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成了兵部文化科温干事的温强在电话上听出一个熟悉的嗓音。这是李欣愿意做个礼貌乖巧的女人时的嗓音。她问张主任在不在。温强问哪个张主任。就是“外办”的张主任啊。没有什么张主任。哎哟对不起,总机班插错电话了。她没在电话上跟温强相认。那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北京春风扬沙,细沙打在玻璃上“嚓嚓”响的季节。温干事在董向前事件后托老乡给他活动到师里,又托在兵部的老乡把他活动到政治部文化科,管俱乐部的业余球队比赛。在温强从黑瘦英勇的阎王连长变成细皮嫩肉、懒洋洋的干事期间,铁道兵们也变成了一帮铁道建筑工。一个下雪的新年早晨,起床号哑了,人们从营房、宿舍走出来,还是绿军装,却没了“三点红”。人们奇怪了,没了“三点红”的绿军装多么庸肿丑陋!而穿着这种绿衣服的人也都丑陋了几分。丙种兵全靠那三点红打扮呢。
温强耳朵里全是李欣的甜美嗓音:“对不起……”
他突然抓起电话,把电话要到通信科的总机室,四个月前还是电话兵的女孩们现在都是电话小姐,一副含气半哑的流行嗓音:“要哪里?”
“刚才谁接的文化科?”温强问。
小姐们相互打听了一番,一个小姐说是她接的。
“怎么老接错电话?脑子整天想什么呢?”温强说道。他在错怪小姐们,但错怪就错怪吧。
“没接错呀?刚才那个女的是要的文化科呀!”那个电话小姐最多十八岁,奶声奶气从流行嗓音下冒出来。
“人家要的是外办!外办该他妈装十部电话!装十部都不够他们忙的!……”他还想说外办忙着把丙种兵们当“猪仔”卖出国,去国外那些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出苦力、修铁道,赚的钱外办的人先滋润。但他及时管住了舌头。虽然他已从一个雄心勃勃的温连长变成了胸无大志的温干事,他还不能把吊儿郎当的话说过头。胸无大志的人有一大共同点是过头话不说过头事不做。
电话小姐再次说她没接错电话,刚才那个从门诊部打出来的电话确实是要她接文化科。
那就是说李欣打电话来文化科买电影票或办借书卡或讨要球类比赛的票,没料到在电话上跟他温强撞了个满怀,随口胡扯说要找什么张主任。从温强离开了连队,他只在师部生过一次值得吃药的病。一年后从师部调到北京,头疼脑热都没发生过,所以他连门诊部的门朝哪方开都不知道。万幸他体健如骡子,否则他免不了跟李医生在走廊里揸个满怀。他不是怕她,他是怕自己。小董死后的第二个礼拜,有两个战士从夜班下来,到澡堂去擦身。那是凌展三点,风息了,月亮特别好。也是偶然间的一瞥,一个兵看见了高高的小窗口上一张“大白脸”。玻璃蒙尘,又是月光灯光朦胧,所以“大白脸”看去既滑相又狰狞。那个兵推搡一下同伴,同伴眯着肥皂沫下面的眼睛,倒是马上把“大白脸”看淸了。一只猫头鹰,颈子像断了似的左边转、右边转。
或许真相就是:董向前做了色迷迷的猫头鹰的替死鬼。董向前的遗体当时被粗粗掩埋在仙人掌丛林里,一个像他鼻子一样扁平的坟丘象征着一场轻如鸿毛的死亡。可是到头来人们发现他死得比原先定义得还不值,为一只猫头鹰替罪而死,不是比轻如鸿毛还轻?那就是温强决定离开连队的时刻。他最终调到这个曾经的兵部大院,跟那个受着百般宠幸的李欣同在一圈围墙里,是不是认定自己也将轻如鸿毛地终其一生,他不是完全明白。是否因为那漂亮的面孔对他发出一个邀约,他是应约而来,他也无法确定。连他自己是恨那女人还是爱她,他都不知道。
电话小姐问他是不是温干事。他反问她怎么知道的。小姐说她当然知道。然后神秘地笑起来。再逼问一句,她就供了出来:她经常看见他在总机房外面一个人玩篮球,有时上班时间也看他在玩,可又从来不跟别人玩。总机房的女孩们一打听,知道他是管俱乐部的,玩和上班区别不大。
他叫起来:“你个小丫头,拐着弯儿骂我!”
小丫头咯咯地笑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嗓音笑声都讨他喜欢。所以下午四点,他提前让自己下了班,到总机房外面的球场上又是投球、又是阻截,风沙都挡不住他的威猛。
五点左右,几个复了员的女孩子出现在门口。她们大多数穿着暗淡的旧军装,不军不民,看起来一般齐的没有曲线没有魅力。只有两个穿便装的。一个穿红黑格子呢外套,另一个穿白色厚毛衣。他向她们叫道:“来玩呀!我当免费教练!”
他希望穿白色厚毛衣的就是在电话上讨了他欢心的女孩。这女孩是她的群体里最打眼的一个。那个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子女孩开口了。她一开口他就认出了她。这是个北方农村女孩,当兵三四年,村姑的单纯加上女兵的单纯,细看确实讨人喜欢。她剪了齐颈短发,眉毛上漆黑的刘海儿,旧军装干干净净,谈不上漂亮,但那个岁数的女孩没有不美的。
“你个儿高,不打球是浪费!”他拍着球说。
“你个儿高,快上去吧!”其他女孩起哄,把那女孩往门廊外面推。
“讨厌!”高个儿女孩真的又怕又急,而不是忸怩作态。
“小方说‘讨厌’!温干事听到没有?”一个河北口音浓厚的女孩叫道。
温强想,她到底是“小方”还是“小芳”?不久他知道她叫方小芳,玩字眼儿游戏似的。小方和他正式交谈,是在电话上:他心血来潮地给小方打了个电话。她当了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觉,被他的电话叫起来,跑到走廊上接的电话。温强问她是河北哪里的人。唐山附近。哟,没有口音嘛。当兵那阵儿就改了,唐山口音招人乐,再说,电话兵得练普通话呀!
小方反过来问温强,为什么不留在下面基层,其实机关挺没意思的,难道他不觉得?那基层又有什么意思?大家处得近呗,和首长都能天天见面,吃得也比机关好——基层都自己生产。温强觉得她真的单纯极了,单纯却还装得挺老道、挺有见解。第二次电话,小方就问他难道还没成家,都多大了。他说基层千好万好,就是没女兵,没有像她小方这样的女兵。第三次电话,他说他要送她两张电影票,她可以请她最好的朋友一块看。第四次电话是小方主动给他打的,说她买了两张话剧票,文工团演的话剧,问他有没有空。到了晚上,他老远就看见小方站在俱乐部礼堂门口,穿了一件长风衣,大红色,侉气十足。他差点儿想转身逃掉,但小方从台阶上跑下来,火炬似的一身红。从她脸上都能看出她飞快的心跳。
“俺俩坐一块儿!”小方心跳得喘气都浅了。
她的快乐让他心里怜爱。他接过她给他的戏票,跟在她后面入场。她的大红风衣新崭崭,布料被折叠压挤出道道硬伤,还浮着一层蜡光。她似乎给自己刚上了一层红漆。
进到场内,小方往左走,他看看自己的座位号,是双号,便叫住她:说他俩的座位该在右边。小方说不对吧,该在左边呀。他把地的票根拿过来,一看,两个号码是紧挨的“47号”、“48号”。但两个座位一个在礼堂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小方愣住了。他说售票员捉弄了她。小方快要哭出来,说是她自己要求买47号和48号的,她捉弄了自己。
到了温强和小方的关系密切起来,小方一提这件事就要笑死。他们用了三个月才开始蹓马路。七月的一个傍晚,小方和温强在遛马路时闲扯,扯到了李欣身上。小方说门诊所的小李大夫早晨吃西餐呢。温强装腔作势问是哪个小李大夫。就是某副总长没过门的儿媳妇李欣啊。温强又问小方是怎么知道人家早饭吃西餐的。她们全体电话小姐都知道!因为小李大夫太漂亮了,太奇怪了,大家就乐意知道她的事。总机合法监听只有三秒钟,三秒钟听一个句子都听不完整。小方笑起来,说她们监听小李大夫电话,那“三秒钟”可以很长很长。还听到什么了?多了!说来听听。
从小方嘴里听到的李欣几乎是个外国人,接电话的时候,“喂”完了就说“你好!”不管对方是谁。熟人生人她都先“你好!”有一个跟李欣熟得起腻的男人,一天她至少接他三次电话,每次还是“你好!”那个男人是个记者,要不就是报纸的编辑,姓霍,就是这位霍记者早晨用电话把小李大夫叫起床,说:“小兔子,大灰狼走了,该起床了。”
把很长很长的三秒钟连接起来,小方她们拼凑出小李大夫的生活图景,她有个在国外当武官的未婚夫,时不时也会从国外打电话回来。未婚夫的任期一满,就回来和李欣结婚,然后就把她作为中国的国色天香带出国去。在小李大夫变成武官夫人之前,李欣不愿意住到某总长的城堡里去,就在门诊所宿舍占了一间房,装了一台电话。给李欣接电话的女孩们都常常为李欣赔不是,说:“她还在线路上,真对不起,您等一会儿再打吧。”小李大夫的电话线路常常让武官和记者狭路相逢,一个总是把另一个堵在外面,堵得另一个心焦上火。记者先生人短话长,总机姑娘们见到过李欣和一个矮个男人并肩出门。但他一个人能把一群人堵在线路外面,常常把武官的母亲都堵急了。副总长夫人打电话总是那一件事,就是问未来儿媳周末“回不回家”,回的话就让小车绕一绕,接大孙子、二孙子的路上捎上李欣。李欣总是“谢谢阿姨”,告诉未来婆婆她乘地铁非常方便,用不着车子来捎她。编辑先生的话可真长,好像听不出李欣一边接他电话一边在织毛线、看电视、烫脚,或者吃饭、记笔记,给未婚夫写情书。记者先生在早晨总是先问:“吃早饭了吗?”李欣“嗯”一声,懒洋洋、娇滴滴,都在那声“嗯”里面了。“吃的什么呀?”李欣懒得回答,又“嗯?”一声。霍先生便问:“又是吐司抹黄油?……我给你买的老莫的水果蛋糕爱吃吗?”“爱吃啊。”“那我一会儿再去给你买。”“不用了,太多奶油,该胖了”把吐司烤一烤,夹一片起司、一片汉姆,可以当三明治吃啊,不然抹点沙拉酱,代替起司……这样又营养又好吃,又顶饿。“就是在吃三明治啊。“于是总机姑娘们得知,小李大夫天天拿西餐当早餐。霍先生三十来岁,团头圆脸,鼻梁像个木偶,眼睛又圆又亮,一天到晚脸蛋赤红,心里总揣着高兴事似的。对于霍先生的存在,武官是不知情的,而霍记者却清淸楚楚知道他正与之”慢性决斗“的是谁。所以他会替李欣掩护,比如提醒她,在去未来公婆家之前,千万别忘了把手表掉换过来。电话小姐们猜测出来的局势是这样:霍先生送了李欣一块”浪琴“坤表,18K黄金表面,武官先生从国外带回一只女式”欧米嘎“所以李欣一定不能错戴了手表去探访未来的公公婆婆。小李大夫有一次露出坏脾气来:霍先生堵着线路,连一个求她治病的电话都被堵在了外面。那个病人是个十七岁的女孩,从四川乡下到北京西郊一个沙发工厂做工,怀了身孕。小李大夫是在地铁上碰到她的,当时她用了土药堕胎,在地铁上突然出血,李欣让一个男人用自行车把她驮到门诊所妇产科。后来的三天,李欣让那个小同乡和她住在一起,脱离了危险才让她走的。十七岁的小同乡打电话找李欣,正碰上霍记者嘘寒问暖,一直挤不进线路,等了半小时,在高烧中站在酷热的公用电话亭里等了半小时。为了十七岁的小老乡在高烧酷暑里等待的半小时,李欣跟霍记者提高了嗓门:什么都不想吃!天热得烦死人了!监听的总机姑娘对同伴们说,小李大夫特别会借題发挥,骂天烦死人,其实骂的是人。骂的是人短话长的霍记者。
也是从那些被延长的“三秒钟”里,总机姑娘们得到一个隐隐约约的“李欣小传”。她父亲是个工厂的厂长,在重庆江北,母亲生了六个孩子,李欣是老四。
在小方对李欣流长飞短时,温强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和这个漂亮女人命里注定是怎样一种遭遇。
从那之后,温强对傍晚的遛马路无比期待。他带着小方往西走,西边的天颜色好看,马路也都是情人的马路,宁静私密。他的话讲讲、讲讲便讲到李欣身上。他总是装作漫不经意地问小方,是不是又利用合法的漫长三秒钟,听到了什么给自己解闷的事。小方也总是李欣长李欣短。这天武官先生打电话到李欣宿舍,惊险地银记者(或编辑)先生失之交臂。他们谈了几句,武官先生说他好久没听李欣唱歌了,李欣说那她就唱一支给他。她唱的是一支《阿哥走我也走武官在欧洲(或非洲或美洲)轻声跟着哼。李欣问他难道在国外也能听到这么新的歌?武官说比这更新的他们都听过呢。然后武官对李欣说,哎对了,你到我家的时候,少吃点零食。李欣问这是谁告的状。武官说甭管谁告的状,吃零食总是坏毛病。李欣说她一共就想保留两个坏毛病,一是吃零食,一是睡懶觉,还让大嫂那么挑眼。武官说不是大嫂不是大嫂!……李欣说只因为大嫂二嫂是门当户对的将门之后,她李欣就怎么看怎么有坏毛病。武官说等李欣做了武官夫人,想保留多少坏毛病就保留多少坏毛病。李欣说那她有那么多好毛病他怎么不提?比如她爱读书,讲卫生,跟人打招呼不说“吃了没有?”或者“出去呀?”而说:“你好!”武官先生说好毛病在婚后必须痛改,因为见了中国人你打招呼说“你好!”把人家吓一跳。听上去武官那个三十分钟的越洋长途把李欣从记者先生那里拉回来一点。
听完小方这类学舌,温强总是在她肋骨上或肩胛上杵一记,说她们这些电话小姐太没有职业道德,偷听人家电话像听书似的。
有一次遛马路,小方问温强什么叫“便士”。温强想了想,说大概是英镑的单位。小方说霍记者电话里问李欣,喜欢不喜欢《月亮与六便士》“李欣说喜欢极了,三晚上就读完了。他又问是否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更好看。李欣说那倒不是,各是各的好看。霍记者这一次在线路上一堵堵了一小时,接线的女孩听他堵在那儿讲这个作家那个作家,都是死了的外国人,没兴趣了,所以那回的监听比较短。后来有电话找李欣,她几次插播,又是几个”三秒钟“发现那位霍先生还堵在线路上,一定是口水四溅,脸蛋赤红地讲着《月亮与六便士》和《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的妙处、不同处、深刻处……女孩不断向要求她接电话的人赔礼道歉:对不起,还在讲话,能告诉我您是谁吗?我可以问问她要不要先接您的电话?“对方总说没关系,他们一会儿再打。那个女孩到后来实在为那些人抱屈,插播进去问小李大夫:有一个紧急电话,给您接进来吗?这才让霍先生歇下来。
星期天温强到书店问了问,是否有卖《月亮与六便士》。得到的是售货员一连两个炸耳的“什么?!什么便士?!”第二个星期日,他在王府井终于买到了这本由一个死了的外国人写的书。故事和人物非常遥远,怎么也跟他的一切搭不上边界,因此他上百次打开书,上百次地放下。李欣特别喜爱的东西对于他怎么这样陌生?她爱吃的什么起司,对于他也像毒药。那次他请小方一块去开洋荤,在新侨饭店点了一个菜叫“起司馅饼”,那味道毒杀了他一顿饭的胃口。
夏天被一场大雨收了尾。再出去遛马路小方又把自己变成一柄火炬,大红风衣在寂静的马路上鼓满秋风。小方说那位武官从国外回来了,已经定了跟李欣的婚期。小方的这次监听三秒钟比真实的三秒长不了多少,因为她只听到武官说:“咱们下星期一去登记拿证吧!”就结束了监听,忙着把“号外”告诉同伴们。
温强第二天上午到了门诊部。李欣一见他就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了,偏宽的脸一喜,又一悲。然后说:“病了才来找我?”
温强和她之间隔着一个真正的病号,怀里停着小李大夫的听诊器。
温强愣了一会儿说:“我没病。”
李欣脸上的兴奋可瞒不住他。他掩上门,等那病号出来,才又走进去。
“调到机关一年了,都不打个电话?”李欣说。
“调来刚九个月。”
“刚九个月?!”她背着身洗手,从水池上方的镜子看他。
温强接过她为他倒的一杯水。她又转过身,从身后小柜里拿出自己的小皮包,从皮包里拿出两块蜜饯,先是自己含了一块在嘴里,把剩下的一块给温强。怎么得了?快要做武官夫人的她很大一部分幸福还在吃零食上。他在进门的头一瞥中,已看见她身后小柜里全是书。这时他走过去,看见那书有一半和她的行当无关。《月亮与六便士》也在其中。
“你过得不错嘛。”温强说。
“不好。”她歪着头,眼神荡漾。
她的天真无辜和小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的天真比较可疑。她可以在十个追求者面前做十个李欣。正如她一根颈子里藏有十多种嗓音。
她刚才起身时,温强把她的体重大概估摸了一下:她比过去瘦了一点儿。这回她不是展露她那两条不太长的腿,而是在脖子那里开了“天窗”,三角形“天宙”:白大褂的领子翻到胸口。她可真白。他在想怎样把话题转到那个“偷窺”的猫头鹰上,怎样开始这一场“淸算”和“索赔”,而不使彼此敌对。他觉得话在嘴里含热了,含烂了,又给吞咽回去,几番反复。他们谈东谈西,很快发现彼此是最无话可谈的人。找不出任何一点共鸣。
“你还是一个人?”他装作脱口而出。
“你也是一个人啊。”她说。
“什么时候打算不一个人啊?”他拿出一种基层军官的粗糙笑脸。
“一辈子一个人才好。”
门被推开,一个母亲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进来。母亲嗓门儿像个广播喇叭:“大夫给看看!腰疼了一夜,睡不了觉!你说这才多大呀?哪就有腰了?……”
她还没“广播”完,李欣己助了女孩一臂之力,把她放到诊断床上去了。李欣从吃零食的年轻女人到肃穆的大夫,切换得如同电影画面。她在小姑娘胃部又敲又捺,又用听诊器听。那个母亲在一边播送她得病经过、用药情况……“早饭前给她吃了两片止疼片,还管点儿用!……”
小李大夫把女孩的衣服拉严实,回到办公桌前,来不及坐下就撅着屁股开了两张化验单,一面让那母亲赶紧把孩子抱到化验室验血,她估计要做手术。母亲一吃惊喇叭嗓音更大,温强几乎要堵耳朵。母亲问小李大夫手术是往腰上做吗?是往阑尾上做,阑尾的疼痛会放射到腰上,极个别的例子是这样。等母亲把女孩抱出去,她对温强解释道。
温强站起身:“我走了。”
李欣几乎是同时站起来的。温强意识到他走晚了,该在那个母亲带孩子进来时就告辞。她眼睛充满让男人们误会的意味。即便那个小董真做过“窥艳者”,也在某种程度上受了她这双眼的误导。这双眼连猫头鹰都勾。它们勾了你的魂接下去就什么也不管你了。
“今晚有空吗?”她问他。
他今晚跟小方有个约会,要一块去西单买衣服。准确地说,是他要买一件衣服送她,好让他自己的眼睛享享福。那件大红风衣实在太侉了。他说有空。可怜的小方。即便这女人的情感残剩,都能在他温强这里顶饿。
他一步三阶登楼,去文化科办公室上班,脚步比欢庆锣鼓还快乐。他原本去找李欣,淸算她惹出了一场轻如鸿毛的死亡,葬送了一份龇着门牙弯背曲腿外表丑陋的育春。可他现在想要跟这漂亮女人干什么?他还恨她吗?刚刚跨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小方。小方说夜班睡了一会儿,现在补觉反而没觉了。他问她,是不是昨夜总机房没发生太多的“监听三秒”?哪能不发生?小方咯咯直乐。
“我听到小李大夫和她未婚夫吵起来了。她想过一阵再结婚,等她实习期结束。”
温强想,这个女人要在她被迫安分守己之前再抓住一切机会彻底不安分一下。他同时想,好,好极了!现在有了个空隙,容他插一脚。插一脚就能占领阵地?他不知道。
傍晚他在等李欣,却又等来小方的电话。她说既然他取消了逛西单的计划,她就答应替一个女伴儿顶晚班。这一班她会从傍晚一直上到第二天淸早。整个大楼都空了,水磨石走廊上过往的脚步是勤务员的,他们在取各办公室的空暖壶。他和李欣说好在他的办公室见,然后一块出门,去马路对面新开的四川小馆吃晚饭。他的办公室正对大门,他一面和小方说话,一面急得要把话机砸回机座,虽然满心在为小方鸣不平;小方真心喜欢他,小方和他将是天作之合的一对。这时他听见小方问他,愿不愿意晚上到总机房陪他值班:和她一块值班的两个女孩跟她说好,今晚她们去朋友家跳迪斯科,要到半夜才回来,她一个人顶三个人用。
温强等到七点半,等得天又黑又阴,李欣仍没来。他的满心渴望立刻变成满心仇恨;一个惹起别人妄想和渴望又毫不负责的女人!五分钟后,他已经来到小方的总机房门口。小方狂喜过望,眼泪都汪起来。她拿了一双拖鞋让他换,说机房里都得穿拖鞋。她的脸和眼睛把自己工作的重要性、神圣性大大地夸大了,因为他而夸大的。他的一双大脚四十四号,套着女孩们的拖鞋,前脚掌踩鞋底后脚跟踩地板,跟她走进去。
小方十分麻利快捷地插线,頻頻扭头对他伸舌头,眨眼睛,或者粲然一笑。她几乎要让他快乐起来,忘掉自己捧出尊严让那女人去践踏这桩悲伤事。
总机房像所有的女性重地一样,挂着明星年历,摞着《中国青年》、《大众电影》,椅背上搭着彩色羊毛衫,为了抵梅夜间降温。有的总机台前,还竖着彩色塑料框的小镜子。温强一个大男人坐在这集体闺房中,感到异样的温柔。小方渐渐空闲了一越是接近深夜,接电话的频率越低。在越来越长的间隔中,他的断续翻阅转为断续闲聊。过了十二点,几乎没什么电话了,小方见他频频打哈欠,便拉他起来跳舞。温强怎么可能舞得起来?一个回合就回到椅子上,看小方认认真真地“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一二三四”。她不跳舞还算看得过去,一跳舞像一只大笨鹅,上下身脱节,四肢不知在忙些什么,忙得进退两难。这些村姑的单纯加上女兵的单纯的姑娘们一旦要走出军营,把社交扩展到社会上,都笨拙得令温强疼爱。并且这些突然之间脱下军装的女孩似乎觉得自己亏了:军营之外,世上已千年,所以就速成恶补,三教九流的打扮可以集于一身。华尔兹、探戈、迪斯科都跳得没什么大区别,全是“兵妹”风格。小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伸头缩颈,浑身拐弯地舞下去非常危险,马上就要把温强舞跑了。跑了可能就一跑了之了。
一个电话救了小方,也救了温强。她一接电话就朝温强使了个眼色。“好的,外线来了。”然后小方指指插线板,狠狠地比划口型:“小李大夫!”她很洵的样子眨着眼,表示她进入了十分精彩的“监听三秒”。
她叫温强过去,把话筒飞快套在他头上:正好听见李欣说:“…你怎么诬陷好人啊!”那一嗓子音色很不怎么样,温强马上把耳机摘下来了。他突然感到一切都没趣。董向前刚死时,温强也得过这种“一切无趣”的病,好不容易康复。他快速地向小方告别。小方追到总机房门口,说:“哎!拖鞋拖鞋!”他两只脚还套着女式塑料拖鞋,已经走到门外。
“你被他俩吵架给吓着啦?”小方问道,小人儿为大人压惊的样子。
在他佝身系皮鞋带时,小方说:“我以为你特想知道李大夫的事啊。”
他心里一惊。难道小方知道自己对李欣心怀歹念?小方难道这么可怜,以成全他对李欣的无望痴心(甚至就是那不太光明不太正当的好奇心)来取悦他?难道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善良、自卑、傻乎乎至此?!
“谁他妈想知道她的事?!”温强猛兽似的狠起一张脸。小方身体往后一让。难道她以为他会揍她?!“谁像你们这些人,整天无聊得发霉!”他从矮凳上站起。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以为……你不是总爱跟我打听小李大夫的事吗?每回跟你讲小李大夫,你都特爱听……”
被人家如此揭了短,温强简直要疯了。他看蓍小方莫名其妙的脸。他不知怎么在这张十九岁的女性脸容上看到了那死去的董向前的神态,傻乎乎的、自带三分尴尬的笑。他一伸臂,把一生一死两份单纯无辜抱在了怀里。
小方的本能是要挣脱,但马上又是狂喜过望的沉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小方肌肤亲密的冲动。温强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意志坚强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志比他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坚强。他的意志会使他不可能轻佻地去享受女人。因此这一拥抱,事关重大。
“小方,我的傻丫头!……”他对着她耳鬓悄悄说。
“你和小李大夫不是早就认识?”小方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没错。”对着耳朵说话远比对着眼睛说话容易。
“你不喜欢她?”她仍然要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话。
他没办法,只好说:“人家能喜欢咱这样的?”
小方看着看着,往他怀里一钻。他看见她后脖梗的发际下一颗茸乎乎的痣。它茸乎到他心里去了,舒适难耐,欲罢不能。
“刚才她哭了。哭得可痛了。”小方说道。她怎么也像他连队那一百五十个青年汉子一样宠着李欣?
他不说话,也希望她闭嘴。她却不闭嘴,说那个武官肯定打了小李大夫,肯定因为小李大夫脚路两只船的事。
这一来温强的心思从小方身上跑了。他竟然对小方说,那再去听听看,是不是打伤了。这个指使会让他事后极其瞧不起自己,也会让小方对他稍许失敬,但他此刻顾不上:他的钢铁意志也拦不住他做蠢蛋了。他让小方再去“监听三秒”,只是想确定李欣好好的,完好无恙。
小方果真受他指使,把耳朵插进那未来小两口的打闹中。可刚一戴上耳机,温强听小方对电话中的人说:“没有偷听啊!刚才有一个电话进来,我就想听一下,看看线路是不是还忙……”她说话时不断向温强转过脸,几乎魂飞魄散向他求救。然后,她快速捂住话筒,对温强说:“就是那个武官!”再赶紧转向线路上的指控者,“我?……我姓方,……我们领导都睡觉了,……你一定要我去叫我就去呗!……”她已经带着哭腔了。温强两步冲进门,什么拖鞋不拖鞋的,全不顾了,他冲着小方的话筒就说:“我是领导,有什么冲我来吧!”
电话里一片寂静。似乎刚落了一个炸弹,炸完了,现在就是一大团昏黄烟尘,正形成一个听觉真空。然后硝烟散了,被炸晕的那个人淸醒过来,问道:“你是哪位?!”
“领导。”温强说。他妒忌有十条不同嗓音的李欣。李欣一定听出温强的声音了,挂断她那端的电话。
“总机班怎么会有男的?”武官质问。
温强不吭气。小方的细长眼睛瞪得溜圆。
“我早就发现这个总机班的人不地道!窃听技术很高明,但瞒不住我!这不是头一次了……”武官说。
温强看出小方很想知道武官正说什么。虽然她坐着不动,温强能看出她坐立不安、满心空空,只想着一个词:“完了、完了、完了……”他也“完了”,和李欣还没开始,就已经“完了”。见了李欣,一百条舌头也狡辩不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女儿国”的总机班干什么。
直到什么都甭废话的时候,小方才告诉温强实情:她在一次“监听三秒”里,窃取到李欣的一点儿真实告白。那还是夏天最后一场大雨之前。也是一次夜班,也是其他总机姑娘利用小方的好讲话让她掩护她们小憩。小方接到武官从国外要进来的长途。李欣宿舍里的电话空响了一分钟,小方只好转过来对武官抱歉,电话没人接。一小时之后,越洋长途又来了。李欣对未婚夫说她和两个女朋友看电影去了。武官说不对吧,是和一个姓霍的记者去北海了吧,姓霍的好像不是女朋友。李欣幵始还娇嗔辩解,后来也来了脾气,说要是她“脚踩两只船”,也不会踩到姓霍的船上去;追她的人多的是,姓赵钱孙李的都有,最近还添了一个姓温的!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三分钟不到,她要总机给她接外线。小方听见霍记者烟熏火燎的嗓音。李欣请霍记者以后别再来找她,这个大院有眼线。再说她和他霍记者只是好朋友;真正让她有了一点浪漫想法的一个男人出现了。是谁?谁也不是,普通极了的一个人,一个过去的连长,去年下连队认识的,最近又见到了他。她知道自己可以把他变成自己的追求者。
小方是在北京的第一场雪中告诉他的。初雪把温强刚刚熟识的北京的轮麻模糊了。温强一刹那间想到:没了什么都可以;原来他是一个缺失了什么都可以活的人。过去他以为没了志向是不可以的,现在想想很扯淡。过去他还以为没了对爱情的梦想不成呢。一个男人,志向都可以缺失,何况爱情梦想。他和小方一早相约,到紫竹院踏雪。她和他是头一对踏雪的人。雪是好东西,造成空白的假象,一切都能重写重画似的。
那次他在总机房里充好汉,充小方的领导,跟武官叫阵,后果第二天就出来了。小方的班长把小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总机班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渎职现象,还居然带了个男人到机房。女班长这场谈话后,小方就等着更可怕的事发生。第三天,她等来了。通信中队给了她一张解聘信。军转民之后,贏利成了一桩大事,机关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各科室已经盯上了那些闲得白白胖胖的干事参谋们。所以裁掉小方这样糟践现有饭碗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小方的出路是“自谋出路”。小方的出路也是温强的一句话:“我养你!”准确的说是:“什么了不起的?蛋!老子养不起你?”温强当天就打报告结婚。
而他心里说的是:“我谁都养得了,养不起自己一个小女子?!”
他养的人都好养:自己的父母、祖母,一个月寄二十元就够他们吃馍喝面汤。他还养董向前的父母,一个月十元钱就喂个大半饱。小董走了,小董每月往家寄的二十元也走了,温强给老两口寄十元钱,从一定程度上说,算是半个小董。每回听小方嘟哝北京的东西越来越贵,他就会想,他寄给小董父母的钱,渐渐变成了小半个小董,一小部分小董,最后只剩了个象征的小董。
小方在出门前跟宣传科的刘干事借了相机,要温强给她照雪景相。此刻她千姿百态地出现在取景框里,头上红黑白三色围巾又做服装又做道具,一会儿就把雪地玩翻了。小方是温强的玩伴:在和她认识前,温强就是想玩也不知道怎样玩。小方让他明白,玩玩是可以年轻的,玩玩也是可以忘却的。现在小方侧卧在雪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镜头。那镜头似乎是一条微型走廊,从她的眼睛直接通往他的眼睛。他温强福分可不浅,有小方的青春做伴。李欣的心豪华阔大,各个男人在那里各居一室;小方不丰满的胸脯后面,那颗心是座独宅,只住他温强一个人。他温强将一辈子独霸那里,这一点他很淸楚。
然而连李欣自己都不清楚,她的心有多大多阔,能容多少男人。或者反过来,有多少男人要去叩门,要硬挤进去。男人们见了李欣这样的女人,想挤进她心里去占据一隅,这由不得她。公道地说,这事由不得他们。
在他打了结婚报告之后的一天,他吻了李欣。是她送上门来的。那个下午他有几十个工作电话要打,因为各位首长家订了足球票,他得通知他们的勤务来取。李欣就那样,气喘吁吁,面颊潮红地站在推开的门缝里,她让他的黄白脸也红潮陡涨。她说她打不通他的电话,只好跑一趟了。
他的办公室很小,只有两张办公桌。另一张办公桌属于文工团调来的前舞蹈明星,据说跳坏了腰,长期病休。所以温强长期独自办公。他——面请某首长的勤务赶紧来取票,一面看李欣迈着猫步朝他走来。假如她的腿长两公分,这种时装展示台上的步伐会很好看。李欣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住,手指漫不经意翻弄着桌子上的球票,嘴上说着一两句不关痛痒的闲话。具体说了什么,温强当时没听进去,现在更是记不得。她的眼神吿诉他:她是来为那天晚上作调研的。就是他去小方的总机房那晚上。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她在他的声音刚从电话听筒里冒出头,就揪住了它,然后顺着它辨认出大院那一端总机房里的温强。
这个人称小李大夫的年轻女人好俏,一件紧身的黑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肤。她头发永远留有一丝懒觉的感觉(后来温强知道那叫“凌乱美”,也叫性感)。她面对温强时,他感到她一对圆圆的胸乳房十分地有自我意识。温强坐着,她站着,于是他的脸左前方一个乳房、右前方一个乳房。他怎么可能好好说话?他怎么可能不在语气中夹带怨恨?她说好啊,赶她走;他赶紧站起来,给她搬椅子、倒开水。开水有股灰尘的味道,因为杯子闲置了多半年。她说还好,比那红矿土味道好多了。他马上看了她一眼。
李欣到最后也没说明白,她找到温强办公室要干什么。她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到男人面前晃一晃,扭一扭是要干什么。她两只眼睛多大多清晰啊,满满地盛着两汪天真,从来不知道自己晃完了扭完了是有后果的,有人为这后果是要付出代价的,反正不关她的事,人命关天的后果也不该由她负责。这天真是什么玩意儿?一份无耻的天真!
董向前被误认为干了的那桩丑事,其实是一百五十个汉子都可能干的。那是他们险些要为这份无耻的天真付出的代价。他看她的嘴唇从白瓷杯沿上挪开。白瓷杯子上一圈红字“铁道建筑总部文化科”,那圈红字在她白白的手指下面,那手指換什么都能摸得像一片异性的肌肤。但也換得浑顽天真。
他在心里排列句子。头一句他将说:估计你已经知道了,董向前自杀以后……他马上又想,不好,不够分量。再来一次:我离开连队之前,看了看董向前的坟墓……也不好,她说不定连“董向前”这名字都没在脑子里存过档。那么开门见山地控诉呢?当时你怎么回事?!明明没看淸,愣说看淸了,让一个活生生的战士为一只猫头鹰抵了命!……更不灵,这事她不也是无辜的吗?谁在恐惧中不会产生错觉认错脸?难道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在男性群体中不允许她惊惊错乱吗?那就改成这样吧:唉对了,在检査董向前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没有寄出去的一封信,信里还说到一个小李大夫……是给他女朋友写的信……谁都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战士自己偷偷谈上了一个女朋友,是前一个驻地附近的农家女子……他马上又全盘否定,因为他当时正是在看到这封未写完的情书时,开始心情颓败的。颓败的心情直线恶化,是跟一份报告有关。小董的无辜被证实后,他和指导员一块给营党委打了报告,请求领导给予董向前“意外事故”待遇。最后师政委作了批文,说是“死者不相信组织而轻生,在各连队造成恶劣影响,极不利于部队思想建设……”,因此只同意拨发少得可怜的抚恤金。至于追认“意外事故牺牲”,完全不可能,那是准烈士的荣誉,绝对不能授给一名轻生者。现在温强把这一切告诉李欣想达到什么目的?为了那句苦大仇深的潜台词:我们农村兵的命不值什么,一死功劳苦劳都抹了……
所以他的腹稿打了几十篇,一篇都不中他的意。直到李欣起身告辞,他还在心里涂改腹稿。李欣走到楼梯口,他居然送到楼梯口。她叫他别送了,电话响了几回都不接,不好吧?然后她说没想到她和他是那样认识的,起头起得那样不愉快。
他突然明白了。她什么都知道。有关小董和他温强的一切,她全了如指掌。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有多少人屁颠颠地为她这样的女人提供情报?她知道了董向前二十四岁的一条命白白葬送了。然而她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他理解这对于她是不堪提及的。提了或许会极度不适或伤痛。但他不能忍受她的无歉意。连他在董向前那扁平的坟前,都痛表歉意,一而再、再而三……
李欣下了两级楼梯,转过脸,说他还傻愣什么?电话快响爆了!她眼眶微微发红。这女人想干什么?其的,这是个摧毁人意志的女人。他一步跨到她身边,狠狠搂住她,吻也是狠狠的。
她满眼惊诧,但那只是一瞬。立刻就闭上了眼,这会儿把她捺倒在楼梯上,她都不推不踢。
他听见楼上有脚步飞快地下来,便松开她,转身上楼梯,回办公室去了。她自找啊,这个生来就是让男人跟她犯错误的女人。温强没回头。他进了办公室半天了,浑身还在发抖。事情过去一年之后,他什么时候想到那个吻,仍然会抖。小方在他身边也无助于事,他照样会想到那吻,那颤抖。
北京的雪渐渐少了,人却越来越多。到了八十年代末,即便下雪,也没什么赏头;当初那种恋人的雪,静谧雪白,已不复存在。大概也因为真正的恋人不复存在。亦或许因为他和小方不再是恋人,他因而失去了恋人的境界,不再看到那种境界所提供的雪景。一切是人心境的投射,这话是他在某一本通俗禅学书里读到的。几年前他到门诊所李欣的诊室里,看到她柜子里的图书收藏,除了《月亮与六便士》,还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书。他把那些书名大致记在脑子里。虽然他无论如何也消受不了《月亮与六便士》,他却与这些通俗哲理书相见恨晚。他读了李欣读过的书,是否想解构她的内心,他不得而知。
当他终于拒绝小方出去玩雪的请求,他已感到中年的迫近。那迫近在渐渐增厚的皮下脂肪中,在不再丰厚的头发上,在他看到窗外落雪而缓慢地翻过身,接着入睡的倦怠里。小方说那么早公园说不定挺安静的,不会有那么多双脏脚片子把雪原耕翻,弄成一块灰白庄稼地。她央求他快起来。他听见自己像猪一样哼哼着,一则表示在享受没出息的舒适,再则表示抗议。
他和小方从此取消了玩雪这项活动。那时他们在等待机关分房子,好生孩子,起小灶做饭,也好有地方晾尿片子。他眼下躺着的双人床放在这间前办公室的角落,和其他区域仅一帘之隔。其他区域包括书房和客厅,以及简易厨房——只是一口大电饭锅,下面煮,上面蒸,要是炒菜,还得一个手指捺紧开关键,免得它跳起来熄火。甚至还有一个简易厕所,一个双节便盂。走廊两头的公共厕所一旦客满,他们可以用它应急。温强的中年征候也在于对生活形式的马虎:刚结婚搬进这座老办公楼时,毙了他他也不肯端着鲜艳的双节大痰盂在走廊游行,和端一锅稀粥或一盘粉蒸狮子头的人擦肩相错。结婚不久,小方迫于经济结据,去一家大宾馆做合同工,也是总机员。那时流行开公司,宾馆套房门上全是“英福特”、“海泰克”之类的洋名字。谁也不明白那些公司根据什么起了那些洋名字,但听上去相当跨国。小方两年之后从电话线上认识了几个洋名字公司的“总”,不是“王总”就是“李总”,最后终于调到公司做秘书去了。一个晚上她从头发梢打扮到脚趾尖,同时说有个朱总想雇一个办公室主任,她推荐了温强。朱总安排小方带温强去面谈。温强问这个朱总是不是也是从电话线里爬出来的。小方说那当然,不过比其他从电话线里爬出来的“总爷”们要地道一点。
直到温强停职留薪为朱总工作了三个月,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许的诺——那个伟岸男子的诺言:“老子养你!”他差点儿给自己一个嘴巴,因为他几乎笑出来。现在小方挣钱比他挣得多,几乎是小方在养他。又一想,他对自己说:管它呢。
“管它呢”也是严重的中年症状。
他是在见到李欣后一一检数自己中年症状的。李欣重现在曾经的“老铁”兵部大院,离温强给她的那个吻,已有五年。文化科曾经属于温强的小办公室里,坐着的是一大摞大鼓、站着的是一排排立式风扇。李欣正从门上的小窗看里面站着、坐着的东西如何挤掉了温干事的席位,一个人在她身后问她是不是小李大夫,是不是找温干事。那是一手提溜了四个暖壶的曾经的勤务兵,现在一点儿兵样都没了,说他自己从一楼跟到她二楼。温干事调走喽。调到哪里?调到什么国际大公司去了。
温强听李欣向他描述这段苦寻过程时在观察她。她美还是极美的,又添出贵气来。加拿大、美国都住过了,仍然很大很亮的眼睛添了点儿不以为然。她穿了一条淡蓝的布裙子,头发养得又长又厚,笑的时候头发也是笑的一部分,散了她一脸,再挥往脑后。她留长发是为了显嫩吗?天知道这女人要把少女做到几时。
温强接到李欣的电话,便赶到这家“波士顿海鲜馆”。他不知自己会不会把这餐幽静秘密的午餐告诉小方。武官夫人用抱怨的口气炫耀她的国际生活,她如何的累,因为她成了大使每次酒会的女东道主;她多么的烦,每两年来一次国际大搬家,多少时髦的衣服都在搬家中运输不当而发霉。温强的话很少,看着她涂着粉色唇裔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得一次次捺住本能。
“婚后生活怎么样?”她话题一转,突然把泛泛的谈话收了尾。
“挺好啊。”他说。他的声音有这么个意思:不就那么回事吗?
“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会追我呢。”她装着厚皮厚脸,过来人似的咧嘴笑。这种笑不适合她。
“我也以为我会追你呢。”他浑身一麻。他的本能在让他眼放绿光,他可管不住它。
“那你怎么没追?”
这个女人又来了,惹出事情又全是你兜着。现在她做了人家的老婆,更是单刀直入。
“我追得上吗?”他说。
“不追你怎么知道?”
“拉倒吧。”
“其实你都幵始追了。”
她似乎要拿五年前那个吻来赖住他。他一时真糊涂了:自己是爱死了她还是恨死了她。
“我追有屁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
“我一个农村娃子,最大的官才当到连级,一月挣那几毛钱还得寄到农村去养两对半老人。”他指的是董向前家一对老人,一对半是他自己的父母、祖母,但她显然理解成他的丈人家。“你说,我追你有用没有?”
她垂下眼皮,嘴角用一点力挑起,玩火或走钢丝的那种越刺激越玩的笑容。然后她睁开眼睛,神色凄惶了。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想这女人还是天真的,诚实就是她天真的一部分。她曾经在电话上对自己现在的丈夫挑衅,说她的追求者中有个姓温的。虽然有些栽赃的意思,但他不由得还是赞赏她的诚实。
“你看,你承认我即便追求,也没用。”
“什么意思?什么叫‘即便’?好像你当时没追我似的!”
“我怎么追的?”他脸上那点恶棍笑容他自己仿佛都看见了。
她瞪着他,马上又撩开披下来的长发,同时舔舔嘴唇。她的嘴唇像一朵花。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她长这样的嘴唇,人家吻她,她还跟没事人似的。那吻可不是追求。是什么呢?他现在不想向自己挑明。
“你爱我吗?”少女的她从长发中浮出来,问他道。
“爱。”
这个回答太现成了,她怀疑地看看他。他又说:“谁敢不爱你?”他心里在说,可怜那个董向前都是爱你的。他不是自取灭亡地爱过你吗?“爱也没用啊。爱也不能把你爱到手,对不对?”他问。
她不说话。她不敢玩火、走钢丝了。
“问你对不对?”他凶起来。要她学会负责任。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有一点后悔自己的玩火。
他心里一痛。他是看见了一个小董一样的自己而心痛的。她明知他无望,却偏要逗他。假如他不是意志如钢,说不定真进了她的追求者的编制。那他可惨了,多多少少又会是一个小董那样的牺牲者。他在跟她分手之后,回到公司,从抽屉的一堆名片中找出了一张。是他前些天碰到的一个坏人,海南做地产生意的。坏人靠贪污弄到第一笔钱,用那赃钱买了一片地。海南充满这样的坏人,坏到极处反而不坏了。正是那个坏人贷给温强第一笔款,使温强投机股票,收获了第一批资本。原始资本积累的最初阶段,宗教、法律、道徳往往缺席,这是温强在读那些杂七杂八的书中得知的。其实他对于李欣追求的唯一行动,是追踪她读过的书。他对杂七杂八的书的兴趣,就那样开始的。正如他对財富的兴趣,也是李欣刺激起来的。李欣诚实地告诉了他,他赤手空拳,是贏不了武官,也不可能贏得她。美人自古不属于赤条条一份正派的人格、赤裸裸一颗善良的心。
他又像当年带起一个威猛连队那样带起一个公司。任何一个不能像他一样勤奋、敬业、机敏的职员都在公司里活不下去。在海南的几年,他从有老婆变成有老婆有孩子,渐渐地,又变成有孩子没老婆,因为小方终于受够了他人在心不在或人不在心更不在的日子,更受够了他人不在心不在却只有脾气在的生活,把两岁的儿子留给保姆,自己回北京去了。他和小方也终于舒舒服服做起朋友来。他们原本就该做朋友。一做朋友小方全是真话:“你现在财大气粗,再见到小李大夫,她准保跟你私奔。”“咳,那时候我就是垫垫饥的,你温强吃不着小李大夫,在小李大夫那吊起的胃口,就拿我垫垫。”“我要像小李大夫那么漂亮,唱歌唱那么好,我也不找你呀!”好一个小方,花了六七年守在他身边,把他看透了。这些看透之后的话,只能在双方成了朋友才能被说透。等到小方又嫁了人,生活稳下来之后,来接儿子去和她过,温强给了她一张存折,里面有两百万。小方却不要。她说正常朋友间谁给谁那么一大笔钱?还不负担得慌?一有负担朋友就没得做了。他恨自己放过了一个好女人,更恨自己对如此好的一个女人疯狂不起来。
他的直觉非常好,也算得上心狠手辣,所以在他把公司搬回北京时,资产的数目又多了一位数。他还是吃自己做的面条,住一套舒适而不奢侈的房子,自己给自己当司机,开一辆灰头土脸的吉普。李欣没有再出现,但他相信她一定会再出现。他太信赖自己的意志了,它坚强到了能承受无期的等待,能把白日梦变成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