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与左璧临星门赴约时极为相似,他险些以为皇甫梦龙去而复返,但此人身形飘忽,转瞬已到面前,方知原来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这老者身材十分高大,竟比左璧还要高出一头。宝蓝色汉风道袍,白色中衣,透着整洁之气,再向脸上看去,鹤发童颜,五官健朗清正,面含微笑。
左璧本是读书人出身,家贫志坚,修身自好,眼前这位老者气度典雅,风姿不俗,与自己心性相合,禁不住一股亲近之意油然而升。
但他仍是感到奇怪,问道:“老先生,您是?”老者道:“鄙姓章,名铎,人称百乐公,玉符仙道人士。”左璧皱眉道:“玉符仙道?!”老者微笑道:“正是,我奉隐雷星君之命,特邀左少侠前往鄙教总坛一游。”
左璧冷笑道:“原来是古彦君,你这是挟迫么?”百乐公微笑不语,似乎还轻轻点头,左璧益怒,拂袖转身,向山下快步而去。
玄音响起,随风雪丝丝传来,入耳时断时续,听不清所用何器,所奏何曲。左璧虽然明白自己这趟西域之行全靠搬山移海之术,虚空来去,乘风化影,但就是只想立刻回到山脚处,远离百乐公。
但向下石阶却变得无穷无尽,他情知有异立刻返回,但不出所料,向上石阶竟也重叠难尽,再也找不到先前位置。
左璧左手划圆,发动驭火术,圈出一只腾腾火球,右手摊开,掌心向上,平伸前方,聚气纳风,片刻间左手火球之光转换为右掌耀目金光,忽明忽暗,操控如意。左璧将金光团汇成球,抛入风雪之中,黑夜风雪中顿时升起一轮红日,照得四下通明亮澈,万物无可遁形。
金晨曦剑法照耀下只见四面八方竟有十数条相似山道,每条山道之上都站立一名老者,蓝袍飘逸,须发胜雪,手拈银髯,望着他微微发笑。
玄音依旧飘渺不绝,左璧将剑法一分为二,金球凌空,金剑在手,擎剑对十数个百乐公之一喝道:“迫我成行可要问问这剑法答应与否!”
那百乐公之一道:“这是故剡光星君陆仙师幻剑流光剑法之一,老朽可经不住左少侠剑法,且慢动手。少侠切勿先入为主,我到此邀君,是要消解误会,即便你不愿入教,今后双方也可避免兵戎相见。”
左璧道:“那我便看看古彦君有何话讲,带路!”百乐公之一笑道:“古星君眼下并不在总坛,故此我是奉命邀君前往总坛观游,而不是面见他。”左璧想了一想,道:“也好,那你收去术法!”
玄音戛然而止,众多百乐公合并归一,山道复原,左璧也收去金晨曦剑法,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左璧此时难免戒备之心,百乐公看出他心思道:“老朽粗通音律,擅用‘移形换影’之术。之前我若再不出手,你便将返回原处,错失良机,乃出此下策,还望多多包涵。”
天色渐明,风雪停歇,远方传来阵阵变幻奇音,纯澈柔美。
石阶再向上走渐渐宽阔,已与望仙亭之上混元剑遗址处全然不同,不久两人面前现出一片开阔之地,蒙蒙晨雾与纯澈乐曲汇聚融合,缭绕身周。
登上空地,似乎身处孤峰绝顶,天色纯净,晨雾不浓。百乐公道:“此乃箜篌之曲,左少侠,这边请。”左璧见前方红栏曲径,嵌于一尾巨大石鱼背上,走过曲径,又踏上一头石鸟鸟背,石鱼石鸟,全都悬浮山顶。
石鸟之后宽阔石台状若满莲,层层花瓣拱托石台正中数十座房舍,云雾飘荡,如梦似幻。左璧曾听张方说过玉符仙道总坛称作“登仙台”,心中早将之想得如何宏伟壮观,富丽堂皇,但等真正抵达,却只见到一片寻常人家,出乎意料。
只有不绝之箜篌乐曲方才凸显些许特异,左璧问道:“此曲何人所奏?”百乐公伸手相让,微笑道:“正是在下,这边请。”
所有房舍均不是殿宇楼阁,简朴别致,毫无奢华之风。左璧随百乐公穿行其间,只见不少玉符仙道教中弟子屋内屋外进出忙碌,背包裹者、提花篮者、携拂尘者,朝自己来路方向行走。但凡路过两人身前的,均口诵道号,向百乐公躬身施礼。
朝阳初生,百乐公引左璧来到一间房舍门前,这房屋甚大,在群舍之中算得是鹤立鸡群,屋中书声琅琅,整齐划一。左璧驻足隔窗向内看去,但见一名儒雅道士踱步屋中,正领着数十孩童诵经读史。
看罢多时,左璧随百乐公走进东首一间房中坐下,两名女弟子看茶,这两名女弟子容貌虽不及皇甫梦菲与封秀瑛,但也生得眉清目秀,行止端庄,并无轻佻之姿。
女弟子退下,左璧道:“此地。。。真的便是玉符仙道总坛登仙台?”百乐公点头微笑道:“老朽平素极少离开总坛,所谓汉王出征,萧何辅内,古星君是我好友,自从他显扬本教以来,我便在教中安排大小事务,尽力辅佐于他。。。”
左璧不解,插口道:“等等,你说是古彦君显扬玉符仙道,那你们教主余天机呢?他又算什么?”他想到余天机身上诸多谜团,疑惑丛生。百乐公道:“余教主创立鄙教,他本人亦是得道修士,但多年来我等却从未见过他真容,连他此刻身处何方也不知道,甚至于,是否真有其人,都是两说。”
左璧心想这倒怪了,余天机眼下就与古彦君一道,何为“是否真有其人”?也不愿过于纠缠此事,续问:“我师父说贵教如今教中种种,大不如前,此为何意?”他双目注视百乐公,语带质问之气。
百乐公道:“或是偶有作奸犯科之徒败坏名声,但你一路走来,所见我教中弟子大多下山振济灾民,救治伤患,替人排忧解难。”
“又请四方贫寒子弟、无依孤儿、先天残疾者来教中就学,不取分文,这难道不是义举么?若说世人论及鄙教长短,我倒也听到一些,当是称颂者居多。”左璧点了点头。
他心中仍有些奇怪,借口方便,走出东首房间,远远离开百乐公。
他借机独自四处查看登仙台这片房舍,悄然行进,并不张扬。一屋大敞,供奉三清,左璧敬上数柱香火;另一屋周围曲声浓重,推门进去,但见两具箜篌凤凰点头,古韵悠悠,一竖一卧,置于地下自行传出妙音,纯澈柔美,所奏正是先前曲调。
左璧聆听多时,心想这百乐公章铎果然有些手段,暗自佩服。他此时已寻不到先前受款待之房舍,但读书童音依然清晰齐整,不绝于耳。
左璧顺声音找到这间大屋,隔窗看去,却不见之前那儒雅道士,只有孩童仍旧端坐座上,朗声诵读,全神贯注。
他推门进屋却无人理会,孩童们一动不动,漠然诵读,声音仍是齐得可怕。左璧觉得有些怪异,几步走到屋子正前方转回身看去,哪料想这背后景象却吓得他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腔之外,呆立当地。
他先前由窗外向内观望,屋中人背对于他,看不出什么异处,但此时转到正面再看,一览无余,但见每个孩童脸上竟都垂着一块奇怪覆面,同余天机近似,连双眼也不露出。
左璧心头怦怦乱跳,快步走近一名男童伸手向他肩膀摸去,但觉触手坚若木石,推之不动。
这情形诡异无比,但左璧也有些窃喜,心道玉符仙道总坛果然有古怪,此处看似平平无奇,却出现这等不寻常之事,或许已被我找到关键所在。
他在这大房中四处寻找,忽然发现正前方一处暗门,与四壁同色,紧闭上锁。左璧当即抽佩剑斩落锁头,推门入内。
门后小室一丈见方,昏暗乏光,隐约可见摆放着各色乐器,琵琶笙箫,花鼓竖琴,不一而足。北面壁前摆放一架双层编钟,铜光闪闪,钮、甬等钟与器架纹饰古朴精美,造型奇特。虽然无人击打控御,却也自行发出声声玄秘古音,与门外传来之箜篌妙曲串联一处,相得益彰,令人身处室内,恍然若梦。
左璧暗自沉思:这里怎会藏有此等早已绝迹之古器?他细看编钟四周,却见一架悬梯搁置在旁,编钟顶上有一小门,一人大小,并未关闭。
他纵身跃上小门,向里紧走几步,却见不远处灯火轻轻闪烁,暗室北壁之上内中所在竟是十分宽敞。
他隐约发现前方一片色彩斑斓,艳丽多姿。慢慢走了数步,面前突然现出一双人影,再走近些,已看得十分真切,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两个人影正是褚公达与聂公远,悄然站立,突如其来,只是二人全都一动不动,只有两双眸子熠熠放光,突兀诡异。
北壁之上秘室内玄音虽然遥远,但依旧轻轻传来。左璧使出驭火术,借火光细看,见这室中上下左右统被一幅巨画占据。
画之主体乃是万千人物绣像,其中玉符仙道十二星君大多熟识,只有少数几人前所未见,褚、聂两人就站在十二星君最前。所有识得之人揣度刻画极为传神,栩栩如生。
细看这巨画竟连左璧、皇甫梦菲与封秀瑛也收录在内,但左璧却无暇惊讶,他此刻目光已被这秘室前方左右两角之物吸引。
右角端放一座巨大炼器,形似丹炉,其中火光熊熊,热气熏人,左璧走近看时,刺鼻焦臭冲人欲呕。他拢身皱眉,细看炼器火光深处,心中突然大为震惊。
他转身再看左角,此处地下坐着一人,披着宽大斗蓬,盘腿垂首,一动不动。
左璧蹲下身子打量此人容颜,不禁又吓一跳。只见此人脸上、胸口、臂膀肌肉尽皆干枯,竟与骷髅相仿;漆黑眼洞,耳、鼻全无,乃是一具可怖干尸。
这干尸身旁地下之物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却是左璧曾经见过。只见红艳艳之灭生符、绿莹莹之转生符、黑森森之傀儡符、金灿灿之腐生符!
他正在惊讶,却听背后小门方向有人沉声道:“左少侠,你是如何找到这里?你都看到了?”正是百乐公章铎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