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恭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塔楼上多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窥视者,他仍旧保持着平常的步调朝前走去。前方有两名妇人在水渠前捶打着衣物,一个苦力扛着两个大口袋吃力地行走,几个小孩子跑到街中央去逗一只死去的鸡,被路过的马车夫大声叱责。向阳的墙边靠着几名懒散的军士,简陋的皮甲摊在他们膝盖上,内衬朝上,其中一个聚精会神地挑着虱子。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街旁小店里的老板探出头来吆喝,一股浓郁的羊肉香味顺着门缝冒出来。陈恭没停下,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稍微加快了脚步,转弯向右走去。
与此同时,郭刚双手撑着塔楼边缘朝下望去,身体前倾,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目标现在转过了一个弯,朝着集市的方向去了。两名部下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另外两名则从侧面与他并行。
“快点鸣叫吧,夜枭。”郭刚喃喃说道,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当初郭淮推荐他担任间军司马的时候,很多人以他太过年轻为理由反对,他急欲向所有人证明,叔叔的安排是正确的。
一队巡逻的士兵忽然在目标人物前面走过,宽大的甲胄与飞扬的尘土遮挡住了郭刚的视线。郭刚瞪圆了双眼,恨恨地在心里骂道:“该死的,快走开!”
等到队伍开过去以后,郭刚发现目标不见了。他大吃一惊,目标一定是进入了某一个视线无法触及的死角。在这个时候,远在塔楼上的郭刚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部下。
他命令身后的传令兵将塔楼上的旗子换成绿边红底的貔貅牙旗,这个旗语表示塔楼无法看到目标,要求跟踪者立刻回报方位。同时传令兵还敲了一下鼓,以提醒跟踪者注意。
三名部下很快就各自发回了暗号:目标人物从眼前消失了。郭刚拳头握得更紧了,目标究竟在哪里?如果他是刻意消失的话,是不是说他已经发现了追踪者?一连串疑问混杂着懊恼涌上郭刚的心头,一层细微的汗水出现在他的额头。
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郭刚很快发现第四名部下朝着塔楼舞动了三次右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牛记酒肆。这说明目标进入了酒肆,而且还没出来。
“一定就是在那里接头!”
郭刚立刻做出了判断,他命令将代表着“继续追踪”的杏黄旗悬挂上去,然后飞快地跑下塔楼。二十名从马遵太守那里调拨来的士兵正在楼下整装待命,郭刚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跟上,然后飞身上马,朝着牛记酒肆而去……
……陈恭慢慢地踱进牛记酒肆,这是上邽城内唯一的一家酒肆,最近因为驻军的增多而生意兴隆。此刻正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很多人都来到这里喝上一杯以驱驱身上的寒意,楼上坐的多是太守府的官员和军官,楼下则是普通士卒与平民。
“陈主记,您里面请!”
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伙计热情地把他迎进来,陈恭摆摆手,表示自己上去就可以了。于是伙计走到门口去招呼别的客人,陈恭自己则顺着楼梯来到二楼。他迈上了二楼,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有二十几位客人在吃饭或者谈天,很是热闹。忽然,陈恭感觉到有一道奇异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回头朝一楼的楼梯口望去,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就彻底凝固了……
……郭刚率领着士兵冲到牛记酒肆前,这副架势让过往的行人非常惊讶,纷纷驻足观看。他下了马,命令立刻将这家酒肆团团包围,一个人也不许离开。在外围,更多的士兵把以这个酒肆为圆心半径二里以内的城区也都封锁起来。三名负责跟踪的部下赶到了现场,报告说第四个人已经尾随目标进入了酒肆二楼。
“我们是不是等他与另外一个夜枭接触以后再上楼去抓?”其中一名部下建议道。
“不必了!”郭刚回答,“现在酒肆附近二里之内都被我们控制,他们两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说完郭刚一挥手,率领着十名精悍步卒冲进了酒肆。两名步卒首先占领了后门,其他人则和郭刚迅速地冲到楼梯口。一名伙计恰好端着空盘走下来,郭刚一脚踹开那个倒霉鬼,正欲上楼,一抬头恰好看到了站在楼梯半截的目标。郭刚立刻拔出刀大叫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站在楼梯上的“白帝”露出轻蔑的笑容,他张开了嘴,高喊了一句:
“复兴汉室!”
喊完这一句,他整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楼梯十分狭窄,郭刚立刻和倒下来的“白帝”抱了个满怀,两人滚下两三层台阶,才被后面的士兵接住。郭刚狼狈地摆脱“白帝”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疼,低头一看,一柄精致的小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所幸被戎衣内衬的板甲所阻挡,只有刀尖稍微刺入肌肤。
郭刚连忙将躺在地上的“白帝”的胸襟拉开,果然,在“白帝”的左胸上刺着另外一柄匕首。旁边一名士卒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搏,摇摇头。
“可恶……”
郭刚愤怒地把匕首摔到了地上,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恼。
……陈恭面无表情地朝自己家走去,背后牛记酒肆传来的喧哗已经逐渐远去。他脊梁渗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异常冰冷。
刚才他一上二楼,就看到“白帝”坐在靠窗的位子。陈恭本想走过去,但“白帝”向他投来严厉的一瞥,然后把视线转过一边去,似乎从不认识他。陈恭立刻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回过头去,在楼梯的木扶手上看到了两道右倾的斜线。这个暗号意味着“事已泄,速逃”,是紧急级别最高的警告。
于是陈恭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牛记酒肆。就在他走出大约一里地的时候,大队士兵忽然出现在街道上,在他身后封锁了每一条街道的出口。很快他就得知,“白帝”暴露了,而且在刺杀郭刚未遂后自尽。
“白帝”的死,让陈恭惋惜不已,他甚至不知道这位殉难同僚的名字,陈恭现在感觉自己越发孤单了。
自第一次北伐之后,曹魏为了杜绝间谍活动,实行了严厉的户籍管制制度。无论民户还是士族军户都必须在当地郡府登记造册,并且经常复查。这使得蜀国极难再安插新的间谍进来,因为一个在当地户籍上没有注册的陌生人很快就会被发现。因此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在北伐前就潜伏下来的间谍,比如陈恭和“白帝”,而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无法补充。“白帝”的死给蜀汉对魏的情报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同样沮丧的还有郭刚。他挖出的这名间谍身份已经查清了,名字叫谷正,字中则,在太守府任副都尉,级别相当高。谷正的意外死亡,导致他身后的情报网无从查起,也很难评估他对魏国已经造成的危害到底有多大;更可惜的是,另外一名夜枭也彻底销声匿迹,以后再想要找出他来可就不容易了。事后魏军对牛记酒肆和附近的路人进行了反复排查,没有任何结果。
这一次行动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二月十二日,也就是行动当天的深夜。宵禁后的上邽城除了哨楼以外的地方都已经陷入了沉寂,只有城外军营中的大帐还烛火摇曳,可以依稀看到两个人的影子。
“你派去跟踪目标的人太多了,这会让目标有更多机会发现被盯梢。”
“是。”
“在目标脱离了视线后,你的反应有些过度。这是被盯梢者经常耍的一个小圈套,突然消失,然后借此观察周围环境,看是否有人惊慌失措,以此来判断自己是否真的被盯梢。”
“是。”
“还有,你的判断太武断了。如果目标的接头地点不在牛记酒肆的话,那么你的提前行动就会让整个计划暴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是。”
“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该在目标接触接头人之前就贸然行动。你忘记了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什么。”
“是。”
郭淮每说一条,就竖起一根指头;他没有责骂郭刚,只是平静地一条一条地历数这个年轻人所犯的错误。郭淮知道,对于极为重视名誉的郭刚来说,这比用皮鞭抽他还要有效果。
郭刚左手抱着自己的却敌冠,垂头立在郭淮之侧,对于自己叔父的每一句训话他都以极为清晰的“是”字作答,同时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一道鲜血已经从嘴角逐渐流了出来。
“毅定,你要知道,我们肩负的任务很重大。蜀国无时无刻不觊觎着我国的疆土,我们的任何一次闪失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让敌人的计划得逞。”郭淮说,同时披上毡衣,慢慢走到帐口,将两边的幕帘紧了紧,重新把束绳结在一起,用力一拉,两片幕帘立刻绷到了一起,外面的寒风一点也吹不进来。
“虽然蜀国现在还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动静,但这场战争实际上已经在暗面打响了。”郭淮说到这里,看了看仍旧垂着头的郭刚,“这就是我当初请求曹真将军把你派来天水的缘故。现在是一场水面下的战争,而你则是这场战争的主角。”
“明白了,叔父!我这就去重新提审和谷正有关的嫌疑人,我一定会把另外一名夜枭也挖出来!”
郭淮伸出右手阻住正欲离开的郭刚:“这件事交给你手下去做就可以了。现在我们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军方需要间军司马的全力协助。”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薄薄的缣帛,递给了郭刚。后者看完以后,眉毛高挑,却没有做任何评论,他只是简单地把绢纸交给郭淮,然后回答:
“叔父,你会得到的。”
第三章 牺牲与阴谋
魏太和三年,二月十三日。
陈恭没有把自己过分地沉浸在“白帝”的死亡中。同僚的死值得悲伤,但不能因此影响任务。“白帝”虽然已经不在,但他可能还有一批文件存放在秘密地点。要知道,“白帝”在太守府中任副都尉的职务,辅佐都尉管理天水地方部队。这个军职——即使只是地方军队而非中军——可以获得许多极有价值的情报。
有鉴于此,陈恭决定去把这批文件弄到手,这是告慰“白帝”最好的方式。
这一天主记室的工作异常繁忙,部分原因是间军司马郭刚的副将要彻查昨天牛记酒肆内所有人的户籍。陈恭和他的同事从上午辰时一直忙到下午未时,这才将被调查者的全部户籍抄录一遍。大家抄得腰酸背疼,纷纷伸起懒腰,叫苦连天。
“文礼啊,你能不能叫人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去,我实在是太累了。”
魏亮愁眉苦脸地把抄录好的户籍册子推到陈恭面前,今天的运动量对魏亮来说确实是相当大。陈恭本来想推给手下的文吏去办,忽然却心念一动,问道:
“那边要求把户籍图册送去哪里?”
“哦,让我看看。”魏亮在纷乱的桌子上翻了半天,最后翻出一张公文,“是这个,在兵器库与山神庙之间的那条街,右起第三间……呵呵,还真巧,那里正好就是那个蜀国间谍的家。”
“户籍是重要文件,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陈恭说,随即站起身来。魏亮千恩万谢,殷勤地把罩袍与毛毡帽递给陈恭,并亲自给他开了门。
把调查组的驻地设在犯人家里,这个是郭刚的副手督军从事林良的主意。林良认为现在大军云集上邽,各处房子都很紧张,调查者住犯人家里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再者,调查者还可以顺便对犯人家里进行彻底的搜查。郭刚忙于其他事务,于是林良就成了针对间谍谷正后续调查的负责人。
陈恭带着户籍名册来到“白帝”的宅邸,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第一次拜访这里居然是以这样的形式。这是一所普通的砖房,和上邽大多数房子一样分成厅、东西两处厢房,院子里有马厩,大概这是因为他曾经担任副都尉的关系。
守在门口的士兵简单地查看了一下陈恭的令牌与签印,就放他进来,告诉他林良在西厢房办公。陈恭带着这一大摞户籍名册吃力地走到西厢房,敲了敲门。
“请进。”
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陈恭放下名册,把门推开走进去,看到一名体态略胖的矮个将领正抱着双臂仔细地端详着墙壁。
“林从事,户籍名册送到了。”
“好,就搁到书架边上吧。”林良回头漫不经心地交代了一句,他看了看陈恭又说道,“哎呀,您是陈主记吧?”
“正是在下。”
林良赶紧走过来一抱拳,道:“您真是太客气了,这种事只需交给那些文吏或者仆役来做就好了。”跟郭淮、郭刚不同,林良对待这些太守府的官员都很客气,也很热情。因此陈恭也客气地回了一礼,回答说:“兹事体大,干系深重,怎么能交给下人来做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良连连点头,看得出他对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很满意。陈恭把名册一一解开绳子,有意无意地问道:“听说这个间谍在这里已经潜伏很久了?”
林良拿起几案上的酒杯啜了一口,恨恨说道:“是啊,也不知道这些年里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情报。”
“啧啧……好家伙,这墙里该藏着多少文书。”陈恭跟着发出感叹。
“哈哈哈哈,陈主记又怎么会知道谷正会把文书藏在墙壁里?”
陈恭装成一个对间谍工作完全外行的酸文人口吻:“当年秦皇嬴政焚书坑儒,孔子之孙孔鲋可就把经书藏进墙里的。”
看来这副扮相完全把林良骗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脸部肌肉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笑罢,林良才说道:“陈主记这就外行了,真正的间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告诉您一件事,我们一进屋子就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墙壁夹层,就连地板青砖我们都掀开来看过。”
“那结果呢?”
陈恭问,林良做了一个一无所获的手势。
“我猜也是。”陈恭心里想,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些东西还没有落入敌人手里。不过这也产生了一些困难,“白帝”的居所和办公地点肯定都已经被彻底搜查过了,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有文件,那么他会把它们藏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