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补玉设想的竟容易许多——二十万块钱她三天就借到了。谢成梁去跟他那位肉鸡大亨的战友张了口,大亨借了他五万,说是看在两人当武警时一块偷过连部录像带的情分上。就是谢成梁赖账,他也只当几万只肉鸡瘟了。其他的钱她是跟村里邻居、娘家亲戚一万五千地凑的。有了钱,补玉找到了那块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从张家口嫁过来的,村里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来五六年还被当成陌生人。补玉在村里是大名人,一进了门那女人便大声臭骂拴在院里咬个不停的狗,同时大声地叫自己四岁的女儿拿笤帚簸箕来,把门口的鸡屎扫了。
补玉心里有点不安:这个叫小崔的女人在村里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来利用她的自卑占她便宜的。但补玉刚张口问到那块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气昂,叫补玉趁早别动这份心思,动也白动,因为那个瘫子亿万富翁派人来了几回都没搞定她。补玉问小崔,冯老板出多少钱租赁那块地,小崔说他一上来就拿她当张家口蘑菇蒙,想出两万就把地赁到手。小崔给丈夫打了电话,丈夫说问他要五万试试。冯老板很痛快就接受了五万的价钱。但小崔把消息告诉丈夫时,丈夫说那不能让他痛快,得让他出个不舒服的肉疼的价。于是就梗在了十万上。冯老板最后屈服了,肉疼地说十万就十万。小崔想等丈夫一认可这个价钱,她就跟冯老板签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机停机了,两个月没一点消息。急得冯老板自己主动又加了五万。小崔对补玉说:“恐怕我跋他要二十万他都会考虑。”
“那你干吗不跟他要?要啊!”补玉说,手还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话。他手机准是让贼偷了。南方人个个是贼!丢了手机,一时没钱买,他这就联络不上呗!”
“他在哪里打工?”
“深圳。他舅介绍他去干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小崔圆圆的娃娃脸一阵满足,做了殷实人家媳妇的满足。
“哎哟,我正要去深圳看个亲戚。病了,让我照顾两天。有什么东西给你闺女他爸带没有?”
“有有有!把合同带给他看看,他同意,就让他先签个名。”小崔跑进黑洞洞的屋里,拿着几张纸跑回来。
补玉接过合同。合同下面的公章印着“焕然房地产开发公司”。她告别小崔出来,走得步步游移。她去深圳?去深圳就能搞定一切?搞不定呢?她的投资越来越大,搞不定把现在的“补玉山居”都砸进去了。补玉羡慕年轻的小崔,一千二的月薪就让她满足成那样。满足、安分,该有多好。她曾补玉怎么就不满足不安分呢?可是人家冯哥瘫了都那么不安分,那么不耽误他志向远大,瘫在那里都一片片地起高楼,守着自己的地盘,还惦记着人家的地盘,自己一步步棋走好走贏不算,还得确保对手的棋一步步走臬走输一这是多么高大梧的志向?全都是缘于不满足、不安分。她得跟冯哥拜师:以她的力量她确保不了自己步步棋能走好走贏,但她能防止对手的棋走得所向披靡。冯哥一旦所向披靡,她的“补玉山居”就没饭吃了。所以说到底她曾补玉也就是想把自己的一碗饭吃好、吃长远。风险当然有,她不相信冯焕那么一个瘫子从发家到现在面临的风险会少。人家瘫子坐着轮椅都从一个个大风险里闯过来了。就是把“补玉山居”砸进风险里,她无非回到二十五岁,一无所有,只有两只爬起山来胜过猴子的腿脚,两只采摘香椿、山里红、黄花菜不输于猴子的手。她能再来个开始。她不到四十,再开始还开始得起。她曾补玉要跟冯哥学的多了,瘫倒了都不算倒,不服“倒”,比站着的走着的跑着的人心气高多了。
补玉去深圳是头天晚上去,第二天晚上回。她把几餐饭照样安排得很丰盛,菜和鱼肉都洗好切好,放在冰箱里,又把谢成梁的妹妹从她婆婆那儿借来一天,替她主厨。她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让女儿给周在鹏发电子邮件,告诉他她成功了。老周马上就能读明白她的“成功”。
谢成梁问补玉,下一步干什么。补玉回答他,什么也不干,等着从冯焕那里搂钱。她早早就把跟冯大老板对擂的笑容摆在脸上了,心里一遍遍过台词,不断修改编辑她将要跟冯焕说的话。这样她就进入了一个和亿万富翁对打的壮烈角色,没人的时候就非常入戏地在心里排演。
住了五天的温强先发现了补玉的怪异:一根胡萝卜她能切五分钟。
“曾补玉在家吗?”他说着把五根手指放在补玉眼前晃晃。
“啊?”补玉的脸往后猛一让。
“你是曾补玉吗?”温强看着她。
补玉的神志刚刚出差回来,恍然地笑笑。
“你怎么把手指头切成片啦?”温强接着逗。
补玉马上低头看案板上一堆胡萝卜片。
温强哈哈大笑。那种丘八式大笑。笑完他说他今天结账,叫补玉别让脑子出差少算了房钱。补玉说她现在亏得起,就是他一分房钱不交她也请得起客。他还是笑意不散地打。她,似乎想弄明白她是否在消失的那一天一夜劫财去了。然后他拿出一根项链,坠子是一颗白珠子,说是李欣让他送补玉的。他叫补玉别紧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日本的设计和做工,比较细气。补玉问她自己有什么功德受如此的礼禄。温强告诉她,李欣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在这里住的五天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五天。然后温强又很局外地小声说:“有点夸张?是不是?从国外回来的人特会讨人欢心。”
“她从哪国回来?”
“哪国都去过。”
“一看就是见过世面,吃过洋饭的!”
“也受过洋罪。”溫强还是半真半假的一张笑脸。
“我看也是。”她乜斜眼睛,“要不然她可是个大美人儿。”
所有的嬉戏都停止了。温强满脸不解,甚至还有愠怒:“她看着不老吧?”
“不老。看着也就五十出头一点儿。”补玉也装得一本正经,似乎还很照顾他心情。她想激一激他,说不定他会在反驳中说漏嘴,漏出那个满脸沧桑、神态幼稚的女人的来历。
“五十岁还出头?她看上去有那么老?”温强简直要捶胸顿足了。“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现在我看她还是个小丫头。”
“受了洋罪,脸上都写着呢。你男人哪懂女人受罪是怎么受的!”补玉暗示温强,她和李欣没见面前就是天生密盟;天下女人一出娘胎就成了同盟,就比她们和男人知心得多,看一眼知己知彼,一句话两句话就知根底。“你们男人懂什么呀?”她在进一步激他。
“我怎么不知道她受罪是怎么受的?不然她能从国外回来吗?我能把她带到这儿来吗?”温强说。
补玉心想,这小子咬钩了。
“她告诉你的,恐怕只是一点儿。女人受了罪就受了,说都懒得说。特别是碰上过去的相好儿。”补玉说。她心跳得厉害,脸还是漫不经心的脸,手还是驾轻就熟切胡萝卜的手。她对李欣有什么兴趣?没什么兴趣,她就是对温强有兴趣。
她发现温强不吭气了。眼睛抬上去,看见他的脸。他是那种侥幸自己没吐真言的笑脸。
“好哇,你套我话。”他说着往厨房外面走。“你放心,啊?”他在早晨的阳光里半脸阴半脸阳地笑。
“我有什么不放心?”她也笑了。
“你不用使套子,我也会告诉你实话。”
她和他都知道他们的交情就止于此,他没义务对她彻底老实诚恳,就像所有住店客人一样。他们来这里图的就是跟他们真实的人格和身份拉开一下距离。无论补玉怎样探索他们留在“补玉山居”之外的那一大截生命和生活,无论她怎样和盘托出地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展露给他们,都是徒劳。他们不把真实的人格、身份完全展示给她,也许是为她好。
中午李欣才起床。她专门来和补玉告别,还拥抱了她一下。李欣的身体是幽香的,头发在阳光中干净得一丝丝闪亮。
补玉硬夺过她拉着的小旅行箱,让她空着两手走在自己和温强中间。李欣一点也不躲太阳,这是她和北京女客人们最不同的一点。李欣表面上是个一看就看透的女人。补玉也是个一看就让人看透的女人,可让人看透的是个真补玉。遗憾就在于此,一看就看透的李欣也许不是个真李欣。温强哇啦哇啦地叫着“小曾,别送啦!还来呢!……”
补玉一直送他们上车,送他们倒车,送车子顺着巷子出去,拐弯。送到“宝马”卷起的尘土散尽,补玉还站在那里,感觉到李欣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擦伤般的香气。这对男女是在一九八四年认识的?不,算起来应该是一九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