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蓉台菡萏苑内，地上绫罗四散，屋内帐香弥漫，桌上倾倒的酒壶和零散的瓜果无处不彰显着昨夜的欢逸。小桃带着两个端着梳洗用品的婢女，脚步轻缓的走到一处幔帘前，规规矩矩的站好，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帘子后的一双人影。等了许久，帘子后终于有了动静，先是被子被掀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个女子的娇嗔和一个男子的笑声，甚是暧昧。司空见惯的婢女们相互看了一眼，便低着头开始做事了。
小桃熟练的将帘子撩起，其余的婢女则照例进到里面，开始伺候两个一丝不挂的主子洗漱穿衣。小桃则站在帘子外候着，随时等着主子的吩咐，果不其然，那两个婢女伺候完，端着东西走后，里边便响起了那个女子娇媚的声音：
“小桃，给老爷端杯茶来。”
“是。”
小桃将早就准备好的上好碧螺春端了进去。那个命令她的女子是杨慎的第三房妾室朱小娘子，本个秦楼楚馆里的姑娘，因着一身的哄男人的好本事，入住了西院里最豪华的一间屋子，成为了整个西院里最受宠的女子。年进半百的杨慎虽然妻妾成群，但每隔三天都会来这菡萏苑里住一晚，作为西院大丫鬟的小桃，甚得朱小娘子的喜欢，常叫小桃来伺候自己的起居，所以小桃也会熟知老爷的习惯，譬如这早就准备好的茶。
小桃低着头进到里边，将茶端到了靠坐在床榻上的杨慎，那杨慎虽然已是过了不惑之年，须发掺白，不如壮年身姿，但也难掩他的风流倜傥，天生一副桃花眼，唇红齿白，甚至比杨霆还要好看一些。可惜这样一副好皮囊下却是那样贪财好色之极的灵魂，若不是杨霆的眉眼间与他相似，还真不觉得他们是亲父子。
杨慎将茶水一饮而尽，毫无风度，放杯子时，故意偏了几分。小桃没接住，杯子便掉在地上碎了，小桃害怕的赶紧跪下，在一边对镜描眉的朱小娘子听到动静立刻走过来，一脚踹倒了小桃，转身便去关心正含笑盯着地上的人的杨慎，
“哎呀，老爷~都怪这丫头笨手笨脚的，你没受惊吧？快让朱珠看看，那溅起的碎片有没有伤到你？”
杨慎一把将朱小娘子拉到自己的腿上，一只手环着她腰，另一只手揉捏着她的手挑逗，眼生依旧在小桃身上，道：
“上倒是没伤到，惊吓确实有。”
朱小娘子一边享受着撩拨，一边揣测着杨慎那熟悉的眼神，顺着杨慎的视线看向小桃，逐渐燃起怒意，但不敢表露出来，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道：
“你这贱婢吓到老爷了，还不快滚！”
小桃听到朱小娘子的话，立马爬起来叩头，正要跪着离开时，杨慎说话了：
“慢着，朱珠啊，我这可是在你这受了惊了的，怕是半个月也不敢来这菡萏苑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朱小娘子娇笑了一声，深深的看了一眼被叫住的小桃，道：
“老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何况你三天才来我这一次，你是要朱珠害相思病吗？”
杨慎笑着用手勾起朱小娘子的下巴，使了个眼色道：
“那只能委屈朱珠了。”
朱小娘子一脸委屈，叹了口气道：
“哎，老爷，你就会欺负我。”
朱小娘子轻推了一下杨慎，起身走到小桃面前，没好气道：
“我要去小厨房亲手给老爷煮碗莲子粥，你留下来伺候老爷，算你将功补过了。要是有任何差池，仔细你的皮。”
小桃心里一震，瞬间五雷轰顶，瘫软在地上。
朱小娘子关上房门，脸上的娇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面若寒霜。走了几步便听到屋里传来女子无助害怕的哭喊声，朱小娘子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呵，臭男人。小桃往后要怪就怪你今日倒霉吧。”
——
阿什正坐在屋里和其他杂役一起吃早饭，管家杨忠拿着一套粉色的婢女服走了进来，扫视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阿什身上，道：
“阿什，今日你不必负责后院洒扫了，东院现在需要个侍女，你去把衣服换上，收拾好东西搬去东院吧，少主在那等你。”
阿什手一抖，勺子里的粥洒了出去。东院？侍女？杨霆还在等她？这是唱哪出戏，杨霆不是已经讨厌她了吗，怎么现在又要她去他眼皮子底下作侍女了。杨忠见阿什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不耐烦的又叫了一声她名字，阿什这才立刻站起来走过去接过衣服。杨忠给她强调了一次东院的规矩后便离开做事去了，阿什抱着衣服一脸的莫名其妙，其余坐在凳子上吃饭的杂役相互对视，有的撇嘴，有的偷笑，有个活泼一点的喊了一声：
“还愣着干嘛？没听忠伯说少主在等你啊，还不快去。”
阿什抿了抿嘴，没理会，低着头便跑了出去。屋里的人在她走后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
“你看吧，我说啥了，她在这呆不久的，现在晋升了侍女，要不了多久怕是要要做少奶奶了。”
“只是作侍女，又不是大丫鬟，你瞎说什么？”
“你还别说，真有可能。昨天她让我帮她扫地，直接给了我三个铜子，眼都没眨一下。要不是少主对她早有安排，她怎么可能那么大方。”
“要打赌吗？”
“赌就赌。”
……
阿什换好衣服，便来到了东院。一路上她就在琢磨，难道昨天在小道士房里露出了破绽？还是昨夜和萧琰见面被人看见了？难道杨霆是要监视她吗？若是如此，她收魂可就不太方便了。
正在心里泛着嘀咕，便看到东院里一黑一白的身影在“打架”切磋。打斗溅起的飞石，其中一颗向着阿什飞来，阿什向后一躲，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瞬间疼的叫出声来。那打的热火朝天的二人听到动静停了下来，发现了远处坐地上的人，还没等杨霆迈出步子时，一身白衣的人迅速移形到阿什身边，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杨霆步子微微一滞，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白衣的萧琰，然后背着手朝着那二人走了过去，踢开脚下的碎石，对着整理衣裙的阿什道：
“你没事吧？”
阿什站好，对着杨霆行了一礼，回了句没事，又犹豫的对着身旁的萧琰行了一礼，便快速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杨霆注意到阿什的小动作，意味深长看了眼面无波澜的萧琰，又道：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阿什摇摇头，谨慎道：
“忠伯只说让我来东院作侍女，具体做什么？我不知。”
杨霆又瞄了一眼萧琰，微咳了一声道：
“东院人手不够，从今天开始你便安心留在东院，就跟着萧公子，负责照顾萧公子的日常起居。”
阿什听清楚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萧琰是住在了东院了，让她来作侍女也是他的主意吧！她抬头看了眼萧琰，萧琰竟然明目张胆盯着她，还对着她笑了一下。阿什不敢做太多表情，镇定的对着杨霆答了句“是。”
杨霆点点头，在一次看向萧琰，萧琰礼貌的回了一个微笑表示感谢。就在昨日下午时，他们一起去查看祠堂的事发现场，寻找凶手线索后，从此祠堂出来，萧琰突然对杨霆说：
“最近看来要在杨兄府上叨扰了，有些事还需一个助手帮忙，不知杨兄是否介意借我一人？”
“能得萧兄相助已，我已是无以为报，区区一人而已，只要是我府里的，萧兄随便挑便是。”
“你觉得刚才送药的姑娘如何？”
杨霆有些惊讶道：
“她？要不萧兄在挑一个吧，她刚来我府上，常常偷懒，况且为人有些薄情寡义，小心思颇多……怕是会给萧兄你添乱。”
萧琰微微挑了下眉，认真道：“我觉得她挺合适，我与她颇有眼缘，就她吧。”
……
杨霆想到昨日这个小插曲，便暗自叹了口气，这萧兄哪儿都好，就是这看人……罢了，罢了。
——
就在阿什将自己在东院侍女住处的铺位收拾好后，一个面生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跑来找她。那小丫鬟问她是不是阿什，她点点头，那小丫鬟二话没说便拉着她往西院走，一路上，无论阿什怎么问，小丫鬟只说去了便知。进了西院，小丫鬟带着她偷偷摸摸的拐到一处角落的小屋里，一把把阿什推了进去便关上门走了。
屋内窗子紧闭，光线昏暗，地上东倒西歪的扔着几个破筐篓，墙角挂着蛛网，到处是灰尘，看上去像是个废弃的杂物间。阿什掩着鼻子，不知所措的打量着，突然听到一个十分微弱的女子声音：
“是阿什吗？”
阿什循着声音来源，摸索着往里走，这才看到角落的一堆杂草上躺着一个人，那人似乎看到了她，有气无力地哽咽着说了一声：
“阿什！”
这次阿什听的清楚，认出了那声音，连忙跑了过去，慌忙的拨开遮在那人脸上乱发，借着昏暗的光，看到一张已经鼻青脸肿到难以辨认的脸，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露出来的皮肤满是骇人的淤青。阿什心头一疼，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的帮那人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这是小桃啊，昨天见她还是个明媚可爱的少女，今日怎么变成了这样！看着小桃眼角一滴又一滴的泪水，她的泪水也忍不住的落了下来，砸在了紧握的拳头上：
“小桃，是谁伤的你！我这就去报官。”
小桃颤颤巍巍的伸手抓住阿什的衣袖，哭的泣不成声道：
“别报官，没用的，我们斗不过他。”
“是杨慎对不对。”
“嗯，他……”
得到答案的阿什一拳砸在地上，眼中逐渐燃起愤怒，浑身颤抖着，她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将那个恶徒碎尸万段，不用细问，只看小桃的状况也知道那混蛋对小桃做了什么。小桃知道阿什的气愤，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忍着浑身的痛楚，用力地摇头道：
“阿什，千万别去报官，千万别去招惹他，他就是个恶魔。我们对他来说就是蒲草命贱，弄死我们易如反掌。”
“可是，你……”
“没关系的，阿什，没关系的，我若还有命活，便是上天垂怜。若我无命活，能趁着最后一口气在，再看看你，看看这个府里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也无憾了。”
阿什握紧小桃的手，哭着摇着头：
“不会的，你一定会活着，我现在就去找人，我认识一个人，他是神仙，他一定会治好你的，你等我！”
阿什正要起身去找人，小桃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的抓住阿什的手，艰难的咧着嘴笑着：
“别走，你再，陪陪我。我，没事。你扶我坐起来一些，我想和你说说话。”
阿什心疼的坐下，擦了擦眼泪，小心轻柔的将小桃扶起，小桃坐好后，依旧紧紧握着阿什的手，生怕她离开，一口一口地呼吸着空气，缓慢的说着：
“阿什，你看你都吓傻了，这个世上怎么会有神仙？阿什，我六岁时，我的父母就去世了，我被人贩子卖到水蓉台做了十年的下人。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可府里的人却都自私自利的很，他人生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饭后谈资，说一说罢了，时间一久便没人记得。所以我也很少会有能交心的朋友，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也是我遇见的最后一个。虽然我们相识不过几日，但你在池子边救我那一刻，我便觉得我们是相识了很久，让我忍不住想要和你说好多好多话，这就是一见如故的感觉吧。我很开心，这辈子遇见你，我很感谢我们池边的那次意外。如果我死了，我是说，如果，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好吗？”
“好！”
小桃呼吸越来越艰难，听到阿什答应了，眼神却是心满意足了。阿什的回答不是敷衍，而是承诺，郑重的承诺，她心疼小桃，心疼小桃的遭遇，心疼小桃的孤独，没想到她一次随机的选择，竟然成为了小桃温暖的开始。
小桃缓缓松开阿什的手，无力的歪着头靠着墙角，呼吸没有刚才的断断续续，逐渐平稳，说话声音也大了些许：
“阿什，我这样子，以后不能给你送好吃的点心了，你可不要生我气。我有些困了，你不是去找大夫吗？你去吧，我想睡会儿。”
“好。”
哭成泪人的阿什扶着小桃躺下，稍稍整理了一下小桃的碎发，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她盖好，立即起身又道：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小桃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眨了一下眼，便目送着阿什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