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明了,院子里的雪化了三四分,在天光下熠熠生华。
昨夜的雪不大,道路上只覆了薄薄的一层,这种有雪但雪又很少的情况最难隐匿身形。影子没有能翻越一线谷联系上谷后几座城池的线人。
不过他带回了一个很有用的消息——
两日前,荀明在一线谷谷口留下了一个天威军的标记。
“我是要亲自去的。”我平静地看着站在桌案对面的几人。
影子和影二都没有回话。前者是从不会质疑我的决定,而后者大约是不赞同但没想好怎么说。
“行啊,”一个突兀的声音响忽然响起,“你去可以,影卫留下。”晓杖行轻笑着,一双桃花眼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我正要皱眉,却听他又道:“晖城的情况恐怕不会太好,为免夜长梦多,我打算在三日内将城夺回来,”他依旧亲切地笑着,“左右沈大将军这次都是冲着荀老将军的那个孙儿来的,打仗这种‘小事儿’就交给我这个‘陌生人’好了?”
他这怨念颇深的模样让我一阵头疼。我揉了揉额角,叹息道:“大哥,你就别讽刺我了,体谅体谅我这个失忆人士成不成?我只记得那么多。”
晓杖行没有答话,淡淡移开了眼睛。也是很记仇了。
影二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也不劝,只松松散散站着,笑道:“晓先生说三日内夺回来,三日内便能夺回来,您放心去吧,咱们各司其职。”
他戴着玄铁面具,看不清表情,可我觉得他怎么看怎么欠揍。
罢了罢了,为将者,当心怀天下,不被愠怒左右心神。
我一巴掌糊在了影二身上,将他扇到院子里进行了一番极其“友好”的武学交流。而交流的最终结果就是:影二留下,影子一人和我一起去寻找荀明。
……
从谷阳到一线谷的道路很窄,只够两马并排。十几日前塞北下过一场大雪,草木多已凋零,如今雪下只余衰草枯枝,难免几分萧瑟。
我看了看不发一语的影子,缓缓道:“你也不认同本将这样做,是吗?”
影子易了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好歹是取下了玄铁面具。他漆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瞬,摇头,声音冰冷:“没有。”
他说完,顿了顿,似乎察觉了什么不妥,又用同样的语气补了一句,依旧面无表情:“属下不会质疑将军的决定。”
他永远是这样,不愠不喜,也不违逆。
“影二要是像你这样不让人糟心就好了。”我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话当然只是随口说说。影子比影二沉稳,影二则比影子活络,各有各的长处,我的牢骚也不过是调侃。
影子没再说话,沉默地跟着我身旁,我觉得若不是这次没带明面上的护卫他都要隐匿在雪地里了。
一线谷周围多生桧木,两场雪下来树梢上依旧留着绿,影影幢幢的,让人分辨不清谷中的风景。而谷中还有北戎蛮兵把守,荀明不会傻到领着一队斥候送死,定然不会直接入谷。可是他又在谷口留了记号……
“影子,荀明留的记号在哪儿?”我偏头看向身边的黑衣青年。
影子沉默地引我到一丛枯草前,下马拨开草叶,露出了一个黑褐色的标记——“丙存”。
兵分三路?
“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我问。
“往东三里有打斗痕迹,现场被处理过,留下的血迹不多。”
我点头,俯身抹去枯草下的标记:“去看看。”
一盏茶后,我在影二的带领下停在了一从灌木旁。雪虽然不厚,却还是将血迹掩了个干干净净。
他用手将雪尽数拨开,露出了下面红褐色的泥土。
我俯身摸了一下泥土上的血迹,嗅了嗅,拔下腰间的匕首,撬下一块带血的冰泥。
这个深度……
我站起来,环视了一周,往灌木最茂盛的方向飞了过去,树梢上将融的冰雪漱漱抖落。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丛被人折下来堆在地上的枯枝。将枯枝清理开后,两具北蛮斥候的尸体就暴露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其中一具尸体只有左胸一处伤口,显然是一刀致命。而另一具肩头与腹部各有一道刀伤,应该是坚持了一会儿,不过应该也没有挣扎太久。
北蛮士兵体格壮硕,谷阳的斥候只是普通士兵,不至于制服得如此干脆。这应该是荀明的手笔。
既然如此,荀明现在——
“他们是从这边离开的。”影子摸着灌木的枝叶,目光指向树林深处。
影子的判断自然是不会有错的。
我沿着他指出的方向走了不过百丈,就发现了十分明显的人走过的痕迹。
“三个人,其中一人轻功不弱。”影子十分笃定。
四周的树木十分茂盛,昨夜的雪都积在头顶的树冠上,站在林子里的人只能看到重重叠叠的绿。我是很佩服影子这种看一眼就能猜出具体有几人走过的能力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还未来得急做出反应,就见影子一个闪身飞了出去。
树丛中传出来一阵低低的闷哼声,我赶到时,影子已经抓住了那个穿着兽皮衣裳的少年。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副中原人的长相,四肢柔韧而有力,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可惜那紧抿的薄唇加上眼眸中的幽深,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阴郁。
“你放开我!”他声音冷硬沙哑,是标准的天朝官话。
“不是北戎人?”我问。
那少年寻声看过来,瞳孔紧缩了一瞬,又似有些不相信,用力眨了下眼睛,才张嘴:“沈、沈将军?”
“哟!还认识我。”我露出一个痞笑。
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我总是格外宽容。
少年在影子手里微微挣扎了一下,似乎有些激动,也有些愠怒,但很快就恢复成了最开始冷漠阴郁的模样:“您领兵在我所在的村子驻扎过。”
“哦?”我微微挑眉,看着他这一身明显不像是生活在村庄里的兽皮衣裳。
他被我这样看着,却丝毫也不尴尬,只不紧不慢地用他沙哑的声音解释:“三年前我离开了原来的村子,住进山里打猎为生。”
我点点头,示意他我已经明白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我看了一瞬,又抿抿唇,才用平静而隐含着失望的声音沙哑道:“小狼,您当初给我取的名字。”
本将自然是不会在意小屁孩儿内心的弯弯绕绕的,惊讶了一下居然还有这茬儿,才开始慢慢回忆。
唔……这眉毛,这眼睛……
一个瘦小的、阴郁的男童逐渐和眼前的这个少年重合到了一起。
高了,也壮实了,只是眼底的那一抹阴郁在岁月深处扎了根。
“当时你才这么高点儿吧?四五年了,居然还没忘了我。”我笑看着他,将手放在腰际比了比。
大约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和军中的一个伙伴偷跑出营在塞北这边剿了一拨土匪,救出了几个被土匪杀了全家,抓起来准备卖掉的小孩儿,其中最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孩子。
他本来就是一个孤儿,也没有名字,被好心的商人捡了准备培养成一个衷心的伙计,没想到商人刚捡了他没两天就遇了土匪,整个商队就活了他一个。我救下这孩子的时候,他眼睛里的阴郁与冷漠就深沉得不像一个十岁的孩童。
当然,这并不是能让我记得这孩子的直接原因,毕竟当初在塞北剿匪的事儿我也没少干。而是当初回营后那一顿打。
本来是五十军棍的,奈何跟我一块儿混的那哥们儿没学过武,本将作为拉他出来的人,自然替他扛了。行刑的士卒大概是没打过将军的女儿,一百军棍里的某一棍没掌握好力度,直接把本将腿给打断了。
本将当时还小,没啥受伤的经验,那屁股和大腿都血肉模糊的,分不清到底是肉痛还是骨头痛,领伤药抹了就任着断腿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趴着,趴了大半个月才发现骨头断了。幸好后来我那死鬼老爹遇到了个神医,我才没成残废。
那次的教训太过深刻,导致这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对当时救出来的孩子有些印象。
我兀自叹息着,却见影子将抓着小狼胳膊都手松了些,转头沉默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影子似乎有些犹豫,但也只犹豫了一瞬就用平静的声音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五年前,您和晓先生一同救的他。”
为什么现在你还记得这孩子,却认不出和你一起救出他的晓杖行?
“是吗?”我愣了一下,随后闭上了嘴。
对于那个被我强拉出来的伙伴我是没有什么印象的,连脸都记不清。如果不是小狼的出现,我都以为自己从入营起就是一个人了。
我只记得,他好像很早很早就死了,死的……似乎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