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正确的道路
聂双的脸色有些发白。
因为身边护卫人员大减的缘故,他的雪橇必须紧贴着前方的战团,这样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哨兵们也来得及回救,可如此一来……
他就离战场太近了。
尽管刚才也很近,可那种近和现在的近是不一样的,刚才他在只能看到血花的距离,被护卫哨兵们牢牢围在中间,而现在,血已经溅到了他脸上——那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血,也不知是谁的,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是红的。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他只在一些文艺作品中看过,尽管心里知道那很残酷,一定是宛如炼狱一般的场景,可真的身临其境,又是完全不一样的。
骨肉横飞,鲜血四溅。
沸腾的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但他没有时间去适应,甚至没有时间害怕。
“老师!小心!”
芙拉一声惊呼,下一刻,被射穿脑袋的兔尸砸在了他身上。
第一个瞬间,他感到剧痛,因为兔尸砸下的冲击牵动了腰部的伤口。
第二个瞬间,冷汗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喷了出来,因为那兔子还没死透在他身上不断挣扎。
第三个瞬间,迟来的条件反射终于生效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扒开兔子。
没有第四个瞬间,因为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扒中被抽空,颤抖从脚底板不受控制地冲上了天灵盖。
很丢人,作为一个大男人,怕得颤抖这种事很丢人,可他完全控制不住!
“老师!”
芙拉又是一声呼喊,却又无暇抽身,射出那一箭后,她就抽出短刀应付起另一侧的兔子,没错,两侧包抄的兔子,终于贴上来了。
“别回头!杀你的兔子!”
聂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喊出这样一句话,那话完全不经过脑子就蹦出来了。
“保护白先生!”
前方传来了奥玛尔的大喊。
“别管我!冲出去!!!”
这又是一句没经过脑子的话。
聂双看着自己的双手,尽管只是刹那的接触,可他双手,乃至半个身体都染满了兔血,明明是射穿脑袋的一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人在初次浴血后会有两种反应。
呆若木鸡和歇斯底里。
聂双是后者,虽然他现在无法抓狂的跳起来,但内心已经爆炸了!
可即便如此,脑子里也清醒地知道,在被兔子们彻底包饺子之前冲出去,是唯一的活路。
——白秋池,也是这么想的。
但当你触怒一头巨龙之后,根本就没有活路。
天黑了。
白色的雪暴遮住了太阳。
在那昏暗无光的世界中,巨大的双翼上下翻腾。
狂风呼啸,碎雪震颤。
风声雪声之中,传来了巨龙的怒吼。
像是雷鸣,又像是战鼓。
万千猛兽同冰雪一起,
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在白秋池与奥玛尔的构想中,避开板牙兽群是上策,如果避不开,迂回绕行是下策。
正面冲突任何时候都不在考虑范围内。
而聂双刚才之所以让奥玛尔不计代价强行突破,完全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那头龙是冲着白秋池来的。
但直到真相完全显现的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所作出的这些抉择,根本毫无意义。
因为地上走的绝对跑不过天上飞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无论多么精巧的计划,都要建立在双方实力大致对等的前提下。
路程还有整整大半天,再逃又能逃到哪儿去?退一万步而言,就算真的一路逃亡,最后难道要把那龙带回红石哨所?
活路?
活路在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内心很绝望。
因为不管怎么想,最后都无法避免要和霜龙之王埃罗希卡兵戎相见这一结果。
那么在这儿屠龙?
——你在逗我吧?
“杀出去!杀出去!”
在聂双苦思冥想的这会儿工夫,哨兵们并未停下冲杀的脚步。
奥玛尔挥动狼牙棒,不断鼓舞着战士们向前,向前,再向前。
喷涌的鲜血中,一个又一个哨兵倒下,队伍一点又一点推进。
兔群虽众,但也渐渐吃不住这群疯狗的冲击。
它们开始逃散了。
人群外侧,兔子们越来越少了,依稀间,聂双能够看到前方大敞的去路。
他们真的做到了,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后,他们真的杀出了一条路。
但这有意义吗?
难道他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后面,山呼海啸的兽群如洪水般冲来。
他们当然是知道的。
新鲜的风扑到了聂双的脸上,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兔群被击穿了。
归家的平坦大道就在前方。
“护卫队!保护白先生!”
奥玛尔推着雪橇向前,他的身边,浴血的战士们众星拱月,守护着一代人的希望。
“白先生。”他说。
“嗯?”
“回到阿兰蒂斯后,请您告诉我们的兄弟姐妹……”
“红石人奋战于此,至死恪守誓言。”
他松开了手。
“其余人,随我断后!”
“荣耀——不灭!!!”
回到阿兰蒂斯么……那也得我回得去啊。
我回首看着那些再度冲锋的哨兵,心中并没有多少悲壮之感,更多的是无奈。
这段剧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自由度,当那双冰蓝的眼睛与你对视之时,所有人都跑不了了,他们的断后毫无意义,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
狂风呼啸间,我听到了向导细碎的声音:
‘「屠龙勇士-第一节」完成,完成度:70%’
接着,我感觉意识离开了身体。
“喂喂喂!等等!这就要登出么!”
“您也可以以上帝视角看完结局,英雄。”
视野升上了天空,我居高临下,看着脚下的战场。
我看到哨兵们重新杀入兔群,浴血奋战,悍不畏死。
我看到狼牙棒挥舞,英灵的光辉在他身后闪耀,仿佛天神下凡。
我看到拖着雪橇的勇士们夺命狂奔,他们怒吼着向前,没有回头,眼角却溢出了泪水。
我还看到云层中狰狞的头颅,扇动狂风的双翼,以及在冰雪中渐渐显现的,如山一般庞大的,钢铁之躯。
那是蚍蜉撼树一般的景象呐。
铁灰色的龙息,如同神罚天降,英勇的战士冰封而后破碎,灰飞烟灭。
我竟然有些不忍。
虽然我知道这样无可奈何的剧情杀并非我可以左右的,但是……
“这根本不是游戏,这就是一场电影!故事的结局早已写下,我从未干涉到剧情的发展!”我忿忿道。
“这一切都是出自您的选择,并无人限制您的自由,英雄。”向导说。
“自由!?哪里来的自由!你嘴上说着自由,却把我扔在一段根本没法自由选择的剧情里,是你诱导我做出了所有选择!”
“我何曾诱导过你,英雄?”
“信息的不对等!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以前发生过什么,未来会怎么样,你让我蒙着眼睛玩游戏!”
“如果你全知,那么你当然全能,但人生没有上帝视角,英雄,您该为此自豪,即便一无所知,您仍旧做出了所有最佳的选择。”
“你!!……”
和一个AI置气实在太可笑了,我压下心中的怒气。
“你说我做出了所有最佳选择,那他是怎么逃脱的。”我看着坐在雪橇上仓皇逃窜的白秋池道。
如果这是一段已经设定好的剧情,那么他不会死在这里,因为十年之后,他还要屠龙。
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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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池用两指拈起燃烧的晶矛,举到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打量了一番。
多么漂亮的火光啊,可惜无人欣赏。
——他的身旁,已经没有哨兵了,芙拉一个人拉着雪橇前进。
奥玛尔所带领的断后小队在一口龙息中全军覆没,之后的护送小队则在后续的逃跑中不得不一次次分人殿后。
这说来似乎是一段漫长的逃亡之旅,实际上也就是这五分钟里发生的事。
我为什么会做这么蠢的事情呢?
白秋池一次次问自己。
他平生最恨赌博,在奇境世界中,人类处于食物链的最下层,而弱者,是没有赌命的权利的。
所以他连夜完成了炎晶的解析。
如今图纸已经完成,这支炎晶已经不再重要,既然那条大蜥蜴那么喜欢,就给它吧。
水站哨兵兵分两路,一路带着图纸返回哨所,另一路拿着炎晶往相反的方向走,如此一来拿着炎晶的那一路十死无生,另一路却可以安全返程。
这是白秋池式的做法。
稳妥,且利弊可控。
可为什么他没有那么做呢?
他一遍遍回忆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总觉得,是自己的心底有另一个声音。
‘求生的本能和对荣誉的痴狂让人藐视生命,而最基本的道德底线让你为此感到羞耻!’
——是因为道德与羞耻心?
不,不是。
因为只有活人才能拥有这些。
‘真正的英雄从不抛弃弱者,‘英雄’,本就是造就奇迹之人才可拥有的称号!’
——他回忆起幼时师父对他说过的话。
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奇境人,若是只有牺牲才能换来胜利,那么胜利毫无意义。
可是……
这还真是任性的抉择呢。
炎晶在他手中燃烧。
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已功亏一篑。
——都已……功亏一篑了吗?
他握住滚烫的炎晶。
“停下吧,芙拉季斯科耶娃。”
“可是老师!……”
芙拉想要争辩,虽然她知道,若是老师一定要自己停下,自己肯定会停下的,但是……
没有但是。
老师从不会将一句话说两遍,他只会看着你,然后在他充满自信的目光中,你不得不选择屈服,就如这一刻。
芙拉看着雪橇上的老师,总觉得他有些不太一样。
不,确切的说,此刻的老师,才像是老师。
在此前的两天里,老师总是懒洋洋的,他有很多问题,说起话来很有趣,他……很温柔。
但那样的老师不是芙拉心目中的老师。
老师不爱说话,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研究图纸,他很冷漠,就像寒潮中的冰雪,他的身体不好,几乎无法剧烈运动,但是……
但是他眼睛是如此坚毅,那是芙拉所见过,最勇敢的眼睛。
那样的老师,才是让人着迷的老师,虽然无法接近,可却让人感到可靠。
他永远不会惊慌失措,就像这一刻,他在雪橇上正襟危坐,你完全看不出他的腰上有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
他永远都是那么胸有成竹,漫天的风雪打在了他脸上,他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少女停下了脚步,老师的身后,遮天蔽日的双翼伸展开来,山峦一般的身躯自雪暴中完全浮现,森寒的瞳孔注视着你。
如猫戏老鼠一般,注视着你。
逃不掉了啊。
内心先是绝望,而后变为了屈辱。
因为畏惧死亡,所以绝望。
但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是你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她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努力的活着,没有人可以碌碌无为,生,要绽放光彩,死,要死得其所,小时候所听闻的那些英雄传说中,英雄们从不会怨天尤人,即便不被认可,即便身陷绝境,他们也总能找到出路,完成自己的使命。
是的,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们造就了伟业。
失败者……不配被称作英雄!
她憧憬那样的英雄,憧憬……像老师这样的人。
——那是因羞愧而生的屈辱。
“对不起!老师!”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因为我辜负了您!如果我能更好的保护您,不让你受伤,如果我能更快把您送回水站,如果我……”
“托尼去哪里了?”
白秋池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女孩猛然一愣,然后她的眼神开始闪躲。
“我,我把它放了。”
“所以我们没能按照原定原定时间赶到水站,”白秋池道,“你不知道吗?如果没有熊,以人类的脚程根本无法按时赶回水站。”
“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因为你是年轻一代最优秀的猎人,”白秋池笑了笑,“可你为什么要把它放了?”
“我……我……”
她吞吐不言,显然在隐瞒什么。
“你不想说?那么我们换个问题,你是怎么在寒潮里毫发无损的幸存下来的?”
女孩的头更低了,她的双手绞在一起,整个身体都要颤抖起来。
那是,她从小养大的托尼啊。
“我来告诉你吧,芙拉季斯科耶娃,你是在熊腹里躲过寒潮的。”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惊恐地抬起了头,嘴里嚅喏不清,直至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里抽走。
“对……对不起,老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责怪你了么?”
“没……有。”
“还记得那天在红石河边,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拿着骨笛,相信我,老师,我有办法活下来的’。”
“我相信了你,但你欺骗了我。”
“你根本没有把握活下来,那一刻,你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哪怕自己死,也要让托尼活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按时赶到水站,对吗?”
女孩低着头,默不作声。
白秋池嘲讽地笑了笑:
“从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的?”
女孩还是没有说话。
他摸索着雪橇上的图纸:
“‘这些东西比我重要’这话不是你亲口说的吗?”
他审视着颤抖的少女,淡淡道:
“你葬送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女孩一下子歇斯底里起来:“对不起!!!老师!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是我太懦弱!是我……”
“我说你错了吗?”
他再一次打断了女孩的话。
“为什么低着头?如果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就不要道歉,因为这个错误太大,我不接受,如果你觉得羞愧难耐一定要说出来,那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人在真心承认错误时,不是应该理直气壮吗?”
女孩抬起了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神采,就像是心死之人,她只是听从老师的命令,看着他的眼睛。
老师的眼睛,永远都是那么神采奕奕。
“你只是想活下去,在你心底,根本就不觉得有错,对吗?”
蒙在她眼睛上的那层雾,陡然破了。
“所有人都告诉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你必须去死才是对的,所以当你做不到时,你只能道歉,向一个你根本就不认可的错误道歉。”
泪水夺眶而出。
但就是那样一双完全被泪水遮盖的眼睛,反而让白秋池笑出了声。
那是芙拉从未见过的笑容,是发自心底的,开心的笑。
那笑容照进了她的心底。
“我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今天,就给你上第一堂课吧,这也是我的老师第一次教我的东西:记住,拥有力量的勇气才叫做勇气,否则就是鲁莽,换来胜利的牺牲才叫做牺牲,否则就是愚蠢,怕死并不羞耻,羞耻的是为怕死找理由,对错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走下去。”
他把图纸和地图推向芙拉。
“把它们带回哨所。”
“那老师您呢?”芙拉擦掉了眼泪。
“我留下。”
“不!我留下,只有老师您才能拯救哨所,这一次我不会再逃……啊!”
芙拉惊呼起来。
因为白秋池将那枚镂刻着手杖的徽章别在了她的胸口。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不过是一代代前仆后继罢了,前辈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剩下的路,由你走下去——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