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的官吏档案均以天干地支外加数字来编号:“甲”字开头是内朝官员;“乙”字开头的是中央外朝官员;“丙”字以后则是诸州郡地方官。这份人事档案开头为“甲”字,说明他是一名内朝官员,而“辰”则表明他是现任官吏。接下来的前三位数字“肆伍壹”代表的是扶风郡,也就是此人的籍贯所在,后三位则是他的分类号。
从习惯上,曹魏的官吏在调任升迁时,人事档案一定要跟随本人,所以这次档案调动的背后隐藏着一名内朝官员前往天水郡的事实。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档案调动来自郭淮将军的命令,很明显这名官员来到陇西是因应军方的需求,然而档案却要被纳入属于文职的府郡诸曹编制之中,这个细节暗示这名官员确实是文职官吏。
在公文中,郭淮既没有提这名官员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他的职位,只是给出了一个档案编号。很明显郭淮即使对天水太守府也是有所保留的,足见这次调动的保密级别有多高。
看到这里,陈恭几乎可以确定这名官员就是他一直在找的给事中。给事中是内朝文官,近期内也确实有一名给事中前往天水——而且是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也与公文吻合。
那么关键就是,这名给事中究竟是谁?
陈恭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忆当日他所看到的那五名给事中的资料,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那五人之中,籍贯是扶风郡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作马钧,字德衡。
一想到那名给事中居然会是马钧,陈恭不禁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底升到胸腔。
马钧是曹魏朝廷中著名的,也是仅有的一位技术官僚。他在机械方面的造诣早就为人所知,因此皇帝曹睿征召他为给事中,并成立了一个属于内朝编制的机技曹,由马钧任主管。
机技曹名义上是为了研制更为先进的技术兵器,但实际上日常工作却只是为皇帝曹睿造一些有趣的活动人偶,或者改良一些用于玩赏的小东西。机技曹成立后唯一对军方做出的贡献,就是马钧设计的一种未命名的发石车。这种兵器威力巨大,如果大规模装备部队的话将会增进魏军的攻坚能力。可惜皇帝对这个不感兴趣,军方也就不好说什么,再加上一批好谈玄学的官僚故意阻挠,这种型号的发石车最终夭折在图纸设计阶段。
尽管马钧在朝中一直不为人重视,但他的能力还是得到了军方的关注与赏识。陈恭敏锐地感觉到,这一次马钧被郭淮特意征召到天水来,说明在魏军中一定存在着一种新武器,而且即将——或者计划——装备部队,需要借重马钧在技术上的天分。
在冀城附近山沟里的那个正在筹建的大型军械作坊,很可能就与这件事有很深的关联。
“那么魏军的新式武器,会不会是弩机呢?”
陈恭心想,从其他几份文件里可以看出,自从王双战死以后,魏国军方一直对蜀国的新型弩机有一种恐惧感,不排除他们把这种危机感转化成为对弩机强烈兴趣的可能。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找出“白帝”的文件哗哗地翻阅,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份标记为太和三年一月十日辛未的文件上面。这是一次军方内部的动员大会,郭淮在这次会议上暗示说魏军在几个月内就会拥有与蜀军匹敌的能力,王双的悲剧将不再发生。
陈恭第一次阅读的时候,以为这只是说明魏军也许只是简单地增派兵力。但结合马钧的调动、军械作坊的设立和魏军方对弩机的浓厚兴趣,他意识到这也许意味着一个更加可怕而庞大的计划。
虽然陈恭未曾涉足武器研究这一领域,但是他也知道一点常识:要想在一两个月内制造出一种新式武器,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有马钧这样的天才在也是不可能的,这是一项复杂的工程,曹魏不可能做到。
唯一能实现这一目标的办法是,在现有技术上进行小的改进,或者直接使用现有技术。众所周知,魏国的弩机不怎么样,拥有成熟弩箭技术的只有蜀国。但这种敏感技术蜀国甚至不会告诉它的盟友东吴,遑论死敌曹魏。
对于处于完全敌对状态的两国来说,“进口”技术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偷窃。
去蜀国偷。
陈恭彻夜未眠,他将自己所有这些推测都写进了报告中,并在结尾处警告沔县如果对这件事掉以轻心,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在可预见的将来,蜀国会一直处于战略攻势。如果魏军顺利从蜀国偷取并掌握了先进的弩机技术,防御将会更加有效率,届时北伐的难度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当他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出鱼肚白了。陈恭将报告小心地折好,搁到饭盒的底部夹层里,然后推门出去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他总算在这之前完成了这份至关重要的报告。
在正午之前,陈恭赶到了上邽城外的某一个小山丘上,将这份报告藏到了一棵特定的树下。一个时辰以后,化装成蜀锦商贩的司闻曹情报人员来到这里,将报告取出,藏到一个特制的空心马蹄铁中,然后把这个马蹄铁钉到一匹驮马的前腿。
接下来,他牵着驮马回到商队中,和其他许多商贩一起绕过大路循着秦岭小路返回了汉中。陈恭望着远处纵横巍峨的秦岭山脉,心想:
“接下来的工作,就看沔县司闻曹那些家伙的了。”
与此同时,在同一座城里,另外一个人也凝望着远方的大山,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与陈恭完全相反的事情。
第四章 阴谋与行动
陈恭的报告抵达蜀汉司闻曹是在十天以后,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
虽然魏、蜀两国处于敌对状态,但经济上却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魏国需要益州的井盐、蜀锦、蜀姜,蜀汉则需要中原地带的药材、毛皮、香料和手工制品。因此总是有小规模的商贩往返于秦岭两边,两国边防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商贸往来。
蜀国的细作就混杂在这样一群商贩中,从上邽一路南下,经卤城、祁山堡、成县一线跨越秦岭,接着转往东南方向的武街,并在这里渡过西汉水,进入蜀军实际控制区域。陈恭的报告在略阳这里被转交给特别驿使,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汉在汉中的核心地带——沔县。
诸葛丞相屯田于汉中,专心筹备北伐。为了尽量靠近祁山,他没有把丞相府设在南郑城,而是西移至沔县。这里毗邻沔水,西北接祁山大道,最适宜北伐出兵。
除了丞相府之外,其他衙署也搬迁过来,其中就包括了主管情报工作的司闻曹。
首先接触到这份文件的,是司闻曹的副长冯膺。他看完这份文件,拿起铜扣带敲了敲香炉的边缘,香炉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门外的侍卫立刻推门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嗯,立刻通知姚曹掾、司闻司的阴辑和马信、靖安司的荀诩,哦,对了,还有军谋司狐忠,叫他们立刻赶到‘道观’议事。”
“明白了。”
“记得要口头通知,不要写下来。告诉他们,这是紧急召集。”
“是。”
侍卫转身走了出去。冯膺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几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整理好,把喝了一半的白水倒进暖炉里,然后拿着陈恭的报告离开住所,前往“道观”。
“道观”的官方名称叫作司闻曹副司,位于沔县城东的一处富家住宅,背靠定军山,宅子侧面还有一条清澈小溪。因为这处宅子曾经是五斗米教的一处祭堂,所以习惯上大家都以“道观”称呼副司,而其中的工作人员则被称为“道士”——在很多场合这几乎成为一个正式称呼。
从理论上来讲,司闻曹隶属于尚书台的掾属分部,其正司设于成都。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谓的正司的人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安抚拥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罢了。真正发挥作用的则是这个副司。
冯膺来到副司以后直奔议事厅,这个议事厅是“道观”后山开凿出的一个石室,没有窗户,只要关上石门,就别想有任何外人能偷听到里面的谈话。
“这一次,看来会有大事发生。”
冯膺走进议事厅,望着眼前五张空荡荡的几案,不无忧虑地想道,同时感觉到很兴奋。这个年届四十的情报官僚有着一个宽大平整的额头,据相士说这乃是福禄之格。现在他差不多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司闻曹副长的官秩是两百石,这对于蜀汉官僚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门槛,如果能够进一步由副转正,那么以后的仕途将会大有空间;如果失败的话,那恐怕只能留在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了。
为此冯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个大的事件好借以积累功勋,另一方面却祈祷不要出什么乱子。幸运——或者不幸——的是,眼下的局势并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乱子。为此他只能谨慎加谨慎。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与会者们也陆续出现在石室中。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报部门的高级官员。最先到达的是司闻司司丞阴辑,这是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长髯老者,身材虽矮但行动却矫健得好像是个年轻人。他所执掌的司闻司是司闻曹中最重要的部门,蜀汉的一切情报活动都由司闻司来负责策划与执行。
由于陇西地区在情报战中的特殊地位,分管陇西事务的雍凉分司从事马信也随同阴辑一同出现。
接下来出现的是军谋司的从事狐忠。这是冯膺自己负责的部门,主要是对得到的情报进行比较、辨伪、解析等。这个部门没有司闻司的工作那么惊险,甚至可以说是乏味,对成员的要求不是胆量,而是敏锐的观察力与缜密的思维。这两个优点都能在年届而立的狐忠身上体现出来,那种对资料的出色分析能力,甚至得到过诸葛丞相的赞赏。
紧跟着狐忠进来的是靖安司从事荀诩,他一进门就冲在座的人都抱了抱拳,然后乐呵呵地坐到了狐忠旁边。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刚刚因病去世,新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于是只好由从事荀诩出席。司闻司主要对外,而靖安司则是对内,负责排查蜀汉内部的敌国间谍。
按理说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应该是个强势的领导者,可目前的最高负责人荀诩却是个性格随和的乐天派,虽然能力不错,可冯膺一直怀疑他是否能胜任这个专门得罪自己人的工作。
当他们都坐定以后,司闻曹的最高长官乐曹掾姚柚才迈着方步走进石室。这个老头子已经统治了司闻曹五年,在他那副肥胖的体态背后是一个冷峻严苛的法家门徒。在他的统治下,整个司闻曹的人情味基本上被榨干了,剩下的只有冷酷的效率——不过这对于情报部门来说未必是坏事。
冯膺见人都到齐了,咳嗽了一声,颔首叫侍卫从外面将石门关起来。
“诸位,这次叫大家来,是因为我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上邽的报告。”冯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份报告的誊本分发给五个人,“如果这份报告属实的话,我想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很大的危机。”
五个人都没有立即回答,都埋头仔细阅读陈恭的报告。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所有人都抬起头,表示已经看完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安与疑惑的表情。
“这份报告的来源可靠吗?”姚柚皱着眉头问道,看得出他很在意。
冯膺回答:“可靠,这来自我们潜伏在天水的间谍‘黑帝’。”负责陇西事务的马信立刻做了补充:“‘黑帝’是我们最优秀的间谍之一,提供的东西,无论是硬情报还是软情报,质量都相当高,分析也很精准。”
“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没法做得更好。”狐忠慢条斯理地说道,同时习惯性地用右手捏了捏鼻梁,这是长时间用眼过度所产生的后遗症。
“既然来源是可靠的,那就是说魏国将会派遣一批间谍潜入我朝偷窃弩机技术……”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着几案的桌面,狭窄的石室里发出浑浊的咚咚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冯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马钧的调令是在二月十日,冀城军械作坊建设的启动不会迟于一月二十日。考虑到魏国驿马的文书传送速度和关中陇西之间的地理距离,那么整个偷窃计划应该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开始的。”
“那岂不是说……”阴辑不安地将身体前倾。
“是的,那名,或者那批魏国的间谍恐怕已经潜入我国,并且开始活动了。”冯膺停顿了一下,加了一句,“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也许他们已经得手,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说不定。”
冯膺侃侃而谈,他有意将局势估计得比实际严重。于是屋子里的人立刻都把视线集中在负责反间谍工作的荀诩身上。
荀诩挠了挠头,放下手中的誊本说道:“我觉得不可能,我们靖安司在汉中的管控相当严厉。而且负责制作弩机的工匠和弩机图纸全部都在军方严密控制之下。魏国的间谍即使一月中旬就从邺城出发,以最快速度到达沔县也已经是二月下旬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想站稳脚跟都很难,遑论突破我们的保护去窃取弩机。”
“那你的意见是……?”姚柚眯起眼睛,看了看冯膺的表情,转向荀诩问道。
“我的判断是,魏国的间谍应该是刚刚进入我国境内,正处于立足未稳的阶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他或者他们揪出来。”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把目光投向阴辑与马信,“如果你们在陇西的人能深入魏军内部探明这个计划的细节……”
“不要开玩笑了!”阴辑不满地打断荀诩的话,“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名宝贵的间谍,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不能让我的人去冒这个险,万一有什么闪失,陇西地区可就全完了。”
荀诩还想再争辩,阴辑点点他的脑袋,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
“不要忘记三郡哪。”
与会的人听到这句话,都陷入了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