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本将离京的第九日,卫城东侧的山林中一队残兵护送着三百多百姓回到卫城,领头的是一个长相骇人的少年。
“将军,”那少年大半张脸都是可怖的疤痕,单膝跪在本将身前,“末将卫城百户向燕,八月十七北戎攻城之时,城中将士不敌,末将奉赵城御之命领士卒百人掩护城中幸存百姓撤入山中,今余部下三十四人,幸存百姓三百六十七,当作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百姓送归其家,赵城御已然阵亡,卫城暂无守将,你与你手下士卒就暂时编入本将麾下,具体细则,有主簿示下。”
“是。”
北戎攻城,城中将士虽大半战死,仍有少数人只是被冲散,无将领统帅而走入荒野。似向燕这种临危受命,护送百姓撤离的,这几日也在陆续归城。这原本并无什么稀奇,只是,那个名叫向燕的百夫长刚刚领命退下,一个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男孩儿就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胳膊。
那男孩儿生得粉雕玉琢,身上穿的衣裳虽然被兵器划破了不少,却能看出是丝绸制的新衣,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等等,”我叫住向燕,“这孩子是什么人?”
向燕愣了一下,似乎并没有察觉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对劲,老实交代了这孩子的来历:“禀将军,这孩子是末将在虎丘发现的,当时有一队北戎士兵正在追杀他与他的仆从,末将看周围没有别的北戎兵,就领人将他救下了。这孩子似乎先天有缺,属下问了很久也未能问出他的身份。”
“他的仆从呢?”我问。
“伤重不治,死了。”
身份不明?我探究地看着这个长相精致的男孩儿。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将向燕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求助似的地叫了一声“哥哥”。
“他这不是会说话吗,你怎么说他先天有缺?”我挑眉看着向燕。
“他只会说这一句,别的怎么问都没有任何反应。”向燕道。
“是么?”我半信半疑,摸了摸下巴,试着与他交流。
“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男孩儿紧紧攥着向燕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我的眉头逐渐皱起,正打算试试这小孩儿是不是聋子,却见他怯生生地开口了。
“姐姐。”
他这话一出,我就见向燕的嘴角抽了抽。
“怎么了?”我问。
“……无事。”向燕摇头。
本将素来洒脱,懒得去猜别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没再理他,只转头看向那小孩儿,试探着问:“克西,鲁伊扎呜诺卡?”(小屁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原本只是一试,并没有指望着他一定会回答。不料这孩子听了我的问话之后定定看了我很久,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阿唯、阿唯诺达慕。”(我、我叫达慕。)
“你是北戎人?!”向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脸上本就有可怖的疤痕,一瞪眼,就显得格外凶恶。
他这么大的反应将达慕吓坏了,拽着他袖子的手都还没来得及松,就哭了出来。
我也是惊讶得不行。
没想到北戎人找了好几天没找到的达慕王子,会阴差阳错地被这个长相可怖的少年百户拣了回来。不过照他的说法,叱卢达慕被他救下时正在被北戎蛮兵追杀,可那些北戎人,追杀自己的王子做什么?
我陷入了深思。而向燕得知了达慕是北戎小孩儿之后瞬间就皱紧了眉,不愿给他好脸色。
于是,当本将回过神来,打算好好问一问这小孩儿的时候才发现,这孩子哭得太伤心,已经彻底哄不好了。
我将他从城门口带到兵舍,这小家伙就哭了一路,弄得路上那些原本忙着城建的士兵纷纷侧目。
看着他这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本将头大如斗,只得向影子求助:“影子,你赶紧出来帮我哄哄这小屁孩儿。”
影子作为本将最忠心的下属,自然是我一吩咐,他就立马出来开始哄人。
不过影子虽然是一个近乎全能的影卫,在哄小孩儿方面却并没有什么天赋。在他用冷得掉冰碴的北戎话重复第三遍“别哭了”之后,达慕打了一个哭嗝,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我抽了抽嘴角:“算了吧,你别吓唬他了。”
“属下无能。”影子跪在地上向我请罪。
“没,哄小孩儿也不是你分内之事。”我摆摆手,生无可恋道。
“或许将军可以让人将方文山带上来试试。”影子给出了一个实用的建议。
“你去把他带过来吧。”
方文山就是本将前几日在卫城抓到的那个长得挺好看,但蓄了胡子有些显老的中年文士,姓方,名灿,字文山,天朝人,似乎还挺有名。但本将从不关注那些酸不拉几的文人,不怎么认得,倒是影子来了之后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真不知道他一个耍笔杆子的怎么愿意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帮北戎王带孩子。
影子很快就把方文山带了上来。
达慕原本哭得十分伤心,可一见到方文山,立刻止了哭泣,遇到救星似的扑到他怀里,用北戎话叫了一声“先生”。
方文山和颜悦色地安慰了他许久,待这小孩儿的眼泪儿在他衣裳上全抹干净了,才慢慢抬起头,语气不卑不亢:“沈将军,您也看到了,达慕王子年纪尚幼,还未知事,与此战绝无干系,还请将军不要为难他。”
“是么?”我挑眉一笑,“未知事的孩子竟然还懂装成天朝人,本将麾下的百户可都被他给骗过了。”
方文山闻言,脸上立刻挂上了“这孩子绝对不可能这么聪明”的惊讶表情,问:“达慕王子是如何装成天朝人的?”
“他见着本将麾下万户叫哥哥,见了本将就叫姐姐,问别的一律装傻不答,不是装天朝人是什么?”我道。
“……达慕不太能听懂天朝话,”方文山解释,“他学东西慢,又喜欢与人亲近,我就教了他几个称谓,他也只会那几个词。”
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叱卢达慕这孩子双眸澄澈,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心机。
“行吧,本将就暂且相信你的说法,”我转头看向影子,“你先把这俩人带下去看好,待我同晓杖行商议过后,再行处置。”
“是。”影子领命,将两人带了下去。
前几天攻打彭城时随军的主簿点儿背被人砍了一刀,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塞北三城收回后一堆政务等着人去处理,晓杖行不得不将原本属于主簿的公务全部揽了过去,忙的不可开交。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拟将要往京城传的捷报。
“叱卢达慕?哥怎么没听过?”晓杖行俊眉一挑,执笔的手却是未停。
“据说是他们元金王后生的。”我道。
北戎虽然立了王,但境内并没有完全统一,氏族的权力不容忽视,其中以叱卢氏与喀图氏最为强盛。这一任北戎王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娶了喀图氏的嫡次女喀图元金,得到喀图氏的支持成功登上王位。
不过北戎王即位之后,实力强盛的喀图氏逐渐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元金王后作为喀图氏的嫡女,两人关系自然不会太好。以致于我在今日之前都不知道北戎王与喀图元金还生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晓杖行将笔搁了下来:“不是传言说叱卢鹏运和他媳妇儿十几年没同房了吗?那小屁孩儿哪来的?”
“我哪儿知道?”我翻了个白眼,“本将来是问你那小屁孩儿该怎么处置,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先养着吧,北戎这会儿大约也没空管这没几个人在意的小王子。”他收起了八卦的心思,提笔继续撰写捷报。
“发生了什么?”我问。
“消息都在那边,自己不会看?”他没抬头,只用笔杆指了指对面书案上摆放的十几个牛皮纸信封。
他正忙得心烦,我也不想凑上去自讨没趣,两步跨到书案前将信封拆了开。
前两个信封里说的都是一些琐事,比如影卫在塞北抓到了两个宁王的细作什么的,直到第三个……信封里只有一张很小的纸条,应当是影部安插在北戎宫廷的细作用飞鸽发回来的密报,拿到这边之后才重新装的信封,上面只有一句话
——北戎王病逝,秘不发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