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补玉永远也无法知道的那段有关温强和李欣的故事也开始在一个夏天,也是八月。二十二年前的太阳比现在要干净、要淸亮,却没有二十二年后的太阳伤人。走在赤红土地上,两脚生红烟的年轻军官当然不会知道,太阳在二十多年后会变,变得不干不净,热也热得黏糊稠浊。当然,他不会知道那时候对变了的太阳有个解释:地球暖化。暖化的地球让城市人不老老实实做城市人了,开始往山里往水边跑。他也会在二十二年后跑到一个山村,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躲那“暖化”。
二十二年前的温强二十七岁,已经是连长,是一个以当兵摆脱山村,以当兵出人头地的年轻汉子。当兵第二年,他就以他关中大汉的身高被选进了师篮球队,第三年他就以杰出篮球中锋的地位提了干,第四年他自伤了脚踩回到连队去带兵修铁路。他从村里出来,不是为了吃篮球那碗轻巧饭的。篮球队是首长们的自留地,种不出像样的庄稼。他走出村子是为了走得很远很远,师里的篮球队能让他走多远?篮球队员们个个是士兵眼里的公子哥,而公子哥到头来是废物。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全师有名的“阎王连长温强”。这是他当连长的第一年,到处都有窃窃私语,说新兵千万别分到阎王连长手下,因为阎王连长正在挣分数,准备竞争副营长的席位。
温强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装着恼怒,但他的兵都显出他其实特别得意。他的加强连一百五十个兵是一百五十条硬汉,营里提升连长都是从他的连选样长。他得意的还有一点,就是他手下的兵嘴上叫苦,心里明白,连长之所以阎王,就是要他们跟他一样,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出了穷村子,就把退路忘掉。
两里多的峡谷走起来有二十里长似的。连里的吉普送两个重病号去师部,还没回来。营部的一辆车坐不下野战医院派下来的医疗小组,所以温强徒步去接他们,然后再带他们徒步到连里。峡谷两边的山坡上什么也不长,只长着张牙舞爪的仙人掌。不,是仙人树。就连他的阎王连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在夜里走这条小路:月光里一人多高的仙人掌会高大许多,浑身两寸长的刺像是耸立的鬃毛,越发张牙舞爪得狰狞可怖。
温强的连队刚刚驻扎下来,一百五十个兵就病倒一半。病因似乎挺神秘:吃的食物、喝的水都做了抽样检验,没一点问题,战士们却一个个泻得从茅坑上站不起来。
温强亲自到到营部接医疗组还有个秘密动机:向营首长打听铁道兵集体转业的传闻有几分真实。
营部的帐篷和一连的帐篷扎在一起,离温强的三连只隔两里多路,井打得比三连还浅些,却没一个人泻肚。营长和教导员见了汗湿到大腿的温强就开玩笑,说阎王连长催战士们的命,逼狠了,战士们只有蹲在茅坑上才能歇口气,所以就都在蹲茅坑。温强说那么多人歇在茅坑上,三连的作业面也还是按原计划打开了,进度也不次于其他连队。他——面和两位连首长诨侃,一面打量正在喝冰酸梅汤的五个医护人员:一男四女,男的显然是医生,配搭了四个年轻女护士。看把这些男军人们馋的,一个个往营部跑,什么芝麻事都成了他们请示营长、教导员的理由。营长和教导员也未见得不馋,风趣话其实都是讲给四个女护士听的,笑也笑得声东击西。
营长把温强介绍给医疗小组的四女一男。温强的眼睛在五张脸上一扫,马上忘记了四张,只记住了一张脸,并且他知道,这一记住,就麻烦了,想忘都忘不掉了。这是一张桃子形的脸,也像桃子一样粉白透红,带着新嫩的细茸毛。营部帐篷的窗子透进的光线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湿漉漉的,露在军帽外的微黄的头发湿得打成细绺。营长特地把这个年轻的女军人单挑出来,说她是李军医,从军医大分到野战医院三所不久,主动要求随医疗小组下连的。
“李军医,到我们这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委屈你了。”温强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让李军医给握住了。
“叫我李欣就行——欣欣向荣的欣李军医说,”我还刚开始实习。
营长笑着说:“下连队,不兴叫名字,连老兵都是军阶:王老兵、张老兵。”
这是临时成立的医治小组,头头是姓蒋的军医,三十来岁。他马上明白他们五个人中的李欣是这台戏的当家花旦,所以在一边说:“我们医院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李这样的军医大学高才生挖到!”
其他几个女兵一老二少,老的是个护士,另外两个是十六七岁的护理员,属于玩心很重,去哪里逛逛都比原地待着好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胖,知道下到连队一天三顿首长伙食,凭这一点也乐意下来。温强领他们在仙人掌森林小道上行军时,两个小女兵走在最前头,指着夕阳中姿态凶猛的一棵棵巨大仙人掌尖声咋呼,打着各种比喻,一旦比喻到什么不雅的东西,两人便交头接耳,然后放声大笑。
温强和蒋军医走在中间,一面向他介绍战士们的病情和伙食、饮水情况。傍晚时分气温马上下降,一阵阵风全是红的;细如雾的红土被扬起,不一会儿六个人脸上都是一层胭脂。温强回头看一眼李欣,她像是跟这个集体和这一趙任务没什么关系,小声哼着歌,东张西望地跟在五六步之外,也不好好看着脚下的路,走得高一脚低一脚,一双挺好的黑色皮凉鞋不时被红土埋住,又不时地出土,连军裤下半截都让土染红了。温强当“老铁”当了这么多年,开山掘土上千里,从来没见过红得这么邪的土地。
李欣自得其乐地哼唱着,声音很小,但哼得挺入味。温强没听过那个调门,似乎是外国歌曲。溫强觉得有一点反感:这个女军医既然是如此想下连队,就别把自己弄那么各色,那么曲高和寡。后来温强把他记住的一小节旋律哼出来,连部的文书说那是个苏联歌曲,叫做《山楂树》,很多年前在大城市就流行过了。
医疗组到达的当天晚上,全连的人都知道那个女军医爱唱歌。再唱的时候是四个女兵一块儿唱的,但战士们马上就打听,谁是唱得最像远波的那个。四个女兵总是在洗澡房里唱。洗澡房是活动板搭的,没有水龙头,要靠战士们给她们挑热水和冷水进去,她们一人一个塑料桶,就着桶口往身上泼泼水罢了。这是个没有水的地方,打一百多米深才打出一口浅水坑,还是无奈地把它叫做井。这一坑水就是全体一百五十人的饮用水、洗脸洗脚洗衣水,周末才多一盆水,一百五十多个身子才能褪一褪红色泥垢。战士们现在心甘情愿宠着四个女兵天天浴洗。炊事班的人悄悄开玩笑,说女兵们再多住两天,就把全连人的蛋花紫菜奸皮汤给洗没了。还有更大胆的炊事员说,不如叫她们洗了澡别泼水,大家可以喝蛋花紫菜美人汤。温强听到“美人汤”,马上明白他们指的美人就是一个。每天白班的战士下了工,都期在帐篷里的铺位上竖着耳朵,因为他们知道女兵们在晚饭前一定会洗澡,洗澡时一定会唱歌。她们一唱,他们就能把其他三条嗓门剔除出去,单单听那个像远波的歌声。他们很快发现,这歌喉不仅仅可以和远波相似,它和李谷一、郑绪岚、郭兰英都可以酷似。它可以千变万幻,愿意像谁就像谁。有一天这歌喉模仿起邓丽君来,也是酷似。
温强和战士们一样好奇: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美丽躯体里,怎么附着了这么多个不同的歌手?
第五天,战士们的神秘腹泻不仅没有痊愈的迹象,连两个十六七岁的卫生员也开始了。蒋军医跟温强说,他和李军医讨论了很久,是李医生突然打开了他的思路。她说这样绝无仅有的红土地也许含有什么稀有矿物,也许是那种矿物质导致了这种不紧不慢的腹泻。李军医建议把水和土送到省矿研院去分析,与此同时用卡车到营部去拉食用水。
温强把这些话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说那就意味着全连都要搬迁,那还谈什么进度?
这天晚上十点,各个帐篷在熄灯号音中一刷齐地沉入黑暗,只有连部的灯还亮着。一个声音在门口问温连长在不在。温强赶紧往赤裸的身上披衬衫。他已认出这嗓音了。
李欣站在离帐篷十多步的地方,军服裙短短的,一定是她自己在长短上做了手脚。她一边扇着折扇,一边说她星期天得先走一步,直接去师里搭车进省城,温连长可以把水和土的标本让她带到省矿研院。
温强请她进连部办公室,怕她在外面被蚊子咬。李欣问方便不方便。温强说方便得很,指导员回营房睡觉去了。这句话刚说出口,温强马上在心里骂自己混账:难道指导员不在他们才方便?女军医倒是浑然不觉,快步走进连部办公室的帐篷。发电机在不远处响着,因而帐篷顶上吊着的灯泡细细地哆嗦。温强赶紧打开长桌上的摇头电扇,以嗡嗡作响的风招待女军医。长桌在全连开干部会议时是会议桌,平时供战士们打乒乓球——假如有谁还嫌累不死,还打得动的话。
温强正搬着一把椅子,打算请女军医坐,李欣一欠屁股已经坐在了乒乓球桌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在空中当啷。裙子一坐更短,短得温强无法站到她对面和她谈话。关中汉子哪见过这样两节大腿?露得理所当然。她一边轻轻晃着腿,一边说假如凭关系去矿研院催一催,说不定一星期之内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温强抽着烟说不麻烦李军医了,他们会尽快派人把水样送到大军区。李欣说万一碰上吊儿郎当的参谋干事,这事一拖能拖一两个月。就算慢性腹泻,一两个月也能消灭阎王连的一百五十个好汉。她说话不紧不慢,一张孩子脸怎么看怎么跟“军医”不沾边。
“一两个月,我们这一段路基就铺完了,该起帐篷了。”温强说。他尽量把眼睛弄得颇麻木,对美丽的女军医似乎就像对其他三个女兵一样一视同仁。
医疗组到达三连后,每个排抽出一个人,凑出一个接待组。营长的指令。温强心里骂营长“事比婆姨多!”但他明白这就是部队的老一套,感情表达得又大又空,形式越花越好。五个连抽出的五个兵负责伺候医疗组,一淸早给他们灌五个暖壶,打洗脸水、漱口水,晚上给他们挑五桶水洗澡,三餐饭给他们端菜盛饭倒茶,睡觉前给他们淸査帐子里的蚊子,同时在他们床边点蚊香。温强很快发现五人接待组每一回都换新面孔,向排长们一打听,才知道排长们拿伺候医疗组做战士们的犒赏。光是那五个人天天不干活天天跟女兵泡一块儿?不公道,早、中、晚三班,各个都轮上一班,眼福艳福大家有份。
温强看着五个排长。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强硬的理由反驳他们,却嘿嘿地笑了,说:“蹿稀还有那劲头?”五个排长说那可不,不然更没劲头了。温强不久又听到反映,说战士们都想轮上八点钟打水那一班。早晨医疗组的医生护士都去吃早饭了,只有李军医睡懒觉。年轻女军医早上的一觉睡得那份香!比首长伙食标准的午餐肉夹芝麻烧饼、绿豆粥就咸鸭蛋还香!李军医是个懒觉虫子,一觉睡到八点半。所以给她把一盆温热的洗脸水和暧壶送到她床边,必须是八点以后,不然水就凉了。水也不能放在帐篷外面,因为风一吹水面就落一层红色粉尘。拿到替李军医打洗脸水、漱口水的战士会在其他四个战士眼巴巴地等待中,把水放在她床下。四个战士会在那个战士从帐籩出来后,一块向他出击,说他进帐篷待了至少有两分钟,问他都看见了什么。这个战士一定会脸红耳赤脖粗地反击,说挂着帐子盖着毯子还严严实实裹着圆点点的花睡衣,能看见什么?!其他四个战士会越发对他下手狠毒,说连圆点点花睡衣都看见了还说没看见!那个被恶毒打闹弄恼了的战士会驴打滚一样满身红色尘土地踢打不休,以证明自己淸白。后来五个战士便把这趟“美差”一拆为二:两个人先进去,一个端洗脸水,一个捧漱口水,然后三个人再进去,把四个暖壶放置到四个女兵床边(那三张床上的人都在早餐桌上)。这样有利于相互监督,不往李军医的蚊帐里偷看,偷看也极其有限,只是飞快地瞄上一眼两眼。即使这样,战士们还是把给酣睡的美丽女军医送水当成美差。早晨那一个帐篷里都是她美丽的睡眠,十八九岁的士兵宁愿在那睡眠里待上一会儿,晕然一下——溫强是这么想象的。
这时的温强看着李欣,他想,她这样美又这样坦荡无邪地露胳膊露腿,那能怪谁?她还对自己的歌声亳不吝惜,每个战士都可以用耳朵录制下来,用记忆收藏起来,那她能怪谁?小伙子们为她火烧火燎,夜里湿裤头、白天挤靑春痘,这不能怪小伙子们。她什么都占全了:美丽、地位,还把歌唱成邓丽君、远波、李谷一,她能怪战士们为她上火吗?
温强嘴上很领李医生的情,请她一定放心,他们自有办法把水质的问题尽快检验出来。李欣说她已经跟师部要了车,车会到营部来接她。她说水质早一天弄清楚,战士们就早一天恢复健康,不是吗,温连长?温强说只要每个人再节省一点食用水,从营部运水也够坚持到路基落成。
李欣沉默了。
温强让她沉畎得浑身难受。他怀疑她看清了他和指导员的意图:对水质问题保密,全连抗渴,凑合饮用从营部拉来的一车水,这样就不会被迫搬迁,拖慢进度。
李欣从乒乓球桌上跳下来,一只脚软了一下,人一歪,自己咯咯地笑起来,说腿都坐麻了。温强看她拾起一条腿,一手扶桌沿,另一只手去给麻了的腿舒筋活血。他问她是哪里人。重庆人。温连长呢?猜猜看。绥德人吧?能听出绥德口音?听不出,不过知道一句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错啦,“是米脂的婆姨关中的汉”!
温强心里想,别看这个女军医唱唱哼哼,傻乎乎得可爱,她挺有心眼,似乎并不是她自己在夸他,而是自古的俗语在夸他。
然后她站直了。好像刚刚看见墙报,快步走过去。一面看一面说:“什么年代了,还批判穿花尼龙袜子哪?”
溫强笑笑说:“总得批评点什么吧?”
“这一篇,是讽刺小品,讽刺打牌贏香烟!这也算大事?”
温强在旁边陪着她看墙报。然后她长叹一口气,小孩装出大人的惆怅似的。“这地方待一个月我就疯了。”
“我们老铁待的都是这种地方。鬼都不下蛋!”
“鬼能下蛋吗?”她侧过脸,看温强一眼,笑话他语言贫乏。“用不了一个月,一个星期就会疯!像我这种夜猫子,晚上早睡睡不着,在这儿完了——不睡觉玩什么呀?”
温强问她在省城玩什么。
“嗯……”她两个眼珠动起来,似乎在一大堆好玩的事物里迷乱了,一下子莫衷一是:“看电影,看录像,看足球赛……还有歌会、舞会,多了!”
温强突然明白了。假如不让她去省城送水样、土样,她就不能从这里脱身,她跟医疗组下来是图新鲜,而这个地方一天就能把人的新鲜感消磨尽。对于这样一个贪玩贪睡的年轻女子,一小时就能耗尽她的新鲜感。剩下的时间,就是度日如年,数着分秒地熬。终于她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为此地战士的健康当一趟苦差,去省城送水样、土样。
原来他和她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也许“水质含稀有矿物”是她的异想天开。也许她的突发奇想有几分道理,但检验结果什么问題也不能说明。温强笑了,对她说:“你别担心,我保证会告诉医疗组,你去省城就是为了送水样去化验。”
她愣了一下,也笑了,说:“化验的结果我也保证不告诉别人。只告诉你一个人。”
他想,她果然看破了他的阴谋。她果然面傻心不傻。
“你那些大兵还要带病保持进度?”她还在继续掲露。
“都少喝一口,营部运来的水够了。再说,也不一定就是水质问题。”
“少喝一口?现在一人一天才一水壶水!干活出那么多汗!泻肚泻出去那么多水!……”
“我一天只喝半水壶水。”温强说,“我也一天干八小时活。”
“不能因为你喝半壶,别人只准喝半壶水呀。”她皱眉笑道。
“您就别操他们的心了。我这些战士都苦惯了。”他的意思是说,我也是苦过来的,生下来就吃苦,哪能有你这样的福分?一天三顿首长伙食都留不住你,五个排战士轮流给你打洗澡水洗脸水都讨不着你的好,还是要“疯了”。
这次是真要分手了,能聊的都聊完了。再说温强这样的人和李欣能有什么话可聊?李欣走到连部帐篷外,温强说:“他们说你唱歌唱得不错啊。”
他马上在心里骂自己不是个东西,这不更让她美滋滋了?
“他们说不错?你没听见啊?”她问道。一副撩起人心火不负责的样子。
温强说他没听见她唱歌。他笑眯眯的,眼睛告诉她,千万别把他这个基层军官当好东西。
“真的?”她看着他,好像她没看出这个基层军官脑子里走着什么花念头。好像她真不知道男人们因为她会在脑子里过花念头,而她该为此负责。
“那在你走前给我唱一个好不好?”
“不好。”她说。
“明天晚上是周六,开个联欢会·我叫文书去布置场地。就算我们欢送你。”温强毫无商量地说。
“哎哟你饶了我吧!我这嗓子只敢在洗澡堂、洗衣房之类的地方唱唱!不信你试试,嗓子一沾水就比平常好听!军医学院里很多人一进厕所就唱,一进水房也唱!我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她这傻乎乎太逼真了。连里一百五十条汉子有一百五十顆心是相信她的傻乎乎的。大概有疑问的只有温强一个人。星期六晚上的联欢晚会上,李欣穿一条米色便装裤,一件白底小碎花村衫,腰身紧紧的,领口系个蝴蝶结,跟另外三个女兵一块唱女声小合唱,又独唱了一支“李谷一”、一支“远波”、一支“郑绪岚”,唱得嗓子也破了,站在台上就说:“不行不行,我跟你说过吧温连长?我这嗓子只配在澡堂里唱!……”下面的大兵们一片笑声。她又说:“行行好温连长,给口水吧!你一天半壶水的榜样太感人了,可我学不了你……”她接过战士们递给她的水,一边喝一边敬了个军礼,就下台去了。
当天晚上,已经快到熄灯时间了,女军医似乎要证实她告诉战士们的话是真的:她在澡堂里唱歌才会动听,亦似乎要把断在台上那首歌完成,她在浴室里唱起来。唱得好亲啊,唱给她心目中一个宝贝儿似的。那是她在三连的最后一晚,一百五十条汉子要在连长带动下进入抵抗干渴的恶战之前,最后再宠着她挥霍一大桶洗澡水。联欢会一结束,温强就看见她跟接待组的一个战士说,她刚才唱得一身汗,要一桶水冲澡。
那个战士姓董,叫董向前。如果谁不懂得“丙种兵”是怎么回事,看看他就明白了。甲种兵仪表堂堂,个头高大,拉出去就能在天安门前升国旗,接受外国首脑检阅,几十个人跟一个人似的,英俊挺拔到了失真的地步。乙种兵是作战部队和军队机关的警卫部队,脸不能麻背不能弯,出现在城市乡村,形象体魄不能让老百姓太失望。丙种兵的标准非常宽容:六腑五脏齐全,五官四肢够数,就行。像董向前这样的弯腿塌胸,又矮又黑,全不碍事,点炮眼、推石头远比仪仗队的甲种兵方便。温强后来知道,小董本来轮不上进接待组的。那天正当班的一个接待组组员要代表战士们在联欢会上演节目,便临时抓了小董的差。全体战士在连部门口的空地上看演出,小董一个人在连部(暂时当后台)倒茶添水。倒的几杯茶全漫出杯沿,在乒乓球桌上泛滥得一摊摊茶渍。这是个有人派活他就往死里干,没人派活他每一分钟都闲得受罪的人。所以李欣派给他打水的活他立刻精神了,从自己的一小团黑影里站出来,拎着桶向炊事班的锅炉跑去。
出事后温强听炊事班说,小董是在九点四十分拎着热水离开炊事班的。在此之前,他把饮水的保温桶里剩余的开水全倒进塑料桶,又把大锅里给夜班战士下面条的水舀了几瓢。炊事班长上去拦他,他理都不理,把塑料桶舀到十成满,走一步泼一摊,泼一摊就被炊事班班长追在背后骂一句。
后来据一些战士说,他们在熄灯号吹响之前确实听到李军医在唱歌,唱得确实比她在台上好,尽管声音不太大,远没有她那一声慘叫嘹亮。李军医的慘叫又是一副全新的嗓音,跟“远波”、“郑绪岚”、“李谷一”都不一样,跟她自己平时的嗓音更不一样,是个陌生音色,毛乍乍的,芒刺丛生,像是一枝老了的仙人掌。老仙人掌一样扎人的嗓音伸进战士们的耳朵:“一张大脸!……狗日的流氓!……”正在宿舍门口刷牙的温强挂着满下巴白牙膏沫向喊声跑去。他已经预感到出了什么样的事。
连干部的帐篷与连部相隔一条五米多宽的巷子,连部再过去,又是一条五米多宽的巷子,然后便是所谓“招待所”的帐篷(连干部或排干部万一来了家属,就住在那里),招待所对面,那座叫做“浴室”的活动板房一分为二,一小一大,小的归千部用,大的是战士澡堂(所谓“澡堂”现在仅供人们擦身或晾衣服,因为衣服晾在外面到晚上就成红的了)。澡堂顶上装着太阳能仪器,要是有水它可以是个挺现代化的浴室。浴室后面,一块不大的空地上搭着一个棚子,用来堆放机械班修不过来的机器设备,还有几十包没拆封的水泥。假如站在那些水泥上,澡堂上方小小的窗子所提供的画面就足够了。
温强不知道那是谁在呼救,因为这呼救的嗓音他从来没听过。但他下巴上的牙膏沫还没甩掉他已经跑完了一两百米。在跑的过程中,那喊声继续着,字眼都模糊了,只有刺拉拉的嗓音还在攀爬音阶。他一面跑一面对各班帐篷里冲出来的战士喊叫:“都回去!没你们的事!”
事后他想,当时他的反应很奇怪,不太合常理:他难道不应该喊:“二排长、三排长,带上人,看看出了什么事?”
在事情出来之后,温强还想,自己在事先就一直是不安的。那个美丽年轻百灵鸟似的女军医让他极度紧张。似乎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某处,他找不着它,却只听它“滴滴答答”地逼近引爆点,其实那每一“滴答”已经在索人的命,只不过没法知道谁的命正被它一秒一秒地索走。
就在他呼吸着自己留兰香牙膏的气息向浴室跑去时,他心里反而松弛了:反正它爆炸了,局面不会再坏了。但他在跑的那一刻绝没有想到局面还会由坏而更坏。
温强跑到浴室附近,医疗组的蒋医生穿着白汗衫,趿着鞋正从招待所的帐篷出来,那个年长的女护士已经到了浴室门口,正在企图和门内取得联系。她一边敲门一边问:“咋个了?小李?开开门啦!”
温强直接往浴室后面跑,他要去那里堵截那个“狗日流氓”。他扑了个空,拥子里站着、坐着、躺着卧着的就是半报废或待修的机器。还有就是一摞没拆封的水泥。一袋水泥的包装纸袋裂了,周围擻着灰白的水泥粉。浴室上方那一孔小窗把一百瓦的灯光漏了出来。因为电力不足,所以灯光最多只有六十度,但也足够他看清水泥粉上的脚印。一双穿军用胶鞋的脚大概是五号尺码。脚印够乱的;朝前,朝后,朝两边,似乎脚的主人从小窗享受了二尺见方的美妙景观,乐得原地舞蹈、团团打转。不知为什么,温强不是特别恼火,倒是有点想笑。他反而为自己想笑的冲动恼火起来。
“二排长!”温强听见自己火极了的声音。
二排长远远地大吼一声“到!”
“通知各排排长,淸点人数!”温强认为自己的声音载足了怒气,李欣一定听得见。其他几个医疗组成员也一定听得见。现在他温连长就是一家之长,孩子惹了祸事,打骂首先是给告状的外人看的。“给我把各个帐蓬门都堵上,不让狗日流氓钻回营房去!……”
各排先后吹起哨子。远远近近,哨音往黑夜中连续扫射,指挥员们以一模一样的破锣嗓叫喊:“在铺位上各就各位,各班长把住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出!……哪个乱钻乱跑,就当狗日流氓绑起来!……”
住得远一些的五排、四样开始听不淸喊话,只听见紧急的哨音,全都套上军装往帐篷外面冲。他们的帐篷扎在坡上,仙人掌没砍光,一面坡上人类植类全都是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大军压境。
“咋回事儿!……咋了……”
黑影子们问着,似乎并不求回答。
他们的排首长、班首长已经听到远远传来的命令,继续以哨子连发扫射,一面喊道:“回铺位上!……晡嘘嘘嘘……各班长淸点铺位上的人员!……嘘嘘嘘……”
半小时后,淸点人数的结果才报到温强那里。温连长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身边一条阴沉沉的黑影是指导员。那是一条正在蓄集怒火和训导词的黑影,对半小时才完成的人数淸査忍无可忍。这哪里还是军人?简直就是一帮穿军装拿军饷的民夫,亏他们吃饭集合还口口声声唱:“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各排都有铺位空缺。就是说,那些铺位上缺席的人员之一不是那个在水泥灰上留了不亦乐乎的脚印的人。再说从李欣的头一嗓子呼叫到各帐篷戒严,中间有七八分钟时间,短跑成绩好的话,那个“狗日流氓”能够在戒严前混进无辜的人群。
温强拿出跟排长们一模一样的凶恶破锣嗓子,叫各排排长把所有缺席的人报到连部,他要连夜审讯。又是二十来分钟,排长们把名单交上来了。缺席的人现在陆续冒了出来:有几个战士躲在司务长办公室打牌,他们和司务长是老乡,所以司务长办公室就是他们的同乡夜总会;还有十多个战士开完联欢会偷偷留在连部帐篷附近,等温强一回宿舍他们就进去,摸黑喝酒。温强知道几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乡串门,摸黑的老乡俱乐部。这个闷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温强由着他们把家乡村邻延伸到连里,由着他们的“同乡夜话”尽兴谈论女人。他一面用破锣嗓子叫喊:“都得给我找证人,证明九点半到十点钟,你在哪里!听见没有?!”他好不容易才培养出这条破锣嗓子。基层军官一张口出来一条唱歌似的浑厚光润嗓音是要让人大大意外的,也会缺乏镇压力。他的嗓子在这个时分让李欣远远一听,一定是不护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做主的。她不会听出他的装腔作势。
但李欣的眼睛告诉他,她听出了他的装腔作势。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亲不认。他问她什么时候发现那“狗日流氓”把“一张大脸”貼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着他肩头后面——她宁肯看十一点左右的黑夜。她连劳驾自己说普通话的力气都不想费,用很适合吵嘴的重庆话说她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温连长这样问她是想难住她吗?仅仅几十分钟,他们从熟人变成了生人。他从来没让女人如此抢白过,闷住了,一再在心里催自己开口,因为不开口真成了理亏,但他开不了口。女医生又说,想不到下连队会出这种事。他嘴一松,说道:“我代表全连向李军医深表歉意。”
李欣顿时不去看黑夜了。她看着他,黑暗中目光湿淋淋的。那个年长的护士代她陈述了事情始末,蒋医生唉声叹气,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于启口似的。女护士告诉温强和阴沉沉的指导员,李欣正在用水从脖子往下冲时,偶然抬头看见窗子上白白的大脸。那是个太受屈辱惊吓的李欣,一时都没了反应,跟大白脸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喊起来。“大白脸”胆子好大,听见喊都没有马上跑,把蹲着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会儿,才逃走。两个年轻的小女兵说她们从屋里跑出来,忘了拿手电,又一起回去拿手电。手电照到了那个“狗日流氓”飞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们检讨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着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态看淸楚,记下来的。
现在站在温强面前的是另一个李欣,冷艳收敛,漂亮的眼睛谁也不看,因为看出去没有一个好东西。温强赔着小心问她,是不是记得住“大白脸”的模样。她点点头,爱答不理,意思是她看错了一个连的人,包括他连长。指导员隔一会儿打一个包票:事情一定会査个水落石出,淸白的战士们是一锅霄白的粥,还能允许一顆耗子屎弄得人家没法下马勺?
半夜十二点,五个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证词写了出来,并列出了证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没有一个人涉嫌。
从十二点到一点,是顺着另一条线索追査:所有穿五号鞋的人全站到连部的日光灯下,让李军医辨认。这下搜索圈子迅速缩小,一共三十六个人列成三列纵队,执勤排长破锣一响:“向右转!”三十六个人全都转向了两手搁在腹前,手指编织手指的李军医。李军医还是台上的打扮:便装裤,小花衫,头发松散,脸容白而透出蜡光。直到这一刹那,温强才觉得自己是很向着她的,是很想为她去伤害一下那个“目光强暴者”的。
他让指导员做开场白。指导员说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导员的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组织上其实知道你是谁,只不过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站出来……温强在看这三列士兵。他突然发现全连的最典型丙种兵都列在了这里。他们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个比一个黑瘦,一模一样地弯背曲腿,一刷齐地五短,一定是从小家穷,母亲们让他们凑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脚男人。
但董向前在这个队伍里还是丑得嫌眼,虽然他脸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后一名,从側面看他向前伸着脖子,嘴唇不时抿一抿,把四颗上门牙抿进去一两秒钟,不行了,似乎气也嘀不出来,嘴唇又迸开,放出那些牙。这就是为什么别人总误认为小董在无端傻笑。
指导员己转换了人称,一口一个“你”: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忍心吗?同志们被慢性腹泻消磨体力、战斗力,你一颗耗子屎还要来影响大家的名誉?也影响大家睡觉嘛!睡不了觉,明天到作业面上出事故,统统要算在你头上!
温强看一眼李欣。他发现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经不住一前一后两双眼盯,嘴唇和牙齿互不相让:前者把后者关家丑似的关进门,后者不断破门而出。他那傻笑的脸英名地让温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指导员向李军医转过身,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医疗组另外四个成员围在门口,不进来,脸都拉得颇长。他们想让两个连首长明白,李欣背后还有他们呢。他们不停地交头接耳,每一回交头接耳,他们目光的命中点就换一个靶子,换到一个新的丙种兵身上。他们的交头接耳让丙种兵们很不好受。让他们的连长也很不好受。
李欣在指导员轻声和她说话时点了几次头,摇了一次头。温强想走过去问问指导员,是否马上结束这场值持,先回营帐去睡觉,反正还有明天,这三十多个兵反正在押,一个也跑不了。他刚走到指导员旁边却听李欣说:“我当然能认出来。”
她的声音又更新了一回。这是个有着好多种嗓音的女子。
温强又飞快地看了一眼董向前。他五号尺码的脚站得一直一偏:他连“稍息”都稍息不来,是花了工夫学的,所以当兵这么久还稍息得那么生硬。
指导员说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你偏偏要糟踏我们给你的最后机会。他停顿下来,看着众士兵。然后他突然停止了运用“指导员语言”,改用本色的农家话说:“那咱就使张纸把这颗耗子屎给它捏出去!”
指导员这句话就像给董向前喊了“立正!”矮小的丙种兵突然一换脚,站得笔直,站高了半厘米。连部帐篷的帆布窗帘给风吹得“卟啦咯、卟啦嗒”直响。这鬼地方中午和半夜的风一样有劲。所有的丙种兵开始偷偷左顾右盼,看指导员指的那个“你”到底是谁。
指导说:“好了,那李军医就不客气了。你帮我们连把这颗耗子屎捏出去。”
三十多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有的人被看急了,咬人一样骂出一两个脏字眼,或狠狠给出去一脚一拳。只有一个人一动不动。董向前似乎已经明白他的下场,只要对面那个美丽的女军医一张嘴,他就成了一粒耗子屎。
“我看这样吧,”温强说,“这事先搁下,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先回去睡觉。”
指导员的三角眼目光如炬,从微红的眼皮下放射出来,定在他脸上。指导员不会当着下级顶他,他也正是利用这一点·指导员要做风度很好的政治干部,他温强干吗拦着?他正是要利用指导员的好风度,把对一个丙种兵置于死地时间延缓。对于那个丙种兵来说,当上穿军装的民夫就是他一生能企求到的最美的事。不当这穿军装的民夫,他能跟这样漂亮年轻、有着地位前途和九条嗓音的女军医碰上?能看见她白嫩的身体?……
“我们不能让一个败类夺走全体战士的睡眠和健康,对不对?这败类跟慢性腹泻一样讨厌,到半夜一两点还折磨这么多同志,连累得大伙儿没法睡觉。我们绝不能让腹泻和败类拖垮!大家说,对不对?”
丙种兵们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肉头肉脑地吭了一声。
就在温强向执勤排长打手势,让他上来喊“立正——解散!”时,李欣开口了。
“就是他。”她说。
人们顺着她的指头尖,看见了站在队伍末尾的董向前。她的语气并没有多大爆发力,也没有雪耻的冲动:她已经畎默地爆发过了,这时的她相当隔膜,依然是冷冰冰的高姿态。
正是李欣这种高姿态让温强心里一寒。他在她的高姿态面前木头一块,站了很久,一点反应也拿不出来。在他无尽应的那段时间里,他隐约听见指导员问董向前承认不承认。又隐约听见董向前说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再接下去,他听指导员大吼,叫董向前少抵赖,脸都让人认出来了,还抵赖什么?!……
温强的反应来了。他走到还在说“不是我”的董向前身后,膝头一顶,飞速使了个坏,董向前跪趴在地上了。他使坏很有一手,别人看不出,以为董向前是畏罪心虚腿软,自己跪下来的。温连长见跪趴在那里的丙种兵突然回头,牙根都在嘴唇外面。那傻笑有点可怕了。可怕还在于丙种兵刹那间什么都接受了:一个突然从身后中弹的人反应都来不及,害怕都来不及,就接受了死亡、毁灭、永诀于世。
温强把执勤排长叫过来,让董向前跟执勤排长走。他说先关到司务长办公室隔壁堆食品的帐篷里,等他温连长睡醒了再来细细地审。董向前站起身,手还不停拍打裤子上的红色灰尘,一面看着李军医,热切巴望她改口。李军医根本不再抬眼睛,没一个人配让她抬起眼去看。董向前终于喊了出来:“你看错了呀,小李医生!……”
董向前这一声喊十分凄惨,两三个字都在嗓子眼里撕碎了。温强听不得这个,一个尿包、废物,喊得跟娘们似的。他上去再一次使坏,丙种兵再一次跪趴下去,裤子上的红色尘土也白拍了。
事后温强一想到他对董向前使的坏就惊讶。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做给李欣看的。不完全是讨她欢心而恶治董向前,动机不那么简单;他似乎是以那个阴狠毒辣的小动作来告诉李欣和其他人:他是我的人,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弟兄,我打我杀是我自家的事,打完了也就给你摆平了,你就这儿说这儿了(liǎo)吧。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那层意思温强简直不愿去看透:他恶治董向前是因为他理解这个丙种兵,他理解他是因为两人对换位置的话,温强不能担保自己不做董向前。男人受情欲所累,这是男人最可怜的地方,正如生命不可能抵御饥饿、干渴,这是生命之所以脆弱、之所以宝贵的原因。
第二天李欣在营地出现时,谁都不理了。她的哼唱从临时搭的厠所里飘出来,温强听到心里有种莫名的痛苦。他想全连一百五十名战士都会像他这样苦滋滋的:他们先惹了她,现在她又在得罪他们,连唱歌都是在气气他们。人们都知道李军医在等师部来车接她走,去省城。一去永不返。整个连的人都欠着她一场情分,或说整个连都受着她的冤枉。就这样让她走了。原来好好的情谊,一刀两断了。李欣穿着短短的军服裙和白色针织衫,一身都没有闲笔,不凸就凹,好看得很,可是一身都是“谁看谁负责”的警告。为了一个人独贪的那份“看”,全连都在受过。所以全连都要求严惩食品仓库里的独看者。
而被禁闭的独看者始终不承认自己爬到水泥袋上,独贪了浴室小窗提供的美景。夜里是指导员审,早晨换了温强,又是一审再审,他就是三个字:“不是我。”
“那人家咋就认准是你?”
丙种兵无话可说地看着自己的连长。
连长和士兵各坐一把折叠椅。审训台是椅背,温强跨骑着倒坐在上面,两胳膊肘架在“审讯台”上。对面五尺之外,受审人发出淡淡的汗酸,从小就被迫穿小鞋的脚放成内字,两个粗糙苦相的大孤拐露在外面。一淸早温强就被电话铃闹醒,营长在电话里脾气很臭,说也不知道丑事出门怎么这样快,连师首长都知道小李医生让阎王连的色鬼给看了。温强回答营长,一定是他的连队有内奸,利用“老乡网络”把事情告诉师部的同乡了。营长脾气更臭,对温强说他奶奶的,毙了他!温强说色鬼也不犯死罪呀。营长说他误会了,他要毙的是“内奸”。
温强现在眼前的色鬼就像个死罪犯,什么都认了,毙了也认了,就不认罪。
“那你说说看,不是你是谁?”温强问道。
董向前没听懂连长的中国话,眼睛里是大大一个“嗯?!”
“不是你看的,小李医生为啥谁都不点,就点你呢?!你个浑蛋,你以为在村子里看大姑娘小媳妇下水沟洗澡?”
董向前就那么看着他,越来越不懂他那口西北味道的中国话。
“你要不承认,我就叫保卫处来人,把你带到师里去。”温强把这句威胁讲了多遍。
董向前低下头看着地上,想在红泥土上看淸自己结局似的。红泥土被夯了几遍,又在来去的脚步下渐渐紧实,红色皮肉般的光润,帐篷下透出薄薄一片白色阳光,刀似的把红泥土切出浅红与深红。五号尺码的脚动也不敢动。是个老实的小脚男人。胆小色大,色胆包天。
“我没有看。”他说。红泥土地面上,他看到自己的下场了,承认不承认都一样,不管什么样的下场他都接受。
温强想到早晨看到的李欣。她吃早餐出来,迎面碰上温强。温强说了几句“吃过早饭了?昨晚没睡好吧?……”之类的扯淡话,渐渐把话转入正题。他说董向前一直是个品行端正、老实肯干、三脚踹不出屁来的四川山里人,她李欣有没有可能看错人。李欣垂着眼皮,长而密的眼睫毛和眼皮上深深的褶皱都使她比睁大眼更可人。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温强当然明白自己的话又惹了她。他马上说自己并不是为自己的战士强辩,这个连出了如此不是玩意儿的兵他当连长的要负很大责任,不过一百五十个人数过来,可能最后一个才数得上这位董向前犯事。李欣还是垂着眼皮,她说她和那个兵无冤无仇,她何苦屈他呢?温强提了个建议,让小董再站到那一摞水泥上,她再从澡堂看一眼,假如再次证实他就是那张丑陋罪恶的“大白脸”,他们马上叫保卫科把他铐走。李欣垂着眼皮好美好美。她就这样很美地发出一声冷笑来。笑他护短心太切,亏他想出这么馊的主意。笑完她说,温连长真是爱兵如子啊,就绕着他走了过去。他不死心,又叫她一声,她说她还要收拾行李,师部的车在路上了。
他想着她的话:爱兵如子。这句古来的溢美之词怎么听上去成了一句恶毒攻击?
温强把董向前留在帐篷里思过,告诉他只要他坦白,他连长绝不扩大事态,只给他记一次大过算拉倒。如果他不坦白,那也没关系,保卫科的人会让他坦白。
他急匆匆去了工地。所有机械比平常吵闹一倍,一个个安全帽下面都是汗淋淋的脸,五官都热得要化了。战士们的动作比平常大很多,手脚也重得多,抬什么挑什么老高就撒手,摔摔打打,这里那里都是“咣当!咣当!”整个工地就是一场巨大的牢骚。
他还没从工地回到连部,好几个电话都要到指挥台。都是责问他小李医生遭人耍流氓的事件。事件成了大案件。团长、政委全都成了李欣的长辈。政委说看来温强是爱隐瞒的人,瞒了士兵们的身体健康,又企图隐瞒他们的道德思想健康,而后者更可怕,远远比隐瞒水质更可怕。
突然之间,他开了窍。看来把秘密报告打到师里的不是他连里的战士,而是医疗组的人。他应该给自己脑袋几大锤:这些医生护士当然认识师部的人!一个电话,几句悄悄话,丑闻赛战报。就在他跟团政委在电话上道别时,政委冒出一句:“李欣上军医大学是谁保送的你知道吗?”
“……谁保送的?”温强觉得自己这样问很傻,蠢驴开口才会这样问。
“算了,不告诉你了。”政委说。
不知为什么,自从这个电话之后,他再见到李欣就不觉得她那么美了。他看出她的脸偏宽,腿嫌短,肩膀太方。美丽的东西美就美在它为美而美,没有目的动机,一旦美丽有图头,图上军医大的保送,图后台,这美就显出腿短、肩方、脸宽来了。他明白自己这样认为很可笑,因为李欣的美给一个后台大的男子占去了而没他温强的份儿,他才这样认为。姓董的倒霉蛋想以眼睛去对这份美丽占有小小的一份儿,一闪即逝的一份儿,还将有个不可想象的下场在等他。
温强对着这份腿不够长、脸形有些遗憾的美丽说:“我代表全连向你道歉。真的,全连战士干部都觉得特别对不住你。”
接她的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团部派了一辆车出来,先接她去团部招待所住一夜。出了偷看大案,她觉得在这个连受了十面埋伏,绝不能再住一夜。李欣此刻坐在铺位上,跷着不长的二郎腿,偏宽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患腹泻的战士们原先进到帐篷里面来打点滴受诊疗,现在都挪到连部去了。他又一次艰难地开口,请求她再好好回忆回忆,那窗口上的大白脸是否就是董向前,因为董向前一直咬定自己没有干那下流事。李欣说,他当然咬定没干啦,换了你你也会咬定嘛。温强想,原来李谷一、郑绪岚、远波的嗓音里还能包藏一条很泼的嗓子。他忍了忍,更加低三下四了,请求她看在他的面子上,再考虑一下,要不要收回对董向前的指控。她的指控将是一颗子弹,会消灭老实巴交小伙子的下半生。
她又是那样垂着眼皮笑笑。当然还是笑他,妄想什么呢?收回指控?!她的一小份贞操还被那双贼眼消灭了呢。
温强全线溃败,在正午后的烈日下顶着含尘量极大的风踱步。他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为那个倒霉蛋求情。为了连队的名誉是一方面,剩下的呢?他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在太阳里走了一大段路,背上能珞馍了。他发现卷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被划出白色道道,过了一会儿,白道道红了,细小的血珠一串一串冒出来。仙人掌像一个个疯人,指天骂地,撒野撤泼。站在坡上,能看见远处的筑路工地。有了距离,就看得出一条轨迹正在地球上形成。将来从那里掠过的火车窗口里,一双双眼睛会怎样看这个可怖的仙人掌森林?无数窗口飞掠而过,无数双眼睛看着张狂的荒野,进攻性极强的寂静:那些眼睛后面的脑浆会怎样翻腾?会有个浪漫的家伙想到:原野也有欲望,仙人掌们正在欲火中烧。
温强跟指导员碰了个头。指导员告诉他,董向前的交代总共只有三个字:“不是我。”指导员的主攻佯攻、招降纳叛都不灵,两三个小时的对峙,还是溃退下来。他的溃退比温强还窝囊:是在嫌疑犯的鼾声中溃退的。董向前昨夜被指导员审了两小时,缺觉缺得狠,所以坐得笔直就大睡过去。
温强走到门口,听见董向前正睡得好,进气出气地直拉风箱。气流从他只有鼻尖没有鼻梁的鼻孔进去,给挤压得“嗞溜”一声,再通过他嶙峋的门牙出来,形成一股冲击波。睡得真是好。
他在门口蹲下,掏出烟卷。一个火苗伸过来,他扭头一看,是司务长。司务长小声问他会怎样处理董向前。他回答说那不是他的事,他等着师保卫处的干事们来带他走呢。保卫处会怎样处理?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呗。本来就丑,回老家探亲几次,找对象都没找着,现在就更找不着了。那能怪谁?眼睛大会餐也得让它们吐出来!咋吐?处理他回老家到村子里慢慢吐去。肯定要处理他复员?那是最宽大的……司务长不吭声了。
温强想起来了,司务长也是川北人,跟董向前同乡。
司务长又问李医生未来的公公是不是北京的某大首长。温强说他不知道。蹒什么瞒?全师都知道了。全师知道你问全师去!
温强突然发现帐篷里的鼾声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他走进去,看见董向前歪过身子,脊梁对着门,似乎还在睡。
听见汽车马达声,温强走出去。远远看见两边山坡的仙人掌夹道中,一大团红烟渐渐近来。慢慢地,红色尘烟中出现了一辆越野吉普。温强见指导员帮李欣提着旅行包从招待所的帐篷出来。吉普在陆地上乘风破浪,走得高一波矮一波。
从吉普上下来一个保卫干事,系着武装带,别着手枪。他告诉温强和指导员,他先要希看现场,再进行第一轮审问。
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说道:“我不跟那个流氓坐一辆车去团部!”
温强一看,李欣一手叉在腰上,凶悍而美艳。他奇怪了,这个女人有多少不同的嗓子?连重庆贫民小巷里收购废品旧货的嗓子都有一条。
保卫干事马上说,当然不会让她跟臭流氓坐一辆车;他还要在三连待一两天,了解了解情况呢。
指导员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沉甸甸一包东西,先用报纸裹了千层万层,再装进塑料袋的。他把塑料袋捧给李欣,说那是炊事班的土特产:泡仙人掌心子。炊事员们观察到小李医生特别爱吃这道菜,原来是只在早餐上这道菜,后来三餐都为小李医生上这道菜。李欣接过礼物,白蜡一样的脸软和了一刹那,马上又凝固了,她说难为炊事班了,观察真够细心的。温强在一边站着,觉得自己笑得比指导员还忍气吞声,李欣的言下之意梗在他感觉中。他们都是基层指挥员,不擅长猜言下之意,但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太难听了,就是在骂人:洗澡有人看,吃饭也有人看,这不是落到色浪群里了?!
李欣把那个被报纸和塑料袋的襁褓包成了宝贝儿的一罐泡仙人掌心交给了司机,叫他别弄翻了,泡菜卤味道大,一洒出来他们等于乘坐在泡菜坛里回团部。
指导员还在装迟钝,说肯定翻不了,洒不出来,报纸外面包了至少十个塑料袋。温强却忍不下去了。他走上前,说人家李医生到这里是没东西吃才吃那玩意儿的。有东西吃谁吃它呀?就别让她带了。路上那么颠,屁股都颠得碎,何况坛子?泡菜汤又酸又臭,还不把李医生泡成泡菜?他嘻嘻哈哈,但李欣却全听明白了,眼睛看着他,委屈和伤心都在目光里。她当然是受害者、牺牲者,难道这位连长还不认账?
医疗组的人去了工地,只留下一个小卫生员。她说她好想跟车和李欣一块走哟。温强叫小姑娘别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他温强就是开铲车也得把他们送出去。
李欣上了吉普之后,拉开车窗,叫了一声温强。她说一旦他到铁道兵部机关办什么事,或者去北京玩,千万去找她。她不久会调到兵部的门诊所去。
温强谢了她,说一旦去兵部出差,一定找个毛病让小李医生瞧瞧。但他的笑容含着歹意和取乐:你拿这么个遥不可及的邀请赏我?我不领情。
他看出李欣的无趣。那是她自讨的。她关上车窗,目光却还留在车窗外,留在温强脸上。温强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天鹅般的年轻女医生对他这蛤蟆连长始终是暗暗倾心的。那有屁用?它不会对两人的人生造成一丁点儿改变。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来了。
吉普车在红色尘烟里停了停,又向前行驶,乘驾着红土的浪涛,起起伏伏远去,半个天都红了。
温强和指导员相互对视一眼,一块儿转身向枪响的方位跑去。这正是下午风最大的时候,天上的鷂鹰们都给刮得直偏斜,醉了酒似的。温强和指导员对视的一瞬,两个人的潜语是一点不差的:妈的这个连还能出什么屎事呢?!他们一块去寻找枪声的源头时,从来没有如此相依为命,所有的不和都在刹那间消失。
董向前倒在红色地面上,给了帐篷口一个背影。现场是一把倒了的折叠椅,几乎跟那上面刚才坐着的人倒的姿态一模一样:侧身曲背,一摊血在倒下的人和倒下的椅子周围艰涩漫延:红泥土夯得够紧实,居然一时没有完全吮吸那年轻黏稠的血。
帐篷外响着“踏踏踏”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军团的人都来了。温强叫指导员马上拦住人们。指导员很听话地就去照办了。温强感到肩被撞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已超过他走到离倒卧的人体很近的地方。保卫干事刚要向人体佝下身,温强说还看他妈什么呀?哪还能有气儿?!
保卫干事回头白了他一眼。保卫干事已经发现董向前从哪里得到的枪。他从司务长办公室的一箱备用武器中偷到了那支“五四”手枪和子弹。保卫干事向温强白眼是有资格的:你一个连长,既看不住人也看不住枪。
温强这才想起来:董向前一直是在装睡觉,他被审问得腻烦了,或是想躲在佯睡里避开回答问题,因为他从头到尾就只有三个字的回答,“不是我”。他还躲在佯睡里偷听温连长和司务长的谈话,谈有关他的丑陋,还谈了有关他名誉扫地的下半生:连穿军装的民夫都没得干了,即将作为不名誉复员军人回村,背着铺盖卷和攒下的几套新军装、五号军用鞋和一口大黑锅回到山窝里的茅屋前。母亲看到儿子除了相貌丑陋又添了相貌之外的丑陋:这儿子会把光棍耍到老、耍到死。
温强后悔,他从来没有问过董向前,他的父母怎样怎样,是否有兄弟姐妹。后来司务长告诉他,小董没有亲父亲,作为拖油瓶随母亲从云南改嫁到四川。后来四川兵们还吿诉他,小董听说了铁道兵整个兵种集体转业的传言,高兴地龇着大牙直乐,因为他再也不用担心复员回原籍,复原成一个成年拖油瓶了。她的拖油瓶心理使他特别能忍受欺侮、冤屈,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回他不忍了。谁都没想到他那么有种。温强在多日后一直想着小董自杀的现场。温强从当兵到当官,亲自送走的牺牲者不下十个,铁道兵死人不新鲜,但董向前的死是不同的。他自己洒出自己的血给你们看。有没有干丑事,那都是有血性的血。
许多年之后,温强在“补玉山居”小住,老板娘小曾问他怎样和李欣认识的,他差一点儿就把实话告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