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去不还(四)
邓焦琴
外婆的小卖部建在山下的大马路旁,马路对面就是金盆岭消防队的营区。小时候我们常常给外婆站岗放哨,他们几个消防队的领导躲在小卖部后面的房子里搓麻将,桌上铺了厚厚的红毡子,麻将打上去没有一点响声,每个人脸上都是隐秘的笑容,赢了钱的人会给我们买一堆糖,奖励我们这些放哨的小兵。
小卖部走过去五六百米,就是一个充满老长沙气息的国营小商场。国营商场标志性特征是一群烫着“包菜脑壳”爱理不理的中年大妈,三三两两在聊昨晚看过的电影,柜台里的商品一层薄灰,偶尔进来几个寥落的顾客,也是带着瞻仰尊敬的心情,看看那些高不可攀的商品,静悄悄而来,静悄悄而去,什么都不买。
商场外零零散散几个卖菜的嗲嗲娭毑,都是金盆岭附近有房有地有崽女上班,每月按时交钱心疼伢娘孝敬大人的。老人闲暇在自家院子种的菜吃不完,挑来小菜担子撂在长沙电力学院门口,顺便卖卖菜扯扯谈,嗲嗲娭毑都一脸闲适的表情,边慢吞吞嚼桂子油槟榔,边天南地北扯谈,遇到来来往往学院里相熟的老师,也温暖的点点头,打个招呼:“散学了啊?买菜啊!今天的红菜薹子捞嫩滴!”
那时长沙电力学院还没有和长沙交通学院合并组建成长沙理工大学。三三两两行走在校园的人们,不论矮胖老幼,职位高低,都是慢吞吞的上学,上班,上课,吃饭,散步,扯谈,打跑得快。没有什么需要人们去着急、去上火、去呲牙咧嘴去抢,去争,饼饼都画了一个圈在前面,安安生生慢慢熬到适当时候,该是你的多少就是多少。
神色安适的人们走在校园落满黄叶的小道上,抬头看一眼树影斑驳间的太阳,心满意足叹一声:“嘿!今天是个好太阳。”心里盘算着去校门口菜摊上,买一把头茬的红辣椒,又香又辣,割三两土花猪肉,最是吃辣椒小炒肉的好时节。
小虎哥哥带着他的三个小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在长电学院的槐树大道上。阳光美好,花正开,槐花香得美醉了,一串串垂下来,纯白色重重叠叠的花瓣,淡紫的花心,一小朵一小朵挤挤簇簇,远远的望着像一片片白色云朵。微风像小宝贝的手温柔地摸摸脸,又吹吹头发,粲然一笑,甚是惬意。
良辰美景当不得饭吃。我们仨小跟班都表示嘴里淡出鸟来了。外婆小卖部新到的台湾姜再美味再甜辣子辣,椰子糖粒子再浓甜,也冇得一盘红辣椒紫苏爆炒青蛙嫩腿好恰啊。白天这个时候抓不到青蛙麻拐子,再不搞点什么零食填嘴巴,我们就要对电力学院草坪前悠闲散步的肥蠢鸽子下手啦!
前几日外婆家的帮佬工,给我们在消防队的外围墙上,用长长的竹钩子摘下好多甜甜的大串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的花串肥壮可爱,清水洗了晾干,用鸡蛋面粉裹一层,下自家熬的猪油去炸,又香又脆又甜,外面是金黄脆脆的鸡蛋饼,里面是甜嫩多汁的花骨朵,此生再也没吃过那么花香四溢的槐花饼。
小虎哥哥在我们无声的逼视下搔搔头,在灯芯绒裤子口袋里抠抠索索半天,终于得意地展示一张皱巴巴的块票:“走!到坡子街恰糖油粑粑克!”
佳佳表妹鄙夷的抿抿嘴,显摆她两个浅浅的酒窝,说:“外地佬才克坡子街内!我要去恰游击坪李娭毑的葱油粑粑,放点点胡椒,喷喷香滴!”
苑妮表妹期期艾艾的小声说:“白粒圆!甜酒冲蛋加白粒圆!哥哥,我要克南门口菜市场恰白粒圆。”白粒圆就是用大米磨浆,做成小小圆圆的米豆腐,可以加酸菜、葱花、辣椒,做成“辣口”的白粒圆,也可以甜酒冲蛋放圆子,做成“甜口”地。
小虎哥哥的心头所爱是千年不变的“刘聋子龙虾夹嗦螺”,闻到那浓油赤酱干紫苏的香味,他眼神都是直滴。
至于我,所有小吃美食都喜欢,反正最后他们几个的心头最爱,我都会伸出魔掌霸蛮分一杯羹。
小虎哥哥带我们仨浩浩荡荡换乘不同的公共汽车,直奔心仪的美食地,重点是我们坐车不要花一分钱,没有动用我们宝贵的美食基金。
小虎哥哥从小就是照着长沙小满哥的模子打造,唇红齿白一张好皮子,见人还冒讲话先笑眯眯,看到车上横眉瞪眼的售票员,一口一声喊“姨”喊得沁甜,搞得别个堂客们连不好意思收车票钱。
小虎哥哥爱恰爱玩爱热闹,做事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一点聪明才智都用在逃课玩耍上面。从来不发脾气,发起脾气来后果很严重。小小年纪就梳个溜光的“郭富城”脑壳,双手懒懒地插在裤口袋里,一摇一摆走起海路来满有式样。
“李记”糖油粑粑一毛钱一个,葱油粑粑两毛钱一个,各买四个,炸粑粑的李娭毑李嗲嗲被小虎哥哥的甜言蜜语哄得头脑发晕,“娭毑,你的粑粑咯好恰,我们是从金盆岭走路过来,省下车票钱也要恰你的糖油粑粑哪!”李娭毑当即眉开眼笑,慷慨的多送我们一个葱油粑粑。
一份龙虾夹嗦螺五块钱,我们钱不够只能买半份,小虎哥哥起劲的站在店子门口向路人宣传美食,“龙虾一只只虾尾好肥,嗦螺一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呐!”
老板看他“带爱相”,会做人,收我们半份嗦螺的钱,打给我们一满份的足量。我们四个细别嫩子欢天喜地满载而归。
然后是五毛钱一碗的甜酒冲蛋放白粒圆,钱实在不够,只能买两碗,四个人分着吃,小虎哥哥大将风度,吃了两口,就推说自己吃饱了,让苑妮表妹一人吃一碗,我和佳佳表妹两人分吃一碗,他若无其事站在旁边等我们吃完。
走到晓园公园,找个人少的草地,铺开报纸,我们仨围着一盆红艳艳油亮亮的子姜干辣椒大蒜叶子炒唆螺,一个个唆得不亦乐乎,辣得眼前发晕,小虎哥哥忽然正色说:“细羊,我昨天听你姆妈跟外婆讲,你们要搬到株洲白马垄变电站去住啦!”我手上正用细竹签戳着一个金黄诱人的糖油粑粑,预备大吃一口缓解辣得要死的嘴巴,听到这个噩耗,顿时一口甜美的粑粑噎在半路上,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马上泪水涟涟的眼前一片模糊。
苑妮表妹“哇”的一声大哭,反倒比我先伤心:“细羊姐姐,我不要你走!呜呜呜!”
佳佳表妹很冷静的在分析事情来龙去脉走向:“为什么长沙住得好好地,突然要搬走?”
我一腔郁闷憋在心里,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我怎么舍得冬瓜山的长沙电业局宿舍楼,一屋炒菜,满栋飘香,一群群的电力职工小孩,嘻嘻哈哈成群结队轮流每个家里夹点菜吃;
我怎么舍得回龙山下的“白沙古井”,夏天热得一身炸痱子,带一张凉席睡在古井边头,街坊邻居都铺了竹床凉席三三两两乘凉扯谈,习习冷气,凉爽宜人,天然舒适不要钱的自然大空调;
我怎么舍得大长沙四海八荒的遍地美食小吃,怎么舍得外婆屋里的大枇杷树,年年结果,又甜又酸又沙,扇形的枇杷叶子更是我们表姐妹玩公主小姐游戏的最佳道具;
我怎么舍得这一大群长沙的表哥表妹,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株洲的异乡人,他们都会对我客客气气,不和我争好吃好玩的,因为我是“客”了。
垂头丧气的回到金盆岭,一路上小虎哥哥为弥补自己失言的过错,使尽浑身解数逗我开心。
穿过夹竹桃树丛,推开院门,看门狗大黄二黑三花摇头晃脑的热情迎接我们,三花更是嬉皮笑脸的躺在地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等我们抚摸,奈何我们四人都没心情,脚一踢,狗狗们知趣的一骨溜爬起来,继续追鸡撵鸭玩去啦。
堂屋里黑鸦鸦一屋子人,舅舅姨妈们都来了,或站或立,表情严肃,外婆端坐在堂屋的高椅上,不紧不慢的的抽着烟,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的退出堂屋,一人牵一条狗,下坡去村子口那个池塘里逮鱼玩去啦。(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