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吃了药,已经好很多了。”阿旺嘉措说道。
“你阿妈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可要注意身体啊。”三央在阿旺嘉措的胸口轻轻打了一拳。
阿旺嘉措佯装退了两步,走到了窗前:“这几天,你可曾听到窗外的歌声?”
三央摇摇头:“我夜里睡得沉,没听到,不过听出去的人说,外面有时会唱藏戏,很热闹。”
阿旺嘉措失望地坐了下来。
三央想了想,笑眯眯地说:“不如等你病好了,我们到措那宗的街上看看?”
阿旺嘉措高兴地笑了,又马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藏戏年年唱。有些人唱了一辈子戏,东奔西走,唱《文成公主》《诺桑法王》《朗萨雯蚌》《卓娃桑姆》《苏吉尼玛》《白玛文巴》《顿月顿珠》《智美更登》八大藏戏,还会唱《日琼娃》《云乘王子》《敬巴钦保》《德巴登巴》《绥白旺曲》,一直要把这些世代流传的故事唱遍,不过唱戏的人往往直到老去也唱不完,似乎戏里的人生永远也没有结局。
玛吉阿米和改桑姨母是赶着人潮去看藏戏的,有藏戏的日子,可以多卖些酒,还可以看热闹。对玛吉阿米来说,看藏戏也是怀念父亲的一种方式。
唱藏戏的人都是戴着面具的,纯洁的白色是善者,威严的红色是国王,柔顺的绿色是王妃,吉祥的黄色是活佛,半黑半白的是巫女,青面獠牙的是妖魔,眼睛嘴唇有窟窿的白布是村民。一出藏戏,以一鼓、一钹伴奏,戏子们唱着、说着、跳着,在面具下演绎着各种人生。
玛吉阿米和改桑姨母站在人群的外围,玛吉阿米特地把酒桶打开,想借酒的芳香招来顾客,改桑姨母却摆摆手又把酒桶盖上了,她耐心地告诉玛吉阿米,酒是一定要等到戏散了才能开的,现在大家都忙着看戏,没人会注意的。
不过这次改桑姨母说错了,在这一开一合的瞬间,三央和阿旺嘉措就都闻到了酒香,他们循着香气从人群的这端寻到那端。阿旺嘉措摸了摸口袋,直奔酒桶,想买一些酒。
他把皮壶递给了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接过壶低头灌酒,并没有看买酒的人。
玛吉阿米灌满了酒,阿旺嘉措把银子递过去,两只手相碰的一刹那,这才都抬起了头,看清了彼此。
若不是前世有缘,岂会一眼望穿,将时间、空间、言语都抛却,仅仅一眼,没有言语,却已相爱。
玛吉阿米手里的壶掉在了地上,阿旺嘉措也定定地站在那里,他们身后正唱着藏戏《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在向松赞干布倾诉,那是一段如歌的戏文。
银子与酒壶坠地时发出了声响,两人如梦方醒。玛吉阿米手忙脚乱地道歉,脸颊一片绯红。阿旺嘉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酒壶和银子,不时地望望玛吉阿米。
他把银子重新递给了玛吉阿米。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道:“明天……你还来吗?”
似乎她只要应答一句,一切就都好了。
她轻声说道:“是啊。”
阿旺嘉措有些兴奋,故作的镇定与矜持立刻不见了踪影,一直笑着。
藏戏散去后,阿旺嘉措与三央又去寻玛吉阿米,她们却已经不见了。回贡巴寺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阿旺嘉措完全沉浸在对玛吉阿米的思念中,虽然只是一面,但是她的音容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三央试着跟阿旺嘉措探讨藏戏的精彩,但阿旺嘉措心不在焉,三央只好作罢。
夕阳西下,阿旺嘉措的脑海里已经开满了灿烂的云霞。
那是多美的姑娘啊,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她是雪山上最隐秘的雪莲,受到最初的雪水灌溉,受到最初的一缕阳光照射,她的一切都是纯洁无暇的,尤其那双宛若湖泊的眸子,那里面映着他的前世今生、一见倾心。
阿旺嘉措回到贡巴寺,上师端来的糌粑他一口也没吃,只是静静地坐着,时而突然笑一下。夜幕降临,他点亮了酥油灯,火苗驯服地跳跃着,像隐忍的少年的心。他想起了那首常在夜晚响起的歌,他也想写一首歌,一首有生命力的,能够包含对她的思念的歌。
他把纸垫在一册《甘珠尔》经上,思念顺着笔管,慢慢流淌开来。
他写了两句,停下来,再写两句,又停下来。心中的情感澎湃起伏,竟不能依从诗体的束缚,他想起了《诗境》,于是索性换了词语,用更为贴心的方式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诗:
邂逅谁家一女郎,玉肌兰气郁芳香,
可怜璀璨松精石,不遇知音在路旁。
月华如水,透过窗棂爬上了人的衣衫。阿旺嘉措把写好的诗读了又读,本已平静的心又仿佛被炭火点燃,他再次写道: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写罢搁笔,他的心里畅快极了,那些炽热的情感如同大江大河,在奔腾撞击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外面又响起了歌声,阿旺嘉措走到窗前,望着空中的明月。银色的月光如飘逸的雪,零零落落,将树木幻化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阿旺嘉措看得入了神,心里默念着:我也有我的姑娘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天亮后,他把诗稿装进了口袋,出了贡巴寺。
贡巴寺外的街道长不过三四里,平常唱藏戏时人山人海,一旦唱戏的人走了,就会立刻变得很冷清。人总是在巨大的喧闹过后,才会感到一丝落寞。
即便是冷清的,玛吉阿米也还是来了。改桑姨母本来让她今天去给小牛割草,她为了能早点出门,天还没亮就准备好了草料,都收拾停当后,悄悄地出了门。一路上,她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心一直紧张地跳着。忽然,她想起一件事,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总该带些礼物的。于是她又折回到家里,可是逡巡了半晌又在口袋里摩挲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什么珍贵的物品。她硬着头皮灌了一壶青稞酒,带着出门了。
玛吉阿米站在街口,风从贡巴山上吹来,凛冽刺骨。贡巴寺在山前孑然屹立,肃穆庄严。她知道阿旺嘉措来自那里,她的心甚至开始暗暗祈求:他还未受戒。转念一想,他是否受戒,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禁红了脸。
贡巴寺的晨钟是在阿旺嘉措身后敲响起的,三央伏在墙头对他挥手。他踏着露水来到了昨天的街上。
贡巴寺外的商铺零落而小巧,阿旺嘉措也想着送玛吉阿米一样礼物,他一家家地看着,从卖靴子的,卖首饰的,一直看到卖马鞍的,最后他从一位美丽的阿佳拉手里买了一对镶银的松耳石手镯。热情的阿佳拉问他要送给谁,他支吾了半天说不上来,阿佳拉便放过了他,捂着嘴笑了起来。
阿旺嘉措走在街上,手里拿着镯子,他有些懊恼,自己竟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觉得有些愧疚,可转念一想,她本是那么美好,他又是那么眷恋她,过多的话语反而惊扰了彼此,不如就此静默、相爱。
他朝她走了过去,隔着几爿店铺,天光在她身后发亮,姑娘仿佛从天而降。
她伫立不动,眼波流转。
“你来了?我也刚到。”所有的等待都已心照不宣。
“你的名字是?”他有些怯懦地问道。
“玛吉阿米。”她微笑着回答。
“你呢?”她反问道。
“阿旺嘉措,是喇嘛给起的。阿爸叫我阿旺诺布。”他有些感伤地回答道。
“你多大了?”她注意到了他的脸,不再多问,有意岔开了话题。
“十四。你呢?”
“十六。”
两人低着头,都沉默了。
玛吉阿米忽然想起手中一直提着的青稞酒,她连忙把酒壶递了过去,阿旺嘉措先是一怔,随即笑了。
“是你酿的?”阿旺嘉措问道。
“是啊,刚跟改桑姨母学的,没有改桑姨母酿得好,只酿过一次,不敢拿出来卖,先拿给你尝尝。”玛吉阿米笑着说道。
“哈哈哈,其实,你是不愿意给我好酒喝吧?”阿旺嘉措顽皮地笑道。
玛吉阿米有些愠怒:“你要不喝就算了。”说着,伸手就要去抢酒壶,阿旺嘉措一闪,举着壶喝了起来。
他一口气喝了很多,放下酒壶后大口地喘着气,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手镯递了过去。
“这……你……”她欲言又止。
他在阳光中笑得很开心,她也笑了,两人就这样相互看着,笑着。
阿旺嘉措回贡巴寺时,外面下起了雨,空气很清凉。在重重的雨幕下,钟声响了,沉闷、悠远。阿旺嘉措的耳边全是雨声,他心中十分欢喜,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被温热的皮肤暖热,如泪水一般。
阿旺嘉措回到房间换下了湿透的衣裳,怀里揣着的纸片突然掉了出来。借着灯光,他捡起来看了一下,黑色的墨迹已经在纸的四周洇开了。他无奈地笑了,心想,尽顾着说话了,诗歌都忘了念了。
他坐了下来,在雨的间隙里,他又听到了那歌声。他拿起了笔,笔是他的,心却是她的。
意外娉婷忽见知,结成鸳侣慰相思,
此身似历茫茫海,一颗骊珠乍得时。
阿旺嘉措刚写完,就有人来叩门。是三央。
三央端来了热好的糌粑和奶茶。阿旺嘉措起初没有看他,后来借着灯光,发现他身上的氆氇染了色,花花绿绿的。
“你前些日子去泥里,今天又去哪儿了?成了一头五彩牦牛了。”阿旺嘉措笑着问道。
“上师让我帮着去画壁画,寺里的壁画又添了很多,我在那儿打打下手,一般都是看熟练的喇嘛们画。”三央回答道。
阿旺嘉措这才想起来,是啊,贡巴寺的壁画,那些画满了整个墙壁的画卷,无论是斑驳古旧的,还是散发着潮气的,都是那么美丽、恣肆,它们用最简洁的线条和最艳丽的色彩传达着畏惧与崇仰的情怀,质朴、平凡,一生不变地守着一堵墙,就像人的情感,炽热、单纯、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