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去不还(二十)
邓焦琴
女眷们在里屋说说笑笑清点礼品,男人们招呼完最后一批客人回家,客客气气送到马路口子,陪着客人等到回家的公交车,客人手上提着鼓囊囊红袋子的回礼,吃饱喝足玩得也开心,心满意足的回家去。
外婆坐在堂屋的红木太师椅上,泰然吸着烟,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大院子。院子里高高地搭着竹架子,上面缠绕着五彩的灯泡,点缀着真花真草,夏夜熏风一阵阵吹拂,院子里的花香蒸腾氤氲,香得醉人,栀子正当花期,一人高的绿树,碗口大的绿蒂白花,香得霸道,花儿摇曳的姿态活色生香,生生把别的花压一头下去。
请来的工人们踢踏踢踏走过来依次关掉彩灯,灯火渐次熄灭,暗下来的院子有一种贴心贴肺的家常,花花草草都是自家的气息,狗啊猫啊兴奋了一天,玩闹累了吃饱了也倦了,都伏在绿树繁花下瞌睡,偶尔惬意的打个小喷嚏,惊起几只晚睡的小小绿色蚱蜢一阵猛飞。工人们打着哈欠有条不紊的收拾台面,整理清扫大院。
外婆不紧不慢的吸着厅装“红芙蓉”纸烟,喊住路过的哑巴,边打手势边说:“累你喊苑兵过来一下。”大舅舅正送完客人,吭哧吭哧一头汗的过来,外婆看他一眼,抽出一根烟递过去,大舅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外婆拍他手一下:“今天累了你们。”苑兵眯起眼睛笑:“娘过生日,您开心我们就开心。”娘俩惬意的抽着烟,相视一笑。
苑兵:“娘,你还记我小时候不,我们几兄弟姐妹去东塘新海岸歌舞厅捡烟蒂子,收集几十个烟蒂子,把烟屁股里面的烟丝抠出来,攒起一根烟的量,卷巴卷巴成一根完整的烟,孝敬娘老子,止你的烟瘾。”
外婆:“你最灵泛,每次捡的烟蒂子最多!”
苑兵:“不是呐,都是大姐姐心疼我,每次把她捡的烟蒂子偷偷塞给我充数,又把自己早饭钱省下来给我买油坨恰。”
大舅舅吁出一口烟:“那时候我们屋里真是穷啊,可是我一点不觉得难堪,每天自由放散,读书就逃课去打玻璃蛋波子,都不晓得心疼娘老子维持家计的辛苦。”
外婆笑一下:“倒恰甘蔗,越来越甜。穷算什么?苦算什么?好好的活着,一样的熬出来了。”
大舅舅点着头,又想到什么,酝酿一下,缓缓把梵梵和西北人的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外婆听了,良久不语,未了叹一声:“细妹陀啊,长得太漂亮,也是一种罪过。苑璘和她的事,你盯着点,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大舅舅不住点头:“我晓得我晓得。”
外婆的烟头明明灭灭:“你要留心给苑璘访几个好妹子,他早点成家才好。”
大舅舅点头。
外婆熟练的吐出一个个烟圈:“今天席上和苑璘聊得不亦乐乎的那个妹子,看着倒眼熟。”
苑兵想一下,记起宴席上是有这么一个光彩夺目的年轻妹陀,把众人的目光抓得紧紧的,他说:“好像是砂子塘舅爷爷那边的远房亲戚,曹家的三小姐,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现在苑璘他们那里实习。”
“嗯。性格满活泼,苑璘还耐烦陪着她玩笑。”外婆欣慰的说,她一直觉得细崽的性格太清冷,孤傲,不好。
大舅舅无言。
“你莫子时候上任。”外婆又问。
“过了端午节就过去。”大舅舅毕恭毕敬的说。
“到了地方,自己把握好,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地方的人,树大根深,不要随便招惹。”外婆教训起快四十岁的大崽,口气一如既往严厉。
“晓得晓得。”大舅舅只是不住点头。
深夜,帮忙收拾整理好家务,婉拒舅妈们热情的挽留,梵梵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金盆岭的人都以为苑璘会在前面等着送她,也就没有霸蛮留下梵梵睡在外婆家。只有梵梵知道,苑璘不会来,她一直留心着苑璘和那个女孩子白天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全然不像和她在一起时那种寡淡无言,待宴席终了,曲终人散他们两人肩并着肩一起走了,招呼也没打。梵梵脸上笑意不减,心里却像塞满冰块,一点一点凝结成霜,再也化不开。
她并不怕走夜路,以前小时候她经常晚上守在路边等着唱“夜歌子”挣伙食费的妈妈回家,有时候甚至等到晨曦微明,牵着妈妈疲惫的手一起走在夜阑人静的路上,静默无言,有一种安心的沉稳。人世间,能够牵着亲人的手,相依相行,还有什么魑魅魍魉好怕的。
下了最后一班公交车,还要走一段僻静的林荫小道才能到家,夜风吹拂,人行道旁高大的槐树森森然。古语有云,槐树至阴,为鬼域之树,大户人家最避讳栽种在四合院中,因为一个四合院一个“口”字,困住一个槐树“鬼”树,对家族中人冲击最大,煞气不可挡。作为绿化树种,倒是不错,优美高大,花期之时,一串串槐花,由深绿色至浅绿,逐渐成浅紫色,份外好看,而且槐花初绽之时,可以摘下来蒸槐花包子吃,把槐花洗净,热水烫过,挤干水份,剁碎放猪油白糖揉成馅,包在包子里,做成槐花包子吃,清香可人,吃着一个清爽味儿。
梵梵停步,站在一棵大槐树下,仰头细细的捕捉着空气中幽幽的槐花香气,郁闷的心情逐渐纾解,紧绷的全身慢慢的放松下来。深的夜,寂寥的街,默然的人,一树的花,梵梵就这样闭眼站着,仿佛天长地久,远离那些化解不开的尘世麻烦。
一个陌生的气息忽然不期而至闯入,这个气味中包含了山沟中遍地无花果葡萄干的甜香,罐罐茶莫合烟冲人的醇香,遥远的他乡,异域的风情。一个嘶哑低沉带着西北口音的男声,轻轻的说了一句什么异乡话,随后,黑暗的树影中缓步走出来一个健壮高大的身影。
梵梵惊得后退一大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