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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9日 1700时
印度尼西亚,北加里曼丹省
塔拉坎市以东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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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趣的事实:总价值一亿美元,换成面值20美元的钞票,堆起来大致有五吨重。如果算上包裹每组3300万美元的真空密封袋、保鲜膜和木制托盘的重量,这批货物的总重还会高上一点点。
被绑成三堆的纸币刚好能塞进一只20尺标准集装箱,除此之外还能留有一些空间用来运输沃桑将军给孙女们准备的毛毛熊玩具。巨大的毛毛熊们同样被保鲜膜包得严严实实的,以保存“来自美国的气息”,免得在海运途中粘上海水的咸味。
不过说到底,这些玩具的原产地还是在东莞,只不过经历了和许多毛毛熊完全不同的旅程:
它们从深圳出发,在经过整整十九天的海上旅行之后抵达芝加哥,被塞在卡车里横穿了整个美国,最终被送进了巴尔的摩P-M商业信息与咨询的办公室。在那里,它们被重新打包,被赋予了和沃桑将军建立私人关系的使命,最终被塞进了一只古怪的集装箱里,又被出口到迪拜。
现在这只意义非凡的集装箱就装载在一艘名为“KC纳迪尔”的集装箱货船的前甲板上,远离附近的岛屿和大陆,离塔兰坎城的市区足足有150公里。如果要做些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位置。
需要通过望加锡海峡进入西里伯斯海的货船在这里都会打开自己的应答器,在船舶定位系统上显示出自己的位置。工业火炬安保公司甚至可以提前好几周得到经过这一带的船只的信息,以此来制定计划。
四名船员爬上堆积如山的货柜顶部,顶着一架西科斯基S-64直升机主旋翼下猛烈的下洗气流,走向从直升机机身上垂下的八条束在一起的钢缆。
“鱼骨30,注意保持你们的位置。航向019,航速13节。”
“航向019,航速13节,明白。”直升机上的副驾驶员复诵道,他的手放在操纵杆上,不过直升机目前是由背对着他坐在起吊控制席上的主驾驶员控制的:“注意侧风。”
透过机舱玻璃向下望去,船员们正跪在集装箱顶上,努力用铁钩拉住轻轻晃动着的钢缆,同时也在努力避免自己被扎成一捆的钢缆扫下船去。
“鱼骨30,你能往左飞一些吗?现在钢缆的位置没法站人。”甲板指挥开始给出难题。
“花园,哪个左边?”副驾驶喊道。
“还有哪个左边!船只航向的左边!”
葛瑞轻轻向右打杆,让直升机顺着一个极小的坡度侧滑了一下,很快回正,借住侧风把机身停在船员们需要的位置。
“花园,我们已经向左偏移了一些。”
“鱼骨30,维持你们当前的相对位置。”
“鱼骨明白,动作快点。”
铁钩在空中一挥,终于够着了不断晃动的钢缆。握着铁钩的工人随时准备撒手,免得被直升机甩下集装箱,他的运气很好,遇到了一名靠谱的飞行员,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解开捆扎钢缆的皮带。
船员们围拢上来,很快就把钢缆挂在了集装箱四角的挂点上。在海浪的起伏中,钢缆有一瞬间几乎绷直了,发出骇人的拉扯声。
甲板指挥揪着心等工人撤出危险区,直到所有人都跑远了,这才指示已经很不耐烦的直升机开始起吊。
“鱼骨30,可以起吊了。”
“明白,正在起吊。”
S-64略略倾斜着维持着自己的位置,保持直升机的升力中心和集装箱的重心重合。如果集装箱在起吊时摇摆起来,幅度超出安全范围,就很有可能会进入一种正回馈循环,在海风中逐渐加强自己的摆幅,最终拽着直升机进入无法改出的震荡。
“飞行姿态稳定,花园,下次再会。”葛瑞在座舱里向货船挥挥手,将直升机爬升到气流更稳定一些的高度:“马,准备接手。”
“OK,准备接手。”马嘉鹤活动了一下肩膀,准备好开始一段一个半小时的飞行:“我准备好了,就等你。”
“3秒后,3、2、1,换手。”
“我在操控了。”马嘉鹤感受到操纵杆上接入的力反馈,拨下操控转换确认开关:“有些沉,正在转向275。”
“航向275。”葛瑞盯着集装箱:“转稳一点,不要全用旋翼扭力,带一点坡度。”货船这时候已经变成了海面上一个拖着白色浪尾的深色影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开往菲律宾。
他们吊着的那只集装箱在文件上看来,应该是一只空箱,最终还会被运到香港、广州或是深圳。
海关文件上的数字并不能反映出集装箱真实的重量,飞行员们知道他们的货物重达7591公斤,本来完全可以挂在机身下的吊机挂点上,利用吊机把集装箱收进机身下起落架之间的的空间,以避免致命的晃动。
飞行员自己当然也希望能把货物收进机腹的空档里,最好能牢牢地焊死在机身上。但是斯通-弗林特集团的一名董事直接打招呼到工业火炬,提前就把最常规的A方案否了,希望飞行员到离海岸更远的地方提取包裹。
于是一个丑陋的330加仑副油箱就被焊到了机腹上,占用了收纳货物的空间。机组成员只能把系在硬挂点上的钢缆扎成一束,用一套滑轮装置收起来,免得在海上飞行时发生危险。
斯通-弗林特集团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当然引起了许多的不满,不过官大一级确实能压死人。斯通-弗林特的董事轻飘飘递来一句话,工业火炬的管理层就忙不迭地跪着执行,连一句解释都没讨到。
S-64的机组到头来只能乖乖含着,冒着生命危险用机身上的硬挂点拖着集装箱转向飞向加里曼丹岛。
在抵达海岸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沉到了中央山脉的另一边,只有山脉后透出一片霞光。这个时间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在3月9日这一天,加里曼丹岛的东岸应该在18时26分左右进入黄昏,而直升机抵达海岸的时间总在19时之后,不用担心被地面人员看到。
这里又存在一个高层们懒得去想的小问题,当鱼骨30飞抵LZ1附近空域,准备把货物丢到平板拖车上时,却发现他们把着陆场搞丢了。
在缺乏地面站辅助定位的北加里曼丹省,GPS信号的精度从来就没有达到过标称的水平,总有几颗卫星会被群山遮挡。两名飞行员瞪着眼睛透过微光夜视镜瞪着下面的丛林,试图找到登陆场。
“真是见了鬼……”飞回海岸之后,两名驾驶员又换了一次手,这会儿葛瑞已经把座椅转了回来,透过地板上的两块玻璃正往下望。
“这GPS根本就不管用!”在地图显示器上,直升机的位置在3公里范围内来回跳动。马嘉鹤把地图摆在腿上,对比起电子地图,无论怎么比对地形和参照物,电子地图上的位置都和纸制地图上的记录对不上号,而最保险的纸地图和现在的环境也对不上号。
“是磁偏航?”葛瑞问他的副驾驶。
马嘉鹤抬头看了眼夜幕中的群山:“我们往西南偏了至少十几公里,这也太离谱了。”
他检查了一下燃油表,副油箱的油量、压力读数都已经归零,油泵早就关了,现在直升机上的两台普惠JFTD12-4A引擎正贪婪地吞噬着机身油箱里的燃油,他们还有足够在低空徘徊一个小时的油量。
雇佣兵们的冒险本性让他们在指定计划时卡得很紧,而且工业火炬公司也没法弄到“光环”或者“超级种马”,只能简单地改装他们现有的设备。
计划的成功终究还是得益于“KC纳迪尔”准时抵达了预定位置,节约了直升机为在海面上搜索货船准备的30分钟油量。返程本应该简单很多,不需要准备太多冗余,他们在有导航的情况下飞到过那处林间的着陆场,也演练过几次夜间起降,然而现在他们明明已经飞到了着陆场附近,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红色闪光,红色闪光,这里是金色星光,请检查我们的位置。”葛瑞万般无奈,只能求助于地面引导:“我们当前的位置可能在……”
无线电里没有传来任何回音,葛瑞伸手将电台调到国际公共紧急频道,频道里只有一首曲调古怪的颂歌正在循环播放,重复着几句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歌词。葛瑞已经见识过了这片蛮荒中的各种无序,不过这也有点太过匪夷所思了。
“干!怎么能没信号的?”马嘉鹤面前的显示屏终于恢复了“正常”,提示飞行员当前能收到的GPS卫星数为0。他想象不到还有完全接收不到GPS信号的时候,在这片山林里,他们的直升机应该装备着最好的接收天线了。
“冷静,冷静,看看地形。”葛瑞最怕自己的驾驶员沉不住气:“用无线电高度计数据,看看地图上的等高线。”
马嘉鹤透过地板分辨着脚下山脊的走向,他的微光夜视仪看什么都是一坨一坨带拖影的绿色,什么玩意都分辨不出来。他看了眼表,按住连在地图夹板上的细绳,拖着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我们要折返了。”马嘉鹤提醒葛瑞:“现在我们不是在这,就是在这里或者这里,要么是这里……”
“别说那么多……”葛瑞打断他的搭档:“结论呢?”
“我们肯定已经飞过头了。”马嘉鹤说:“转向033。”
“OK,帮我看着下货物。”葛瑞说着做了个半径很大的盘旋,又损失了一点高度,降低到海拔3300米。
“我感觉有些不对。”葛瑞说。他们在这个角度本应该能看到极远处城市的灯火,至少应该能看到光线勾勒出的岛屿轮廓吧。远处的小镇灯光在夜视仪里看起来应该是很明显的,然而现在望过去,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只有月光,在无云的夜空里,那轮明月大得有些出奇,甚至可以辨认出明暗交界线上渐变的阴影。
“这不对……”葛瑞重复着自己的话:“不应该啊。”
半小时后,工业火炬公司的S-64“空中吊车”直升机在一个浅池正上方降低了高度,准备在林间唯一一片足够大的空场上放下它的载荷。这时候,两名飞行员已经一齐陷入了绝望。
马嘉鹤爬到了机舱外,准备顺着绳子下到集装箱上。他的遗言是这样的:“我下去解开钩子,你别……”
一只巨大的野生动物从舱门外一闪而过,把他叼走了。
葛瑞的遗言更简短些,他说:“什……?”一股巨力从座舱左侧袭来,把整架直升机打翻在水塘里。
时光荏苒,马嘉鹤被叼着穿过了雨林,在距离日后沃桑将军手下保安三营营地不远的地方被一只母虎肢解,最终喂饱了一窝虎仔。他被撒得到处都是,在坠机事故发生的几周之后,或是几千年之前,他剩下的最后一点骨渣都在湿热的土壤中腐烂消失了,加入了公元前4500年加里曼丹岛上伟大的自然循环。
葛瑞消失得更晚一些,他在扭曲的机舱里挣扎了很久,看着一条巨蜥撕裂的尸体漂浮在直升机残骸附近的泥水里。
但是S-64直升机奇特的旋转驾驶席在坠落中严重地损坏了,一条金属管刺破椅背,钉住了他的肩胛。葛瑞没有足够的体力把自己从扭曲的金属中拔出来,只能绝望地浸泡在泥水里,感受着水里的小生物慢慢地啃噬着他的血肉。
光阴似箭,三百七十年后,一群还非常原始的人类终于抵达了山脉的这一面。他们带着惊恐和崇拜,试图将集装箱从泥土里拔出来。
他们试啊,试啊,直到又三十年后,这个部落已经忘记了一开始努力的目的。在不知不觉间,他们把这项工程变成了一种神圣化的仪式。每一任族长都会象征性地在肩头垫上棕叶席,拖动八条钢缆中的一条,直到钢缆勒破厚厚的一叠植物纤维,在族长的肩头留下一条难以磨灭的印记。
后来,这个以扭曲鱼骨为图腾的部落被另一个远征而来的部落消灭了,一些人被吃了,另一些则成为了奴隶,不过奴隶们也只比其他人多活了一个雨季。部落的传统和信仰就这样消失在了树冠之下,深埋在腐殖质之间。
新来的部落试图把箱子挖出来,他们挖啊,挖啊,却只让箱子沉到了更深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居住了几年,最终被一次山洪毁灭了。
再后来……基金会来了。
基金会遗失在历史中的一支攻破了围绕泥塘建立的原始城寨,杀死了一些人,奴役了一些人,并没有对现实稳定性造成任何严重的影响,这样的杀戮在那个时代实在是太常见了。
基金会挖呀拽呀,终于把箱子从层层叠叠的人类聚居点遗迹里发掘了出来,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它拖到了山脊上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可能,当时他们也曾给过集装箱一个编号。
他们对金光闪闪的箱子进行了很多各种各样的实验,耗费了大量的可消耗人员,最终还是打开了集装箱的门。
留在岛上的基金会后裔曾经尝试过把毛毛熊残存的痕迹保存起来,但是在那个时代,这么做实在是太难了。
一名基金会的法师试着把几片安德鲁-杰克逊拼凑起来,凑成一张。但是纸币的残片上全是粘粘糊糊的东西,塑胶真空袋到头来还是没有经受住时光和恶劣天气的考验。
这名法师留下的收容记录现在还刻在临时收容室的石壁上,在四千年后,矿物颜料还保留着一丝莹莹的绿色,惊得骑士团首席梅林目瞪口呆。
“这箱子是不是……?”首席梅林问道。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有资格回答他的问题,梅林自己就是骑士团最了解魔法和神术的人。
弗林特骑士指着金光闪闪的20尺标准货柜,货柜上的标志像浮雕一样凸出,文字倒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FlintCorp-DuraEXPRESS。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行人走到箱子的另一面,顺着刚搭建好不久的脚手架爬到高处。从走道上望下去,箱子顶上还有一处其他集装箱没有的六边形平坦,在瓦楞状的集装箱表面上看起来极为显眼。
“这是我们定制的卫通天线。”弗林特骑士介绍说。他甚至懒得解释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防止一亿美元现金意外丢失的小天线,这会儿,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一样。
梅林几个小时前才抵达现场,越洋航班和转机耗尽了老人的体力,这一刻他只感到无比的疲惫:“那我们的钥匙能打开这个……圣遗物吗?”
“我们只有B钥,我们用B钥上锁之后,就只有沃桑将军手里握着的A钥才能打开了。”弗林特骑士解释道:“……当然……如果这就是那只货柜的话。”
梅林在离开美国之前,就已经知道破坏性的手段已经全部失效了,塑性炸药在它的表面甚至都无法留下任何痕迹。他在两名年轻学徒的搀扶下走下脚手架,握在扶手上的手掌都在微微地颤抖,梅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显出了老态。
“一定是能打开的,一定是能打开的,不然他们怎么知道里面……”老法师喃喃地念叨着:“他们怎么知道……”
弗林特骑士又一次仰起头,望向那副壁画。他还不知道那是基金会的作品,只知道当年那位画家的工作做得实在是太过出色了,就连纸币上的编号也一并描绘得纤毫毕现,只要稍一查证就知道,这就是他们正在运送的那批特殊的“礼物”中的一张。
2017年3月9日,时间刚过晚上八点,沃桑将军愤怒的来电终于验证了骑士团不敢明言的猜想。
首席梅林听见沃桑将军尖细的嗓音在弗林特骑士耳边爆发,心中只有一片空虚,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有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