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也偷偷溜去学校听老先生讲课。先生自是知道他在偷听,但先生仁慈。
有一次先生拿着一块桂花糕招他进来,去自己的屋子跟他说话。问他姓甚名谁,他俱是摇头。给他桂花糕,他也只接了一开始拿的那一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先生问他可曾听得什么,他愣了愣,随后又摇摇头。
先生有些失望,又问他平生的志愿。
他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去,将手放在衣上唯一干净的地方擦了又擦,然后看着老先生,认真地说:
“先生,我想做一名君子。”
做君子,这志向可以说小也可以说大。对于这些在学校的学生来说,这个志向太过平凡,大众到不屑去论。可对于当时的挽歌来说,有这样的志向,很难得。
有人衣食无忧,在太平盛世中从容游乐;
有人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冻馁之中仍思读书。
也因此,有人一生受宠,一生缺爱;也有人一生孑然,一生幸福。
先生这样想着,就有些感动。他问:“你愿不愿意到我门下学习?”
挽歌摇摇头,望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渴望与无奈。
先生心下明了。
他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挽歌道了谢,辞去。
先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慨万端。
你看,多好的孩子啊。
可怜老来衣钵无所传,惟迎西风独自嗟。
后来,先生仙逝,挽歌曾去拜访。
先生的女儿拿出了一本书和一方手帕给他,手帕中还包着当年的桂花糕,竟至今未坏。
挽歌将它拿起来细看,微微一怔。
因为那后面写了一行小字:“药阁改制,纪念用,有毒勿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回到小挽歌辞别老先生的那日。与老先生对话后,小挽歌忽觉自己眼前明朗了许多,似是多了一种名为人生目标的东西。
既为君子,便不应受嗟来之食。所以他不争不抢,即使是乞丐也对他十分鄙夷。
既为君子,便不应饶人口舌,不与人发生矛盾。所以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到后来有人心情不好也来辱他为乐。
既为君子,便不应手沾血腥,身染油渍。所以他只能给人家洗菜洗衣服,冬天手指冻得红肿皲裂。
既为君子……
当他进入朝野,进入暗阁,已无法不沾人血时,他就已经注定成不了君子了。
在他拿起剑的时候,他心里对自己放弃了。
他想:“你算个什么东西?狗皮蛋,自始至终也就是狗皮蛋了,学过诗书又怎样?到头来……
还是一生痴,一生罔。”
那个时候,风扬沙过来了。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已将他看穿了,她说:
“你要拿起这柄剑,心中的'念’,就要坚定。如果染血在所难免,就去斩尽天下奸邪之人。若心中有道义,用什么方式去实践它,并不重要。如果你对你的'道’不够清楚坚定,我便不会让你碰剑。”
随后风扬沙一把把剑提过来插入地下,就地形成一个阵法。“去把它拔出来。”
他说不清自己试了多少次。总之,不行。
“道义”曾是他漫漫修真路上最大的一个坎。
有一段时间,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站在庭中。
风扬沙来看他,问:“你在想什么?”
他什么也没想。
那晚月亮很大,很亮,空气中混着桂花香,正饿着肚子的他觉得月亮应该很甜,很好吃。
说来也好笑,他砸吧砸吧嘴,忽地悟了。
一块桂花糕递在了他眼前,风扬沙道:“饿得都愣了吧?赶紧吃点垫垫。”
他接过桂花糕,像当年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从食不知味,到甜香一点一点地充盈整个口腔,他头一次,对整个世界产生了一种由内而外,彻彻底底的感激。
——师父,什么叫“仁”?
——天地不以万物为刍狗
——师父,什么叫“义”?
——敬重、怀恩
——师父,什么叫“道”?
——吾心,天心,天人合一
……
师父,真是……
万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