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失泪大学城
7月,又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季。
早晨起来,石开就觉得老天一点不讲情面,如此“重大决战”,还不作美些?真是的,干吗大学考试每年都非得放在这又热又燥的几天?不行不行,管这些做啥,别影响了考前的情绪。
石开强制自己集中精力,但越是这样,心里却越烦乱。于是他赶紧借洗漱之机清醒了一下自己的头脑。
好了,一切恢复正常。
石开觉得有些饿了,于是情不自禁将手伸进了口袋。可是他马上就像触电一样地将手抽了回来。不吉利,妈的,太不吉利。石开心里暗骂了一句,这话只有他一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同学们不会知道,老师也不清楚,但石开清楚。就在前两日,紧张的复习进入最后阶段了,距高考仅两三天时间,别的同学忙着让家长买营养品、准备氧气瓶什么的,可石开却又在为自己的吃饭问题四处借钱,偏偏又到处碰壁。正在他又一次陷入困境时,百里之外的父亲托人捎来一包东西和110元钱。当时石开真有些激动不已,可一点钱数,心头猛地打了个寒颤:110,父亲是给我报警的呀!石开吓出一身冷汗……
别人不知父亲是个什么样,石开太了解了,打他懂事那天起就知道父亲是不支持他念书的。石开有四个哥哥,他们都在小学没毕业就休了学,所以在父亲看来他们金家门里出不了有能耐的人,干脆在家种地挣点钱。石开至今记得自己第一天上学的情景,那天他书包都已经背在肩上,可父亲就是不让他出家门,还说穷人家的娃,念也念不出大学问,上几年学又有啥用?村上的小朋友都在村口等着,石开就大哭,不停地跟在父亲后面哭。父亲被哭恼了,端着一只大饭碗,一边喝粥,一边不停地骂,最后实在看着没法,气呼呼地扔下三块钱,说:“中,看你小兔崽子能念出个啥名堂!”
石开就这样上了学。庆幸的是他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老师特喜欢他。但家里穷,父亲与老伴要拉扯五个秃小子,所以他仍然几次不让石开念下去,甚至有一次开始农忙时跑到学校,要拖石开回家干活。老师看到了,说老金啊老金,要是我有这么个好娃儿,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他念下去,直到他上大学!父亲听完这话后愣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没说就回了家。打这以后,父亲就再没提过让石开休学的事,相反觉得五娃儿有盼头,于是干起活来特别卖命。虽说日子还是那么苦,但看到石开贴得满墙的奖状,父亲心里乐滋滋的,看得出,他暗暗在企盼金家有那么一天真的出个光耀祖宗的大“状元”哩!为了这一天,父亲瘦小的身躯默默承受着一个八口之家的重负。当时石开的奶奶还在世。
那几年,石开是幸福的,因为不用每天看着父亲的脸色,像小偷一样地悄悄上学去。他甚至非常辉煌地做了好几年学校“小智星”。只是因为家穷,在这辉煌中不期然地留下一些颇为令人寒心的笑料。有一次他只穿一条脏兮兮的短裤,赤着两只脚丫就走进了教室。老师没顾上跟他说几句,就将他推到一辆载沙的拖拉机上,说你代表学校到乡里参加抽考去吧!石开一听自己是代表学校去考试,顿时浑身气昂昂地来了精神。可当他大步走进考场时,竟引来其他学校的同学哄堂大笑。抽考的老师也生气了,拉着他就往外走,结果弄得带队的老师十分无奈。老师苦笑着朝石开摇摇头,说金石开啊金石开,你是俺校成绩最好的学生,可也是班里最穷的学生,哪一天让你到北京上学看你怎么去?石开回去把老师的话对父亲说了,父亲开始没吱声,后来说你要是能到北京上学,我金家金山银山任你搬。石开觉得父亲真够爽气,他把这话牢牢记在心底。石开还有一件事在村里是有名的。有一段时间为了控制夜里看书做作业不要太长了,他就用小药瓶自制了一盏油灯,每夜就学一“灯”油。老师把这一做法向同学们推广后,小朋友们给了石开一个诨号:“一灯油”。
石开后来以全乡第一名成绩考入初中,之后又以优异成绩考入县中。就在他一年一年往上念书时,家里的景况却一年年地往下降,几度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从奶奶去世,到大哥、二哥、三哥相继盖房结婚,本来就干瘦的父亲被榨得只剩皮包骨。越穷的地方,婚丧嫁娶还越讲排场,等石开念高中时,家里的债务已经不堪重负。按照县中规定,高中生必须住校,可石开出不起住宿费,就只好每天在学校与家之间来回跑。几十里路程,石开记不清遇过多少个炎炎烈日,多少次刺骨寒风,更记不清月亮多少回伴他走山崖……
但是,所有这些在石开看来并不算什么,他感到绝望的是高三毕业后的第一次高考,他的考分本来已经高于河南省本科录取线23分,却因为在填报志愿时没把好关,结果名落孙山。一向要强的石开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独自跑到一家武校,企图用严酷的体罚来折磨自己。父亲更接受不了这一打击,几乎一夜间便丧失了劳动能力。恰在这时,石开的四哥又到了盖房娶媳妇的年龄。金家五个儿子,除了不断积起的债台,没有一个可以让老父亲感到可以在别人面前抬着头走路的。
但哥哥们认为弟弟石开不该自暴自弃,他们凑钱让石开去补习,争取来年再考。石开接过哥哥的钱,心头更加沉重。他自幼好强,硬是到了一个至今仍不想让人知道的地方去悄悄补习。他当时这样做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补习后再考不上真让村上人知道后不就无法活了嘛!石开知道这脸面上的事并非关系到他一人,还有老父亲呢!
独处异乡的日子非言语所能描述。但再陷入困境,石开也尽量在别人面前装得轻松。有一次,他吃完中午饭后身上再也找不到一分钱。恰巧三哥寄来一封信,不知何故,三哥的信里夹着四张邮票。石开眼前一亮:对呀,邮票也可以变钱嘛!于是他真的拿着三张邮票(留下一张是给家里回信用的)去“变钱”了。生意不错,一切如愿。石开笑笑,因为他又一次躲过了老师和同学们对他的异样目光……
时间过得真快,这回石开是第二次参加高考,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这回可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其实,远在家乡的父亲最明白儿子的心,只是感觉无能为力。刚刚借得100元钱,父亲便赶忙让顺道的人捎去。慢!父亲突然叫住那捎钱的人:这儿还有10块,一起带给他吧。110元是这么出来的,可石开仍然愿意相信这是父亲给自己敲响的报警号。
石开顺手伸进父亲托人捎来的口袋,一摸,是鸡蛋。这么多呀!一个、二个、三个……共十八个。十八是什么意思?是“你要发”的意思嘛。嘿,这回吉利。石开想这肯定也是父亲鼓励他的话。对,三天考试,每天六个。嗬,天天“六六顺”!
石开顿觉精神大爽。
一个小时后,他与所有参加高考的同学一起进了考场。之后连续三天都是这样,他没有忘记进考场前的一件事:吃三个鸡蛋……
“开儿——快来听呀!”山弯弯里,父亲突然举起耳边的小收音机,欣喜若狂地叫喊起来,“有你的名字!有你的名字呀!”
“真的?哈哈哈……我终于考上大学啦!我终于考上啦——!”金石开简直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他看到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哥、四嫂都冲着他在笑。对,还有爸,还有妈。妈笑得最开心,连平日布满皱纹的脸都像绽开了花。
“我早说过,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晚上,煤油灯下,母亲乐滋滋地又开始夸耀起当年的事,“你刚生出来时,全身发紫,吸气也难,你爸一看又是个小子,就说不中,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正好有个医生路过这儿,我那时就说,小五娃是有福之人,这不现在真中‘状元’了!”
“得得,要没有我那回扔给他三块钱,他能把书念到现在?”满脸堆笑的父亲也抢功说。
石开笑了,不过鼻子很快又酸起来。他看到昏暗的灯光下,自己的父母都苍老异常。此刻的石开只有一个念头:再不能让二老为自己读书的事操心了。
几日过去,大学的入学通知书被人送到了村上。
石开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心都像要跳出来似的。然而,几乎在同一时刻,石开的眼里刚刚闪出的喜悦,即刻消失了……
怎么啦,娃儿?父亲接过通知书,急急往下看,当目光扫到“学费”一栏时,脸色也倏然变暗了。
小村里的人并不知道金家父子心中想的什么事,依旧嘻嘻哈哈不停地前来祝贺道喜,而石开呢,每当看到父亲在众乡亲面前露出的那副尴尬笑脸,心头更如刀割。
夜已深,热闹了一阵的乡亲们终于都走了,屋里只剩金家老父亲和石开的哥几个。一阵很长的沉默之后,父亲终于咳了一声,缓缓地说道:“都听着,我知道你们几个现在都不易,老大的房子被修路的扒了要重新盖,老二也有俩娃在念书,老三、老四的媳妇也都快要产娃了,可你们的弟上大学是大事!是我们村上的‘状元’!可不是,谁家的娃上了大学?谁家的娃能有他考得这么好?”父亲停了片刻,声音低了下来,“唉,可我和你们妈老了,不中了。这回你们弟上大学的学费,我和你们妈得求你们啦!求你们啦!”
“爸——”石开听父亲说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要是实在没钱,我就别……”
“混账!”父亲一个巴掌将石开的嘴给封住了。
就这样,金家四兄弟当晚根据父亲的意见,商定贷款供石开上大学。老大贷了800元,老二、老三、老四各贷了500元。
这一夜,金家的十几口人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呼呼大睡外,没几个是合眼的。石开听得仔细,父亲和母亲不停翻身叹气,四哥的房内打熄灯起就没断过声,没几支烟工夫,那边突然响起嫂嫂的哭声,而且整整一夜没停……
第二天早晨,石开醒来,见自己的枕头边湿了一大片。他顾不得自己的事,赶忙跑到四哥的屋里。
“哥,嫂子呢?”
“回娘家去了。”
石开见四哥独自抽着闷烟,不知如何是好……
(金石开现在是中国农业大学学生。他把四个哥哥贷的款交完学杂费后,只剩455元。开学一个星期后,听说学校能为部分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减免学费,于是他赶紧写申请,并获得批准。)
唐丽霞是比金石开高一年级的同学,高考成绩也是当地的“状元”。但她没有金石开那样有四个哥帮他。她只有一个妈,一个弟,和一个患糖尿病的后爸。
这样一个家庭出身的女“状元”,注定了她的大学路要比别人艰难得多。
唐丽霞的家在安徽贵池的一个渔村,离长江很近。父辈都是渔民,河边的那两间并没有多少年头的茅棚,记载了她家并不长的半渔半农的历史。唐丽霞对童年的回忆特别充满感情,因为那时有她亲生的父亲。
在唐丽霞呱呱落地的时候,北京正在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因而她父亲遇上了好机会,由原来的划小舨打鱼,改成了承包大机帆船跑运输。童年时的唐丽霞很幸福,父亲每次远航回来总能带好多城里人才能吃上用上的东西。由于这个原因,她在同龄的小孩中自然而然地成了“头儿”——她靠小玩艺儿赢得了大多数小伙伴儿的拥戴。于是她养成了“疯”毛病,不知啥是委屈啥是苦。父亲说,女孩家太野了不好,于是到处给她联系上学的事。后来她就进了一家单位的子弟小学。父亲还是那么爱她,每次回家总先到学校看她,放下很多她喜欢的食物。放假时,父亲把她带到船上,整整在南京呆了一个月。每次上岸,父亲总拉着她,一看到哪个单位的门楣标牌,就让女儿念一念。“不会的都记下,回去查字典。”父亲说。她因此在假期多识了好些字,开学时直被老师夸。
9岁那年的冬天很冷,那天小丽霞睡得早。一睡下去,她就想起父亲,因为父亲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时过半夜,梦中的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堂屋悲痛欲绝地大哭。她“噌”地从床上坐起,定神又听——不是梦,是有人在哭。她赶忙穿上衣服往堂屋走,结果被姥姥一把抱住。“儿啊,我苦命的儿——”姥姥放声嚎哭。半晌,小丽霞才明白是自己的父亲死了。
“爸爸,爸爸——!”小丽霞拼命地哭喊着,她未能与父亲见最后一面。后来她才知道,父亲因长期在外风餐露宿,得了严重肺结核。由于没能及时治疗,病情急剧恶化。大人怕传染孩子,故没让她和弟弟上医院与父亲见最后一面。唐丽霞对此感到终生遗憾。母亲告诉她,父亲临终时拉着母亲的手不知说了多少遍这样的话:“我只牵挂两个孩子,他们都很聪明,是读书的料。你无论吃多少苦,也要让他们念书,念中学,念大学。”母亲在那天晚上,一手搂着小丽霞,一手搂着儿子,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说:“你们一定要听话,妈就是做牛做马,就是挨家讨饭,也要供你们上学……”
孤儿寡母的生活艰难异常。没有文化的母亲,只能靠仅有的宅前一亩鱼塘和二分自留地养家糊口。看到母亲天天从早忙到黑,小丽霞仿佛一下长大了。上学回来,她就动手帮妈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女孩子手脚灵巧,小丽霞学会了做家务事,又开始琢磨起帮妈挣钱的事儿。她知道父亲去世时还欠了一笔债,如今她和弟弟念书也要不少学费啥的。
“妈,我也去抓螺逮虾!”一到四五月份,母亲每天都是早上4点起床下河去抓螺逮虾,等到天亮上街去卖。这一天,小丽霞向妈提出请求。
母亲看了看她,点点头。十来岁的女儿从此踩着母亲的脚印,不管是春还是夏,是秋还是冬,只要能下水,她就下水;只要不耽误上学,她就把所有本该属于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全都用在为母亲减少一分负担的辛勤劳作上。她有好几次险些被滚滚激流冲走,还有无数次在大街上受人欺凌的经历,但她都顽强地挺了过来。
上初二时,继父来到了她家。老实巴交的继父除了整天埋头干活,对小丽霞和她弟弟都不错。但要强的女儿,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帮大人做些事,因为她想把书读下去,中学的学费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也并不轻松。唐丽霞决心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从这时起,她开始做买卖。河塘里的鱼虾因污染而捕捞不到了,她便上岸跑码头。人们看到,唐家的小姑娘不是在夏天推出板车卖西瓜,就是在冬天沿路摆摊卖瓜子。唐丽霞呢,不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看,她的心里总是那么灿烂,她为能用自己挣的钱交学费和买些学习用品,心里格外高兴。
上高中了,她本应当集中精力学习,偏偏继父又日渐消瘦,一查,是糖尿病。有人背后说唐家的孩子都是苦命,可唐丽霞没有流泪,她把满腹的苦涩留在肚里。她比谁都心疼母亲,她要为母亲分担痛苦。
她不得不继续边上学、边做小买卖。学习是不能放松的,挣钱也是一点不能少的。她几次在做买卖的路上晕倒,醒来后又背上书包赶到学校,又有几次在放学的路上因做买卖而遇雷雨交加,被浇得通体瑟瑟发抖。她不是不想哭,可她想到家里比她还辛苦的母亲和躺在床上的继父,以及也在上学的小弟,她不哭,跌倒了爬起来再走……
1996年7月,唐丽霞以580分的高考成绩,荣获所在中学的“状元”。
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天她哭了,母亲也哭了。“好孩子,你亲爸可以在九泉之下开心地笑一笑了。”母亲对她说。
女儿抬起头,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惊叫起来:“妈你的头发呢?啊,怎么剩这么几根了?”
“掉的。妈老了。”母亲苦笑道。可女儿知道,她才42岁呀!
“妈,你太苦啦!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去北京念书呀?”女儿忘情地伏在母亲的怀里“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唐丽霞,现在是中国农业大学社会学专业大三学生。她到学校报到时,继父把自己治病的钱全给了她。交完各种费用后,只剩200多块钱。她没有把自己的困难告诉别人,因此学校也一直不知道。她说学校贫困生很多,还有比她困难的。并说自己从小做工干活惯了,能养活自己。在这之后的两年多里,她靠打工和母亲寄些钱来维持。但后来继父病情越来越严重,今年4月中旬,母亲急电催她回家,她火速赶回安徽贵池,看到已近似骷髅的继父。孝女的一声“爸爸”,使垂危中的继父从死神那儿转了回来。“好囡囡,不要惦记爸。回去读书吧。”继父使出最后的一丝力气想让女儿放心地走。4月23日唐丽霞回到北京。第二天下午6时,她给老家打电话,让邻居叫一下母亲。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你爸……在你走后就……”唐丽霞一听,脑中“嗡”的一下成了空白。许久,她重新拿起电话时,听到的是弟弟的声音。弟弟告诉她:“妈说让你只管好好念书,她去给爸办丧事去了……”唐丽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她哆嗦着嘴唇对弟弟说:“你今年一定要考上大学,否则对不起妈。”弟弟说:“会的。我一定争取像你考个‘状元’!”
“李骏,祝贺你成为我市今年高考状元!”1997年度的高考成绩在市报上公开后,以672分高分取得理科第一名的李骏,一时间成了苏北盐城的“新闻人物”。学校老师和同学们纷纷前来向李骏和他的家人恭贺。
“状元有什么好的?念不起还不照样白搭!”谁知李骏把高高兴兴的一帮人给打了个闷棍。
“李骏,这是怎么回事?你不仅是咱盐城市状元,而且是全江苏第三名,复旦大学以第一志愿录取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呀!”李骏的班主任有些生气了。
“老师,我不是成心的,您不知道我家……”李骏说着,鼻子就酸了起来。他把头扭到一边,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的伤心。
“家里怎么啦?”
“您就别问了,我根本就念不起……”李骏知道再说下去,非哭出来不可,便借故甩下老师和同学径直回了家。
唉,这就是我的家!李骏望着自己家的那间即将搬迁的小平房,强忍泪水。他弯下身子走了进去,两眼无神地落在这间伴他度过了二十年的小屋。这是他和父母及奶奶四口人长年居宿的家,一间不足15平米的小屋。因为拥挤不堪,从中学起的六年里,李骏便住在用一块木板隔起的“小楼”上。那是一块上不能伸头、下不能蹬腿的蜗牛地——李骏这么称自己的天地。就在这块小蜗牛天地里,李骏默默苦学,先后拿下了16项(次)全国、全省的数理化竞赛奖,成了班上年年优秀的好学生。李骏知道自己家贫寒,所以他从不嫌弃自己小屋里的每一块地方,尤其是那小阁楼,只是如今想到自己无力去上大学而觉得有愧于为他学习做出了那么多贡献的一板一凳……
李骏的父亲李立林是下乡知青,回城时,小李骏才六个月。母亲蔡苹虽然解决了户口,但一直没工作,且有先天性残疾。全家的经济来源只有靠在锅厂工作的父亲那几百元的微薄工资。李骏的父亲后来因腰椎间盘突出而长期请病假,工资就更少了。三年前锅厂因效益不好,基本停发了李骏父亲的工资。打那以后,全家人就靠上街卖报纸为生。李骏懂事,虽说他生长在这么困难的家庭里,但他从不自卑,刻苦努力,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为了帮助父亲分忧解愁,他用稚嫩的双肩分担家里的重负。放学回家,他帮奶奶洗菜做饭,吃完饭后又上街替换卖报的母亲。别人家的小孩子,逢年过节又是玩又是吃,李骏却一整天一整天地跟着父母在大街上吆喝卖报。即使在高考前三天,李骏还在帮着母亲卖报。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在参加高考的三天里,李骏每天还要抽时间替换母亲回家吃饭。
然而现实对这位勤奋而贫苦的“状元”太不公平了。他接到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即被上面的4000元学费和未知数的生活费给惊呆了。哪来那么大的一笔钱呀?父母栉风沐雨、起早摸黑一个月也就是三四百块钱,仅维持全家四口的生活就已经极其艰难。李骏对自己家眼前的景况和一旦上大学后的这两笔账太清楚了,所以从接到入学通知书那阵起,他的“状元”之喜,早已烟消云散。
当其他那些比他成绩差一大截、录取学校也非重点的“准大学生”一个个喜气洋洋地串门访友、设宴阔请时,李骏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照常跟着妈妈在大街上吆喝卖报。倒是一些好心人在为他悄悄做着事……不几日,《盐阜大众报》记者将他因家庭经济困难无法进复旦大学的事刊登在报纸上。一时间,引起盐城人民强烈反响。与此同时,一位在盐城工作的复旦校友向母校领导反映了李骏的情况。
李骏的命运一下发生了巨变。
“你是李骏吗?我是复旦大学学工部应岳林老师啊,你的情况我们学校已经知道了。校领导非常重视,让我转告你三点:一是只要你努力学习,我们复旦不会让经济困难的学生辍学的;二是我们有减免学费的政策,你的情况我们核实后一定会妥善解决好的;最后我们学工部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些生活用品,其他事你来了再说。记住:一定要来报到……”9月13日,李骏突然接到这一令他喜出望外的电话。虽然当时他心里仍没底,但第二天他还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直奔上海。
15日早晨刚到7点,复旦大学学工部副部长应岳林家的电话便已经响起:“什么?你是李骏同学呀!好好,你在校门口等着,我马上就去!”
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李骏就像是在做梦:他先被领到学工部新生报到处报到,然后又在应老师的协助下把宿舍安顿就绪。中午前他走到校门口品味一下自己是否真的进了“复旦”,即被几位记者团团围住,请他讲讲作为一个新大学生对刚刚召开的党的十五大的感想。
“我……我要为中华民族崛起而读书!为新世纪祖国建设而读书!”李骏终于激动地掉泪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真的进了大学,而且在代表复旦万余名大学生向祖国倾诉衷怀。
第二天的《人民日报》(华东版)刊出了李骏在复旦校园的大幅照片,这回“状元”真的露脸了。
李骏的“状元”没白当。但像他这么幸运的人毕竟不多。赵永均就比李骏的命运差多了。
赵永均在内蒙古赤峰老家的那块地方,成绩也是响当当的。方圆几十里,哪听说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而且是名牌大学?
可赵永均那天到南京的东南大学报到时他好心酸。
场面好热闹,他赵永均长这么大还真是头回见:如潮的汽车,如潮的人流……赵永均开始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后来反应过来,那都是家长们成群成队来送新生报到的!乖乖,车真好!瞧,那学生的后面简直是个“运输大队”呀!啧啧,不知哪个地方来的娇小姐,跟爸妈分手时还来个吻别!
好奇。新鲜。目不暇接……但等赵永均清醒过来,他猛然发现自己与这里所有的人格格不入。
看看,人家也是新生,在父母和亲人们的簇拥下个个像进宫殿的小皇帝那样趾高气扬,而我赵永均孤单单地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手拎两只塑料旧包,整个就像“流浪汉”,充其量也是被人看做“打工仔”。他顿时脸上火辣辣的,慌乱地低下那颗从不轻易低下的头,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靠着路边走。兴许因为只顾盯着自己的脚尖而没有注意前面,他猛撞了一个与他同年龄的新生。那新生娇滴滴地尖叫了一声,于是旁边的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狠狠地朝赵永均白了一眼:“走路怎么不看人哪?”说完,那位富有的女人拉起自己的宝贝孩子远远地躲开赵永均,嘴里嘀咕道,“怎么大学里还让叫花子进来么?”这话赵永均听得清清楚楚,他顿时全身像触电似的僵在那儿久久没有动弹……
许久,他那颤动的手不自觉地伸到口袋里——没错,那是与别人一样的入学通知书!赵永均仿佛一下有了救命的力气,他看看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的人流,张开嘴巴就喊:“我不是叫花子,我也是大学生!”
可他发觉怎么也喊不出声,只有那苦涩的泪像决堤的潮水涌出眼眶……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的这副行头寒酸么!不就是因为没有父母护送我来报到么!我父母……赵永均一想起在大草原上的父母,再也没了想喊的力气。
赵永均忘不了那天在接到入学通知书后的情景。
“妈、爸,我被东南大学录取了!”赵永均最先把入学通知书给了妈看,然后又给继父。他想这回得让辛辛苦苦好几年供自己上学的父母好好高兴高兴,但却半天不见老两口说一句好听的,继父干脆长叹一声背着手出门去了。
母亲更怪,躲到一边竟抹起眼泪来。
赵永均一愣,问:“妈你咋啦?”
母亲抬起泪眼说:“孩子,家里哪付得起那么多钱呀?”
儿子听了这话,才明白了一切。父母是被入学通知书上的4000多元学杂费给愁的。赵永均低下方才还是那样骄傲的头颅,泪水一下溢满了眼眶,但他倔强地没让它流出来。他轻声地说道:“我知道这……”
赵永均确实知道父母在哀叹中没有说出的苦处与难处。6岁那年,赵永均的生父去世,当时母亲一个人带着连他在内四个小孩,最大的还不能帮她干活,最小的才刚刚会走路,日子过得非常苦。许多年后,继父才走进了赵永均家。在这片贫困的草原与山丘组成的边远乡村,人们祖辈过着以放牧养畜为生、自给自足的生活,由于交通闭塞、信息落后等等客观条件制约,即便你守着一座金山又能怎样呢?何况知道自己家连像样的几匹马都没有,全家人的生活每年都有三四个月的短缺。如果不是他自己咬着牙坚持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他早到了跟人去远山相媳妇的地步。赵永均心里明白,在他家乡,在他家里,像他这样一门心思想上学的人,除自己想法子外,不会有其他办法。至于家里,能不拖你后腿就是最大的支持了,其余的你想都别想。
第二天开始,赵永均就开始自己想辙。
他赶了几十里路,先到了乡政府。人家告诉他乡里没地方拿出这笔钱,再说也不能补你一个人。看着人家根本没把他这个“状元”放在眼里,他发誓再不进这衙门。
他还是采用了上高中时的老办法——到亲朋好友那儿去借。
“你怎么老借没见还呀?”朋友早已生气了。
“我、我不是刚高中毕业嘛。”赵永均每逢此时,总觉自己的底气特不足。
“那就赶快上山里圈个草场啥的,要不出山上南方打工挣大钱去嘛!”
“我都去不了……”
“咋?”
“我考上大学了。”
“嘿你小子,有出息啦!”
“所以想借些钱……”
“多少?”
“学费共4000多块,你看着给借吧。”
“唉!这一借是没个期限啦!”朋友长叹一声,拿出500块钱,“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山里兄弟呀!”
“不会。谢谢了。”
赵永均又跑到亲戚家。
“伯伯、伯母好。我考上大学了,想借……”赵永均刚说到这儿,伯伯、伯母就把门一关,里面传出一句难听的话:“咱家又没菩萨,以后别老来!”
赵永均“扑通”双膝跪下:“伯伯、伯母就是菩萨,侄儿我给你们磕头了……”于是,他的额上留下一片红肿与泥块。
门,“吱嘎”一声终于沉重地打开。“苦命的孩子,我们也是没法呀!”
“侄儿知道。等我上完大学了,一定加倍偿还。”
“你就别嘴上说好听的了,上高中时你不也说过类似的话?”
赵永均顿时无言。
就这样,赵永均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挨家挨户到亲戚朋友那儿借得了他认为可以上路的钱,于开学报名前来到南京……在97级同班同学中,他路程最远,却没有一个家人送他上学,为此他悄悄流过泪。
(赵永均现在是东南大学大二学生。他说学校大概看他独立能力强,一进校就让他当班长。他因上学欠了1万多元债款,没让家人知道,学校也不清楚。现在他主要靠假期打工解决学费和生活问题,日子过得仍极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