加菲从隔壁房间开始他的破坏工作,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每当声音响起,潘纳就叹口气。
克里斯普咬紧嘴唇,带着几乎是反叛的表情,说:“我不赞成这样。”潘纳看见他的手指在枪上绷紧了,便转过头去,既无意移动位置也不想叫出来。
一切都逃不过拉姆齐的观察,他也看到了这一个场面,于是说道:“克里斯普,你很可能会用你那把崭新的枪朝某个人开火。如果你无法按命令行事,那就把枪给我。”
克里斯普穿过屋子,将枪的枪把朝前递给了拉姆齐。拉姆齐嘲讽地吸了吸鼻子,随手把枪丢进西装口袋,接着转身面朝潘纳问:“写完了?”
加菲已经进到起居室里,砸东西的声音微弱了些。
拉姆齐又对克里斯普说:“等我们回市中心,你负责找到接潘纳电话的那个值班员,带他来见我。带上潘纳的警棍,用报纸裹住处理掉。”他伸手摸摸喉咙,转身向潘纳说:“我渴了,给我点水。”
“当然,警长,当然。”潘纳起身疲惫地向厨房走去。克里斯普想喊什么但忍住了。一声枪响,一股强烈的疼痛灼烧着潘纳的后背,他慢吞吞地转过来,倒在地上。
拉姆齐站在他身边:“对不起了,伙计。”他举起枪又连射两次,潘纳一动不动了。
加菲从起居室跑了出来,仍是脚步沉重。“劫匪从背后开枪杀死了一个业绩非凡的警察,又打死了他妻子。”说完,拉姆齐耸了耸肩,“当潘纳得知他可以安然逃脱时,他并不想这样,他想要结束一切。我已经尽量设法使他在挨子弹时毫无察觉。”
拉姆齐低头瞥了一眼潘纳的辞职书,折好,放进口袋里,他说:“但愿我做了正确的事情。我确实希望如我所愿。”
克里斯普最后说道:“在某方面,我确实替他难过,我猜会为他举行英雄的葬礼的。”
拉姆齐尖声打断了他:“他理应得到,他曾是个好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