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从京城骑马疾驰赴边,见过满是朱门大户的大城,翻越过连绵不绝的苍翠山岭,也见过波涛汹涌的沙河后的血色戈壁与漫漫草原。
短短三日,抵达边关的那一刻,看着边陲古城外如血的残阳,我心底竟升起了一种隔世之感。
北戎的骑兵正在攻城。
嘶吼与刀戟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破城时的巨大圆木被弃在城门的甬道外,天朝士卒手执兵刃抗击着北戎骑兵的铁蹄。鲜血将黄土染成了骇人的黑褐色,胡马的铁蹄踏在血肉上,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战况惨烈。
谷阳的偏将拖着一只受伤的胳膊站在我身前,显然是刚从城门口回来。
“将军!”
中年男人粗厉沙哑的嗓音将我从愣神中喊了回来。
“绊马索呢?”
我没有看他,只盯着鲜血四溅的城门口,脑子像冰雹落在石头上瞬间炸开那样冷静。
偏将咬碎了一口银牙,声音颤抖:“北戎人撞开城门后让步兵打头阵,末将等结阵应战时,他们忽然撤去,我们还没来得及追击,山丘下就冲出数百骑兵,绊马索尚未布置就被冲散了。”
北戎人骑兵强悍,绊马索必须提前布置。若是在已经对上骑兵之后再拿出绊马索,持绊马索的士兵反而会被马的冲力带倒,丧生铁蹄。
这样骑兵与步兵的混战,弓箭难以派上用场。以血肉之躯抵挡北戎蛮兵的铁蹄,彭城的一万将士能将他们堵在城门口,已是十分不易。
晖城也是这样被破的吗?可是晖城是一座实实在在的瓮城,城门是谷阳的三倍重,城外还有护城河,怎么可能被这样破城,骑兵又怎么可能长驱直入?
我听得心惊,却也没空细想。这样下去彭城士兵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上斩马刀,选二十名身手矫健的勇士,随我杀入敌阵,你们趁机布置绊马索!”
我当机立断,翻身上马,提刀冲了出去。
马嘶阵阵,残阳如血,戈戟交错,喊杀声不绝于耳,断肢残骸随地可见。
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几月前黄沙漫天的崇铭关。
暴躁的老马,生锈的铁剑,眼花耳聋的女将军坐在失控的马上冲向敌军。
那时候我,是什么心情?
记忆渺远而清晰,莫名的情绪几乎将我溺死。
忽然,一阵破空声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我的身子下意识后倾,习武多年的本能让我堪堪躲过了那柄染血长刀的袭击。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斩马刀已刺入身前北戎蛮兵的胸腹。
胡马已经跑远了,那人的尸体仰躺在地上,死相狰狞。
他的鲜血还在往外喷,染红了马蹄。
我不禁头皮发麻,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血腥味儿令人作呕,却又似乎激发了我体内的某种东西。
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我到底属于哪里,应该往何处去。
沈氏的儿郎,怎可因衰老而颓废,怎可被外物乱心神!无论将来如何,自身如何,只要我沈渊立于战场,就当握紧染血寒刃,保我天朝寸土无遗!
二十勇士已集结完毕。他们手持斩马刀,腰背绷紧,蓄势待发。
我举刀长啸,策马冲出,挥刀斩下一颗蛮兵头颅!
“天威军的儿郎们,随我,冲!”
一声令下,二十将士策马冲入战场。
我将缰绳缠于手腕,策马疾驰,内力凝聚于刀,每一次挥斩都有千钧之力。所过之处,北戎蛮兵人仰马翻。
北戎蛮兵生于草原,弓马娴熟,谷阳守军自是不能比。但打仗靠的并不仅仅是力,更在于“势”。
杀势一起,区区二十人的骑队亦化身利刃,瞬间将北戎骑阵撕开一个口子。
残阳已尽,血腥味如烈酒封喉。
我已然麻木,不知道自己到底挥了多少次刀,斩了多少人头。我只知道,在最后一个北戎铁骑被绊马索制服的时候,我干涸的经脉里已挤不出半丝内力。
偏将站在我的马前汇报军情。我耳鸣得厉害,实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强撑着吩咐他领人将城门修一下,谨防北戎人再来偷袭,然后要了桶洗澡水。
影子在洗澡水里加了些温养经脉的药材,站在屏风后等我发话。他一向不会多问。
“之前嘱咐你的事可查清楚了?”我泡在水里,感受着干涸的经脉在药汁作用下的细密疼痛。
“查出了一部分,”他道,“荀明在谷阳任先锋,昨日辰时领了一队斥候出城探查敌情。”
“还没回来?”
“没有。”
“我知道了。”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我轻叹了一口气:“还有别的吗?”
“北戎人封锁了一线谷,属下等无法联系上北方三城的探子。”
“用海东青也联系不上?”
“是。”影子的声音依旧冰冷无波。
我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晖城的情况恐怕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可惜想再多也于事无补,探查不到消息,任何推测都是在抓瞎。
“你探清楚荀明的去向,准备一下,明日随我出城。”我屏风后的人影,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我可能真的忘了很多东西。作为一个将军,关于这场战役我竟只记得一个消息
——荀老将军独孙荀明,阵亡。
洗完澡,偏将来汇报了一次军情。援军明晨就能抵达,其中四万直接入谷阳,余下六万在距谷阳二十里的卫城待命。
“下去让弟兄们好好休整,晖城是肯定要夺回来的。”我拍了拍偏将的肩,将他送到门口。
或许是真的累了,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醒的时候夜色还很浓,但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不算薄的雪。塞北的八月总是这样,大雪说下就下了。我立刻叫来了谷阳的司徒(这里指天朝军队后勤官,非历史上的司徒)。
“这冬的棉衣发下去了吗?”我问。
这王司徒也不知是木讷还是别的,进门半天了一直面无表情,呐呐地答了句“发了的”,然后就不说话了。
我原本还想关心一下将士们的生活,但见他这死气沉沉模样也没心情问了。客套了两句他也没接,只得让他下去好好休息。
王司徒前脚刚走,后脚,本将住的这军舍中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小渊儿,几月不见,想哥哥我没?!”一个打扮得极其骚包的男人推门闯了进来。
我微一侧身,避开了这人妄图伸上本将头顶的魔爪,这才得空对他细细打量。
他生得极好,一双处处留情的桃花眼,唇角含笑,皮肤被塞北的骄阳打磨成了小麦色,一身湛青的衣裳,纹饰精致,讲究得紧,腰间还挂了一连串的玉珏,弄得跟只花孔雀似的,身份应当不低。可惜我对他毫无印象。
原本见他穿得不错我是打算与他好好说的,奈何这“花孔雀”一点儿也不安生,爪子执着地要往本将脑瓜儿顶上摁。
于是这只“花孔雀”很快就惨叫了一声。他扭着被我捏住的胳膊,连声道:“痛痛……妹儿,哥错了,嘶……哥错了,你赶紧松手。”
我看着他的反应,松了手。心中疑惑却更甚,影子怎么让没有内力的陌生人直接闯进了这里?
“花孔雀”伤疤尚未痊愈就忘了疼,揉着还挂着红印的胳膊,“啧”了一声:“小渊儿,你下手也太狠了。”
“你是什么人?”我眉头皱了起来。
他闻言白了我一眼:“装不认识有意思?”
我看着他那副与我十分熟稔的样子,心里只有一句话:这人有病吧?
我扯了扯唇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打开门将他扔出了院子。
脸和雪地亲密接触的声音总是没那么悦耳的,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身子爬起来:“呸!咳咳咳……沈渊,你疯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冷眼看着他。
“花孔雀”被气笑了:“我是谁?你他娘眼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雪碴,“影子,你来告诉她我是谁。”
一个黑影瞬间出现在了院子中央。大约是影子有任务出去了,如今出现在院子里的是影二。
“啧啧,叫我做什么,多少年才能看到这么一回,”他松松散散地站着,被“花孔雀”危险地眯眼看了一下之后才打了一个激灵,清了清嗓子,转头一本正经地对着我,“咳咳,将军,开玩笑得有个度,把晓先生惹生气了对您也没什么好处不是?”
“晓先生?”我微微皱眉,“我认识这人?”
这下,影二的眼神也变了。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犹疑道:“你不会真不记得吧?”
“我他娘要是记得还问你干嘛?别扯来扯去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你先告诉我,他是谁?”我有些烦躁。影二虽然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但并不是要捉弄人的性子,他说认识,那么我与这“晓先生”以前必然有交集。可若是我以前和他真的很熟——
才过十五年,一个活生生的人,(长得还那么好看),我怎么可能半点印象都没有?
“晓杖行、晓先生,当初在军营你们一直同吃同行,还义结金兰,你真不记得了?”影二终于严肃起来了,上前几步,将指尖搭上我的手腕。
他诊了片刻,并没有发现问题,揣测道:“难道是之前中唐绮心的毒伤了脑子?”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知道,我记不得晓杖行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曾死过一次。就说那个不要脸的判官不怎么靠谱!在我的记忆里,我入军营后一直都是一个人。
天光稍有些明了,雪化时凌寒刺骨,院内陷入了沉默。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是晓杖行。
“行,哥就信你失忆,”他状似轻松地点点头,然后瞪了我一眼,“等你记起来,这账再慢慢算。”
看着他瞪眼之后唇角泛起的亲切微笑,我忽然脊背一凉。这……我招惹的好像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