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南道士一路南下。他的遁法为沙雾所化,因而所经之处无不黄沙漫天,为免被那些凡人撞见生起事端,特意只从荒山野岭、不生人烟的地方逶迤绕行。转过叠翠重峦的群山,视野内陡然出现一望无际的空旷平原,又有一道江河从中穿过。秋风飒飒,江水沄沄,日光西斜,映得金波荡漾,粼粼闪光。
真南见了此景,反而加快身法,倏忽间荒野中狂风一阵,直往东边吹去。又行了一会,视野内才出现一座城市。莽莽大地上,依河而建,青石垒墙,方方正正的,却有中原古城的影子。当下,撤去身法,从城门处缓步而入。
那城门上用篆文书写了三个大字——“圣天城”,用金砂镏得发亮。相传是先秦始皇帝巡游天下时,见此地虽然荒凉但物产丰饶,便下令在此建了一座城池。这便是圣天城的来历。
与蛮荒之地粗狂散乱的建造布局不同,城内的建筑区划井然有序,坊市街巷,尽是效仿着中原风格。这也难怪,一百多年前,此地还属唐王朝的管辖。虽然处处都有中原的影子,但建筑的细节明显的有南国的特征,雕刻装饰不嫌华丽繁缛,又轻盈细腻,像极了南国人精细的心思。这一点上,也让真南很不喜欢。
那些城门处的守兵见了真南,立即惶恐的弯下腰,放下手中的兵器,齐齐上前拜见道:“小的(下官)拜见沙巫大人。”真南身形一滞,皱起了眉头,随即停下脚步。
那些城兵不知道刚才做错了什么事,居然引起对方的不满,面色惶惶不安的不敢起身。
真南用下巴指了指前方,道:“今天也是赐福日吗?”
众守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城中的那条大街上现在一派热闹的景象,街道两侧黑压压的跪满了人。估计城中的百姓都往那边去了。
那城门官毕恭毕敬的回答:“正是大巫师赐福的日子。”
两排挎刀的南国武士露出上半身壮硕的肌肉,横眉冷视,晃着虎步,护卫在两顶辇轿的左右。打头张的是八人步辇,几名侍女打着雉羽绣金团扇紧随在其后。步辇上坐着一位男子,戴着通天冠,束紧绛红袍,自持威严的环视四周。后面那张四人辇轿,盘坐着一位白发老者,身上却是穿着一件炎云火兽红纱道袍,满面笑容的朝街道两旁的百姓颔首致意。老道的左右又各有两名道童,各端着一口金盆,时不时的往外洒着“仙水”。两边跪拜的百姓,神色虔诚的祈祷,不住地顶礼膜拜。待到仙童到了身前,又争相膝行的挤作一团的,去抢接那些“仙水”。
“这次怎么国主也来了?”
“想必国主殿下也想沾点仙家的福气吧。”那城门官不失时机的恭维道。
真南指了指那小官,大笑起来:“哈哈!你这人好生风趣,很不错。对了,下次一定要记住,叫真南道长。”
“是,真南仙师。”那城门官慌不迭的点头。
真南大笑着迈步进城,径直朝那队人群而去。那些护卫的武士见有人敢不守秩序的从一边挤了过来,当下瞠目怒视,虎威振发。离得近的几个已经半抽出刀身,只待对方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就要扑身过去,将他格杀。待真南又走近了几步,见到是大巫师的座下弟子,这些虎视眈眈的猛士立马变了神色,满脸横肉一下子绽放出了笑容,低头弯腰的让开了身位,又紧跟在对方的身边,生怕真南被不明真相的群众误伤。
“师父……”真南几步奔行,靠近了后侧的辇轿,刚要说话。那南国大巫师轻拍着徒弟的肩膀,示意等他回去再说。真南只得侍卫在旁,跟着辇轿继续前进。
那国主向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又转过头去,竭力保持着威严的仪态,看着百姓拥挤向前,欢呼的膜拜身后的大巫师。
当赐福的队伍再次绕回王宫门口,人群齐齐止步,这次仪式总算结束了。真南不禁的长吁了一口气,这种无意义的仪式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煎熬。
南国国主与大巫师先后下了辇轿,笑言相谈了几句,又要携手一并进宫。大巫师忽地驻足道:“徒儿,也来!”那国主一怔,随即醒过神来,面色欣喜的笑道:“再好不过了,沙巫已经很久没来孤的王宫了。”当下,撇过大巫师,要与真南携手一道,弄得真南浑身鸡皮疙瘩直起,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拒绝,只能相陪入宫。
又过了好一阵子,晚霞甫现,真南才和师父从王宫出来。师徒两人撇开随从,一路闲聊,慢步往道观而回——圣天城里叫巫师府。路上,真南语气忿忿的道:“师父,徒儿瞧那国主越来越不安分了。”
“嚇嚇,权力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会蒙蔽自身的眼睛,看不清自己。”大巫师笑道。
“我看他总是推三阻四的,一会说粮食不够,一会又说等打退周军再说,就是不肯加派人手去采紫晶矿,若是误了师祖的大事,剥了他的皮都是轻的!”
大巫师听了徒弟的抱怨,笑容忽敛,正色训斥道:“说了多少次了,以后在南国少提你师祖的事情!”
“徒儿不敢!”
“大事未成,一旦被人发现,可就前功尽弃了,做事不能不谨慎啊!还有,让你那个朋友将这一带蝗虫撤了吧!”
真南虽然不明师父的用意,但还是喏声答应。
却听大巫师一声轻笑,鄙夷道:“我们的国主大人还做着黄雀的美梦,他以为让人去联络南方的部落,咱们就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啊?难道不是召回大军,迎战周军吗?”
“哪有如此的简单,这个没脑子的家伙正打着我们巫师府的主意,让咱们与周军拼个你死我活,最好让咱们的隐藏实力都暴露出来才合他的心意,他在一边好坐收渔翁之利。我们若是胜了,就和南方那群蛮子一道除掉我们。若是败了,那对他来说最好不过了。到时我们失了民心,再没有可以牵制他的人了。”
“师父,你都如此清楚,那咱们可不能让这人得逞了。”
“这正是我让你把蝗虫除去的原因。明日上朝,我会在百官面前推荐你去祈福禳灾,到时候蝗灾一去,任他再三折腾,百官和民众都不会相信了。”
“可今日我按您的吩咐,已经相助周军破关,就怕时间来不及了。”
“你放心,有人比咱们更着急。”
……
天色渐暗,王宫殿内某处角落里已经有些晦暗不明。侍从们照着吩咐往那处送了一盏小灯,恰好将盘坐在那里的两人的面目照得清楚。
灯火在油里跳动,忽大忽小,正如国主的心情阴沉不定。
“这个老家伙!就是多管闲事!”国主猛然一拍身下,气恼道。
这一下的动作,倒把对面的那个武官给惊动了,凑过身子,劝说道:“大王,还是小声些,这大巫法力高强,若是被他听见了,反遭横祸。”
“哼,那老家伙现在也没什么本事,就会靠着装神弄鬼的把戏糊弄愚民!”说话间虽愤恨得几乎咬牙切齿,但国主还是压低了声音。
“那大王为何还要阻止属下。照着计划,刚才让属下带人将他一举擒下,不就行了吗?”
忽地,灯火一暗。
国主突然浑身打了个哆嗦,怕是回想起方才的情形,急声呵斥道:“你这个没脑子的家伙!那老东西再不济,也多少有点道行。更何况你没见到他徒弟也跟来了么?只怕你这边一动手,孤的性命反倒先被沙巫害了!”
“属下愚钝,请大王责罚。”那武官吓得跪拜谢罪。
“唉,咱们刚认识的那会,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太忠厚老实了,耍阴谋诡计的本来就不适合你。孤也放心你这个品性,不然不会将自家的性命都交与你,让你担任宫内的侍卫长。起来吧,本来就没责怪你的意思。”国主叹了口气,颇有种国家有难、无人相助的萧索感。
侍卫长喏喏的起了身,却是不敢安坐了,垂手侍立在侧,觑眼往对面看去。
这片豆光大的灯火映照下,国主面露迟疑,沉思了许久,方才下令道:“眼下有几件紧迫的事情,你得抓紧时间派心腹之人去办。第一,就是那个守关的那个,一时懵住了,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北方部落的小子,叫什么卑鄙来着?”
“安杰拉贝比。”
“对!就是他!居然敢擅自弃关潜逃,换作以前,孤非拿了他的脑袋不可。哼!你派人和他联系下,就说大巫师对他擅自撤离很是不满,建言要将他处决,被孤一时劝阻了,你去问问他还想不想要脑袋了!想,就把北面部落的兵都给孤带过来!其二嘛,还是得抓紧时间派人催催南边,赶紧回军。孤的心太不踏实了,这北奴都快打进家门了,怎么还不到。若不是大巫师他们还在这,孤早就南下亲率大军御敌了!”
侍卫长在心中默记下了,又问道:“那北军若是现在打来,该如何是好?王都剩不到三千兵马了,还都是些老弱病残,大王还要早些决断为好。”
“唉,现在就走,只怕百官民心都被那老家伙拿去了,就算打败了北奴,只怕这圣天城也无孤的容身之地了。”
“可这兵马不足……属下倒是有一个法子,不如从百官家里借些奴仆杂役,充作人手来护城,万一事有紧急,起码也能坚守到大军北归那天。此外,还能让百官都绑牢在国朝这边,不至于生出二心来。”
“哈哈!妙!妙计!就依卿所言!”国主琢磨了一会,顿时喜笑颜开,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