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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计划不一样
他为什么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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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巡线工朝黄瓜绿豆头招了招手,转身消失在了一排柏青哥游戏机后面。大厅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机器和空荡荡的圆凳。
所有东西上面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在这层灰底下,绿的是游戏机的外壳、蓝的是80年代风格的高叉泳装、白的是侦探从来没有印象的模特,这些花花绿绿的感官刺激和游戏机揽客用的电子音效混合在一起,活像是一片坐落在立交桥下的墓园。
名侦探不想在这里久留,但是他们为了躲避另一只苍蝇,已经朝“山体”里走了两个小时。这条商店街比之前他们来的地方其实还更有点“人味儿”,而且也没有那么浓郁的绝望气息。
在这座地下商店街的另一头,是一座地铁站台。站台的那一头的墙上钉着一块铭牌,上面有用法语写的站名,但那肯定不是一条有名的街道。巡线员自然是不认得,黄瓜绿豆头想装一装懂,当然最后还是败下了阵来。
细想起来,他上次有闲钱去欧洲旅游还是2010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时不时还能收到些综艺节目的邀请,一个单身汉又花不了多少钱,不知不觉总能攒下可观的数目。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黄瓜绿豆头当时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继续沿着月台走下去,还是应该顺着扶梯上去。但是巡线员告诉他,他在月台上看到了陆战队留下的记号。再说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铁月台并不是黑洞洞的魔窟,灯照旧亮着,就像末班车刚刚才开走一样。
只不过,灯光的偏色各不相同,暗暗的黄,冷冷的蓝,也有像要劝人跳下去似的一片亮白。
沿着月台一路前行,气味也各不相同,有酒味,呕吐物的酸臭味,也有从隧道里传出的淡淡的骚气。
不知不觉间,侦探发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狭窄的的甬道里,甬道的顶部挂着造型华丽的镀铜四杈吊灯。甬道的支撑柱隔出了一道又一道拱门,和整个月台的中部分隔开来。他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抬头一看,拱柱上装饰着一个穿着军装式礼服的男人。
他的大理石头顶同样秃得油光水滑,头发就像戒托一样镶嵌着祖母绿一般的秃头,一次能毫无阻碍地映出四个光斑来。雕像的下巴上挂着一大把被雕刻家美化过的流云一般的胡子,和肩头夸张的流苏肩章一并向下垂着。
他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这是莫斯科的一个地铁站,他在这里拍了很多照片,在时不时在酒会上展示给女生看,时常能收获一些真伪难辨的惊叹。当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总是在二次会之后独自打车回家,这些照片最后反倒变成了某种伤痛的记忆。
但是他记得这个地方,这种风格的浮雕,四杈吊灯看上去也分外眼熟。至于浮雕上的秃头,他反倒有些犹豫:如果说是这一类的光头,他可能好像应该在哪里见过,但是这一个光头就有点……陌生?
雕塑上的人看上去不像俄国人那么阴郁。如果单以秃头横向比较的话,他看上去不像是俄罗斯全身和半身像的经典题材,也不似骑熊渡河的前特工那样霸气,气质上轻飘飘地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除了没有挂在脑后的光环,这完全是东正教塑造圣人的技法。
大概黄瓜绿豆头在雕像前停留了太久,巡线工从更远处折返回来,陪着侦探欣赏起了浮雕。
黄瓜绿豆头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抱歉,我走得有些累了。”黄瓜绿豆头解释说。
巡线工晃了晃脑袋:“没事,我想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言罢,他也没有离开,照旧静静地立在一旁。
这下反倒是黄瓜绿豆头浑身不自在了。他好不容易想了个话题:“这是谁?看上去像是沙皇时代的人物。”
他没准备收到任何答复,这只是用于驱散沉默,让话题继续下去的一句话罢了。
谁料巡线工转过头,很正经地答道:“这应该是秃头人系列的早期型号吧,3300型或者更早的3000型号线的原型机。我对3000系列不是很熟悉,让您见笑了。”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闷闷地哦了一声,叉着腰歇了会儿:“我去看看那边的自动贩卖机。”
事到如今,黄瓜绿豆头已经很适应这种后启示录场景的氛围了。他曾经从一间四叠半大小的学生寮里横穿而过,踏着满地的杂志和海报,顺着仅容一人侧着身通行的狭窄走道,踏进了另一户人家的厨房。侦探的腰还在吧台式的料理台上磕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颇为空洞的撞击声。他不需要抱歉,反正也没人关心他的甲壳有没有划出痕迹。
他已经习惯了无视一些正常生活中的规则,不再为入侵他人的空间而犹豫了,因为这里并没有他人的存在,也不存在评价这些行为的体系。他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喊“我进来了”,法律在此地毫无意义,而且就算养成坏习惯也不会怎样,反正他大概不会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了。
侦探绕着电梯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台有些年头的自动贩卖机。机器上展示商品的有机玻璃橱窗早就被刮毛了,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不过这没关系,黄瓜绿豆头一掌拍碎了玻璃,从里面抓了两罐不知道什么饮料出来。
他不怎么在乎饮料是什么,不在乎罐头里有什么,是好是坏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他早就知道,自己这具非人类的身体实际上根本不必遵循人类的食谱。像“隔三岔五总得吃顿米饭”这种需要,只不过是心理上的惯性罢了。
一舌头捅开罐子,一股子又腥又油的古怪味道当即喷出来灌了侦探一嘴。
这什么混蛋饮料?
他把铝罐转了转。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印着看不懂的配料表。黄瓜绿豆头大致猜出来这玩意大概是以无糖配方为卖点的,但是这种海底人无铅汽油味又算是怎么回事?
等下,等等等等,刚才他说什么来着?
名侦探又啜了一口罐子里的饮料,现在口味又有些变化,变得又酸又苦……话说这到底是什么混蛋饮料啊?
他一边咂摸着着饮料口味的变化,绕着扶梯的基座又回到了那根拱柱旁。巡线工仍站在那,和黄瓜绿豆头离开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侦探吸干了罐子里的饮料,一种酸到了骨子里的回味弥漫在他的口腔里。有那么一会儿,黄瓜绿豆头有些失神,他差点忘了自己想要问什么。
他把饮料罐递给巡线工:“你刚才说的这个秃头人是什么东西?”
“就和我们认识的那些秃头人一样。”巡线工很含混地答道。
“那我们又是什么东西?”黄瓜绿豆头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声音完全变了个调子:“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巡线工331,而你是驾驶员003。”
黄瓜绿豆头指着自己:“我是003?”
巡线工一点头:“你是第三顺位驾驶员。”
黄瓜绿豆头决定还是改换一下措辞:“我们肯定不是人类对吧?那我们算是个什么物种呢?”
“我们肯定是人类啊!”这下巡线工331也愣了神:“……你说的‘物种’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们……我们……”
巡线工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奇怪的话一样:“我们当然是人类啊,人科、人属、人类——胜人——Homo-halosien,人属中唯一幸存的物种……至少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咦?那……那他们呢?秃头人呢?”
巡线工居然啧了一声。这让黄瓜绿豆头感到有些惊讶。因为一路走来,这位工友表现得和一台过份客气的机器人差不多——而且还不是那种会通融通融,说句“真拿你没办法”就从口袋里取出神奇道具的机器人,这家伙通情达理的程度大约和波士顿动力的人形机器差不多。
这位自称巡线工的老兄之前不是催着他往前走,就是在寻找“陆战队”留下的神秘记号。说来也怪,自从之前那个他见过的记号之后,侦探就再也没找到巡线工提到的标记了。
实际上巡线工既没有说明,也没有暗示过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到标记的。也就是因为外面的环境实在容不得侦探从容思考,不然这些问题早就蹦出来了。
黄瓜绿豆头张口结舌了一阵,有那么几秒钟,他的思路跳到了纪录片频道的女配音员的声线上。他还记得那个古怪的时间单位,现在那个单词卡在喉结下方25毫米的地方,只是没法复述出来。
“他们也自称是人类,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们不是。他们只是一些工具人罢了……”巡线工的左手在空中虚晃了两圈,像是在卷动自己印在卷轴上的演讲稿一样。
他跳过了“演讲稿”里大约80%的篇幅,直接快进到了结论的部分:“人类,或者说智慧生物,是我们这样能为了解决特定问题,主动改变自身的生物。”
黄瓜绿豆头听得懵懵懂懂,说的话就过不了脑子:“所以那些秃头人呢?”
“他们根本就不改变。他们被批量制造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几千几万年之后可能还是什么样子……这样使用他们的那位陛下就不必应对秃头人社会的变化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变。听好了,他们不是人,他们只不过是……一些组织器官,只是那位陛下趁手的工具罢了。”
巡线工把舌头扎进饮料罐里,狠狠吸了一口。整个罐子瘪了下去,最后发出了一声空洞的抽吸声。
“他们可能看起来像人,做起事来像人,甚至能发明一套理论来证明他们自己是人——但他们不是。”巡线工似乎是起了谈性,拍拍侦探的肩膀:“走吧,咱们边走边聊。”
话虽如此,一路上侦探却没怎么发言。巡线工一路介绍了二十种不同型号的秃头人,从早期专为魔法研究设计的微胖秃头人,健壮的健壮型健壮秃头人,凶恶的治安型秃头人……一直到“17560型通用科员秃头人”。
他眉飞色舞的表情让侦探想起了一位大学同学,他依稀还记得,那人在谈起电车型号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从那座俄罗斯风格的月台继续向前,黄瓜绿豆头也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月台两旁的装饰风格变幻,那些秃头人主题的装饰却从没有少过。其中还有一副巨大的浮雕,描述了“大灭绝后秃头三杰重建生物圈”的伟业,只不过黄瓜绿豆头听得云里雾里,只把巡线工的一番好意当成了白噪音。
不过白噪音总有个尽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巡线工絮絮叨叨的声音停了下来。黄瓜绿豆头浑然不觉,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从华丽的壁画、浮雕和吊灯中走了出来。
这一段月台从被轨道包夹的中央月台,变成了侧式月台,横跨两道铁轨的对面还有另一座月台遥相呼应。侦探转头望去,那边的墙壁上铺着一大片反光的金属,就像一面哈哈镜一样,隐约还能看到黄瓜绿豆头自己被扭曲了的身影。
也就在这个时候,侦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把巡线工落下了。他转过身,却发现巡线工正站在日光灯下,仰着面孔发愣。
他也懒得再走回去,就站在原地等巡线工跟上来。那日光灯一闪一闪的,一闪,一停,又一闪……
“我看到陆战队留下的记号了。”
“啊?”
巡线工半晌之后才低下头来:“我们得快一点,他们找到上去的路了。”
侦探唔了一声,继续默记着日光灯频闪的节奏。同时他还用莫尔斯码解译了一遍,译了两句就知道那玩意至少不是莫尔斯码,至于到底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巡线工和“陆战队”之间提前约定了密码么?还是他想多了,那只是毫无意义的闪烁而已。
墙壁上反射的光影让侦探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实感,就像他们并不是被困在秘境之中,只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穿行。
黄瓜绿豆头又一次望向了对面的站台,镜面一般的墙壁上用喷砂洗出了一片半人高的文字,像一板速食乌冬一样拐着弯卷卷曲曲圈圈绕绕。这下侦探彻底放弃了推测的尝试,这根本就不像是人能记得住的文字嘛。
这片景象,大约不是从地球上搬来的吧。
从这里开始,他倒是留意起了轨道的宽度。单用肉眼观察,轨距似乎没有变化,安装在轨道附近的线缆和各种装置看起来也是同一规格。
是先有隧道和月台之后,才铺设的轨道么?
他猜想,这座空城在被放弃之前,轨道上可能还运行着车辆。虽然站台上的设施使用着迥然不同的古怪文字,但是车上大概会有一些文字——警告、标语或者广告。就算他无法理解那种文字,起码能够作为参照,将这座空城里其他类似的文字识别出来。
这种知识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场,谁知道呢?反正他的脑子还空着。
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轨道上确实有一辆列车,不过它的车厢被从中间剖成了两半,在轨道中间盘成了一堆焦黑的废墟。再往前,轨道就扎进了黑洞洞的隧道里,月台也就延伸到了它的终点。
在月台的尽头,曾经开着一排橱窗,玻璃渣呈喷射状铺了一地。在更远处的阴影里,影影绰绰地斜着几个熔化的人体模型。
黄瓜绿豆头倒不想把这场面形容成什么“无声的邀请”,虽然那几支焦黑的手臂似乎略微有这么个意思。如果换个胆大不怕死的,大概还真敢这么摸着黑往前继续走下去。
“我们该从这里上去了。”巡线工站在扶梯边喊了一声。
来了,来了……黄瓜绿豆头倒退着朝他靠了过去。他凝视着那片黑暗,隐约嗅到了腐败的气息。他的潜意识好像察觉到了危险,坚决抗拒着转身的指令,不肯背对着那片黑暗。
他飞快地退到了扶梯旁,撑着扶手往里一翻,总算躲开了那片黑暗的凝视,不由松了口气。
“再往前走就是中央主垂直沟了。你能感觉到吧?”
“感觉什么?”
巡线工露出一副“小伙子别硬撑了”的神色,笑而不语,踩着台阶开始向上攀登,留下一路叮铃哐啷的混响。
侦探这才注意到这部扶梯又坏了——这座空城里大约有一半的电器设备是好的,灯总是亮着,有些地方还有运行着的空调。走进一间房间,十有八九会一头栽进一股干燥灼人的热浪,或是刺骨的寒气里。
但是这些电梯和扶梯就往往没那么好使了,有些电梯门口贴着张大小和A4尺寸相似的纸,或者摆着一对形状古怪的塑料小桶,这是无论什么世界都可以通用的语言。他扭头望向扶梯的入口,那里果然拉着两条白绿相间的塑料纸带。
于是他只能同样叮铃哐啷地追上去。从这里往上望去……只能说这地方设计得真的缺乏想象力,黄瓜绿豆头先生实在没忍住爆了句粗——这得爬到哪年去?
他紧赶了几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巡线工:“那个……什么垂直沟,到底是怎么回事?”
巡线工耸了耸肩:“内部冲突,自体免疫失调……鬼知道。你能嗅到那股腐败气息对吧。”
侦探一开始想问的就是这个:“对啊。”
巡线工竖起一根指头:“上面烂了……”他背过手,顺着自己的脊背捋了捋,“上面有闸门没关好,或者被锈穿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一路淌下来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就该知道了?我只是个修理工而已。”巡线工笑道,“我们就快赢了,这些事情等我们赢了以后再来处理吧。”
未解之谜越来越多了。侦探在心里叹了一声。细想起来,他总感觉自己这个所谓的“驾驶员”身份和那些诡异梦境中的场景有着很强的联系。这种直觉就像“她应该不是在约我”那么准确,和事实之间仅仅隔着薄薄一层不愿承认而已。
他决定改换提问的办法:“等下,我们到底怎么算赢?之前是差点输了吧?”
“是很险啊。”巡线工脚步稍一停顿,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语调又恢复了轻松。
“不过还好,现在看来,我们1号舰撑得比那位陛下要久一些,他们……这算是自爆了吧,呵呵,哈哈哈。”
他忽然在半途停下来,侧转过上身,情绪上像是想拍拍黄瓜绿豆头的肩膀。只不过侦探落后了两步,两人之间还隔着两条扶手,他只能略有遗憾地抚了抚扶手。
这里的环境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他一路途径目睹的设施,足以供至少十数万人生活,而山体内更深的地方又有多大的规模,他大致能估计出一个量级。
然而现在,这些地方空无一人,所有的设施都停留在了濒临崩溃的瞬间。在这座空城中移动的,只有那些大得吓人的苍蝇。然而它们看样子既不需要地铁,也不需要住宿,空城中没有预留给它们的地方。
“我们爬到顶上就算赢了么?”侦探追问了一句。
“差不多吧。”
这就是他们在走进商店街之前的最后一段谈话。自从离开了清冷空旷的地铁月台,商店街上的霓虹灯和招贴画似乎冲淡了萦绕在他们心头的危机感,因此迫使他们增强社会性,抱团应对危机的心理机制也就消失了。
在商店街的上方大约十五六米高度上,悬着一层钢架天花板,上面安装着各种各样的灯具,走在下面偶尔也会产生身处于室外的错觉。
他们沿着街道走了十来分钟,眼看商店街的出口就在前面,巡线工突然一转身,扑进了小钢珠店里。这让黄瓜绿豆头感到有些好笑,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角色的错位形成了一种喜剧效果——巡线工的这个转身深得赌徒三味,看上去活像是个在工作日早上喝多了酒的中年人。
“来啊!”隔着近十排游戏机,巡线工331挥了挥手。于是黄瓜绿豆头只能跟上,在背景中,有一首热热闹闹不知所云的歌曲正循环播放着21秒长的同一个段落。可他连一个单词都分辨不出来,只能听到小姑娘拖着各种各样嫩生生的长音,就像夏天爬山虎牵出的一根新藤。
与此同时,他还能分辨出月光奏鸣曲的一段,从店堂更深处的阴影处传来。他以为那是月光奏鸣曲,可能是第三乐章中的几个小节,但是曲调很快就变得愤怒起来,偏离了他自己的记忆。
“来啊!”巡线工又挥了挥手,消失在墙角之后。
来了来了,侦探踢开了两个碍事的塑料筐,侧着身从两排游戏机之间的狭窄走道挪了过去。
一转眼的功夫没见,巡线工手里又多了一罐刚才那种怪味饮料。
“这玩意好喝吗?”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浪正巧在这个时候压过来,把侦探的声音冲散了。
“什么?”
“这!种!饮!料!好喝吗?”黄瓜绿豆头指了指罐子。他这会儿还能闻到一种淡淡的酸味,还有些高辛烷值马提尼的气息。
“不算最好。”
他们从两排贴墙布置的推币机前走过,机器里的推台仍在毫无意义地缓缓往前推动,在触到第一排硬币之前又停了下来,开始往后退。
巡线工把手里的饮料罐丢到柜台旁的垃圾桶里,出了自动门。外面又是一条杂乱的商店街,一家歇业的面包房就开在对面,玻璃门把手上挂着一块造型可爱的牌子,上面同样写着看不懂的文字,大约是暂停营业之类的话。
巡线工犹豫了片刻,果断选择右转。于是他们就这么继续走进了这一条商店街的深处。
侦探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甚至已经预感到了这条街道会通向何方,大概是另一条商店街吧。
再沿着“同一条”街道走过一遍,侦探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好,环境的氛围也罢,又有了些许难以明言的差别。咖啡馆依旧是咖啡馆,屋檐一角挂着的风铃依旧是风铃,在侦探的记忆中,之前的那条街道确实也有这么一座咖啡馆,也有那么一挂风铃,只是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一辆圆头圆脑的面包车停在一家烧烤店门口,隔着通透的落地窗望进去,玻璃珠帘隔开了一个一个卡座,天花板上挂着熏得发黑的抽风管。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家店,搞不好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就坐在最靠里位置一个人吃过独身烤肉。
不过这家店的招牌上又是另一种点点戳戳,像是双刀杀人狂在受害者身上刻出来的那种无法识别的文字。
这条商店街并不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街口附近。一道饱经风霜的坊门横跨道路,上面还留着几个字,从背面看过去像是“云”和“里”,只不过字形的高宽比有些古怪。
太扁了,就像是个上下结构的汉字被拆去了一半。侦探放慢了脚步,仰头望着那两个久违的文字。它们的背后挂满了锈迹,留出了12个空荡荡的缺口。他在心里凑了凑,填了一句宣传语,用树脂支撑框架,表面刷上鲜亮的色彩,套上螺母,拧紧螺丝……
唔,还是太扁了。
“来,这边。”
巡线工站在自动门的另一边,从店里传来的声浪不禁让侦探回想起了许多个宿醉未消的上午。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像往常一样等着自动门识别出他微弱的红外信号,向两边滑开。
他跟着巡线工穿过了几十排游戏机,就算没有人坐在机器前,它们也照旧刻意地制造出一阵又一阵虚伪的声浪。有一台机器在店堂深处喊着:
“赢啦!赢啦!”
但是从双声道喇叭里播放出来的预录制声音单调而乏味,提供这段音轨的人恐怕终其一生也没有真正赢过什么,老赌客一听就知道那里面缺了些什么。
“来啊!”巡线工又在墙角边朝他招手。侦探有些恋恋不舍地从白花花的不知名模特身上挪开视线,踢开了两只挡路的塑料筐,朝巡线工那里走去。
那家伙不会又摸了罐饮料吧。他这么想着,绕过墙角。
“唔,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巡线工把空罐头随手摆在一台钓鱼机顶上,“我们继续吧。”
他们俩让开了一具堵在过道正中的擦地机,绕过柜台,又一次通过自动门,走到了商店街上。
正对着门的又是一家面包店,拉下来的卷帘门上用油彩画着一个捧着羊角包的小女孩,这应该还是那家面包店吧。卷帘门上用透明胶带贴着几张纸,其中有一张脱了一角,微微卷曲着。
巡线工向右一转,朝商店街的更深处走去。咖啡店的招牌下挂着一盏宫灯,一面绘着一匹骏马,另一面则是个提着铜锣的小丑。店门后的柜台上也同样点着一盏灯,只照亮了一个座位的范围。
他们沿着街道继续前行。
这一次,烤肉店的招牌似乎可以读作空嘎斯康烤肉,也可能是恐哥斯结烤肉。一辆没有见过的小货车停在烤肉店对门的另一家商店门口,后门敞着,里面摆着几个白色的泡沫塑料箱子,散发着浓重的臭味。
他们走向商店街的尽头。
“来。”
自动门。
小钢珠。
“这边。”
巡线工把饮料罐丢过三排机器,在店堂深处当啷一声撞到了什么。接着侦探分辨出了德彪西的月光,大约是开头部分的几个小节。
侦探试图从嘈杂的噪音中将之分辨出来,但是听起来却似是而非,不知道混进了什么动画主题曲的一部分。
这次这边的自动门卡住了,侦探在传感器探头下站了一会儿才被识别出来。门侧“叮咚”一声,紧接着又是听不懂的欢迎语:“乌里麻里略略略……”
巡线工向右一转,走向了商店街的深处。黄瓜绿豆头只能跟上,在小钢珠店的对面,店铺的招牌刚刚被拆卸下来,露出了里面的钢架。
咖啡店,煤气灯。烤肉店,叉车。
“来。”
在道路的尽头,巡线工又一转扎进了小钢珠店。店里安静了不少,半边店堂笼罩在阴影中,另一半则随着日光灯在闪烁。
“唔。”巡线工吸干了饮料,把罐子随手丢在地上。他们绕过那个墙角,从一条一人多高的甲虫的尸体上跨过去,脚底粘满了绿色的虫血。
甲虫的背上有几个被熔穿了的洞洞,洞洞里的血肉都被烧结了。侦探看了眼尸体,又找到了墙上对应的烧灼痕迹。
“这是陆战队干的?”
“嗯。”巡线工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罐饮料。
“这些虫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中间管理。”巡线工把卡住的自动门推开。
“什么?”
“设计用来管理秃头人的东西,会爬的副科,会飞的正科。”他把空罐头塞在自动门的滑轨上,用脚跺了跺,把门给卡牢了,“那种副科以前是一窝一窝的,现在不剩几只了。”
他们又回到了似是而非的那条商店街上,只有小钢珠店对面的那间商铺彻底改换了造型,变成了一座了两层高的小楼。
“这个竞赛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经过咖啡店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又问道。
“怎么问我?”巡线工有些醺醺然,他在道路正中有些夸张地转了个身,“……你们,你们驾驶员的学校不教历史的吗?”
“呃,我们只有驾驶员课程……”侦探想蒙混过去。
“也对。”巡线工咕哝了一声,又以同样夸张的姿态转了回去。
过了半晌,他忽然重新捡起了这个话题:“这个竞赛,这个行星……我们是因为输了才被发配来这里打败者组的。我们曾经有一支大舰队,吞噬万物的大舰队……最后只剩下了我们自己,一艘末日孤舰。”
“那时候这里还是颗半熔融的火球,什么都没有。一开始和我们一起从星空深处落下来的,有这位陛下,仙王,信使和……我们。”
“我们?”
“舰队,我们,舰队。”
侦探暗暗记了下来,舰队。
“……好吧?仙王是最先被淘汰的,他谁都不信,只想依靠他自己的魔法。他是第一个被淘汰的,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大概是被陛下杀死的。”
巡线工绕过了横在道路中央的面包车:“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这颗行星上还只有些单细胞生物啥的……然后是信使。”
他们又走到了商店街的尽头,巡线工熟门熟路地走进小钢珠店,店里黑洞洞的,鸦雀无声。
“信使把自己沿黄道面垂直方向发射了出去,但是他很聪明,设定了一条回归轨道,这样就不算脱离赛场……不过算算时间,他也该回来了。”
侦探眼看着巡线工熟门熟路地走到柜台后,拉开冰箱门,一手捏着两三罐饮料从柜台后一跃而出。
“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这位陛下、我们还有信使了?”
“没错。我猜舰桥的想法……大概是用这位陛下剩下的东西去解决信使,这样我们就稳赢了。”
他们又一次走出了自动门,直冲进一团灼人的热浪里。安装在天棚上的灯光大亮,就像一个连蝉都不敢高声鸣叫的午后。
两人不由屏住了呼吸,低着头走完了这一段路,侦探也没顾得上留意路边的店铺。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商店街的尽头,巡线工一扭身,侦探也快步跟上,一头撞进了小钢珠店里。
这次店里弥漫着一股烟草的气息,勾起了黄瓜绿豆头一些来自于90年代的记忆。他关于父亲的记忆多半都和这种陈旧的烟草味有关,空调里的霉味、黄昏、烟草味、噼里啪啦的噪音混合在一起,最终融进了蛋皮上的番茄沙司味里。
巡线工终于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喘气,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继续前进,拖了个小圆凳过来骑在上面。黄瓜绿豆头也不敢坐下,他是怕勾起了心里的瘾头,于是只靠在一台游戏机的侧面。
“那外面那些人类呢?那些……和我们不太一样,而且自称人类,也不会用魔法啥啥的那种‘人类’。”
“他们是自己演化出来的吧?”巡线工也不太确定,“他们的电视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大概……是吧。”现在侦探也没法确定了。
“那他们应该不是竞赛的一部分。”
你确定?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是因为那些“不属于竞赛”的人,而被卷进这档子事情里来的。如果从他摔出浅川家的玄关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个小时?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完成浅川太太的委托?
不,委托的事情先放一边好了。他到底要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对了,超级秃头人在干嘛?他一想到那家伙可能还在自己家里自由行动,就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话说,我们离陆战队还有多远?”
巡线工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沮丧,把手里的饮料递了过来:“他们正在往颈部去,不远了。”
黄瓜绿豆头接过饮料,也不急着打开,只是把罐子放在衣服口袋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和巡线工的区别,他还穿着衣服,而巡线工则裸露着黝黑的甲壳——就像电影里的怪物。
“多远?”
巡线工只竖起了一根手指,指着天花板。
这不合逻辑,他们并没有在往上行动。侦探更愿意相信自己被困在了一片螺旋形的迷宫里:每次通过商店街,街道都有些轻微的区别,这样可以隐藏长度和曲率上的变化。商店街和小钢珠店就这么一圈一圈盘着,可能一直到他们穿过这座“大山”截面较窄的一侧,出现在“山体”的外面。
在外面等待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到底是他第几次穿过柏青哥店了?
“我们还要往上走。”巡线工用那根手指晃了晃。
他重新想到了一种可能的建筑结构。但是光凭想象就让黄瓜绿豆头有些目眩。他的眼柄还缩在眼窝里,实在受不了这个。
巡线工喝干了他收集到的饮料,从圆凳上起身。
“不要急,”他安慰起了黄瓜绿豆头,“再走个十几二十圈差不多就能上去了。”
十几二十圈是什么意思?
是这条商店街的地面微微倾斜,以侦探都无法察觉的程度逐渐升高的意思吗?但商店街的路面甚至有一段是浅浅的下坡。
黄瓜绿豆头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推论,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之中。
他们重新启程,离开了小钢珠店。外面毫无意外,又是空无一人的街道。面包店这次开着门,玻璃柜台里的藤框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继续前行,咖啡店的门也开着,店堂里黑洞洞的。
这一次的商店街有些秋日的气息。倒不是侦探留意到了枯叶,或是整条街道装饰的风格。这种气息来源于从上方钢架上投射下来的灯光,不过,仔细琢磨起来,这光倒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们又一次经过了一辆货车,这次驾驶席一侧的车窗被砸了个粉碎,座椅上铺了一层细碎的玻璃渣。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经过烤肉店的时候——现在它的名字是一排四个相互之间略有不同的星号,灰底黑字,活像是ATM机的显示屏——侦探注意到烤肉店的卷帘门虽然拉到了底,但他能听到排风扇转动的声音。
再仔细一听,油脂在金属上嘶嘶作响,汇聚成了具有足够份量的一滴,砸进了炭火里。他还听到了筷子碰到碟子的一声轻响,有那么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浅咖哩色的肉味从排风管道涌了出来,他不记得哪种肉会产生这样的颜色,脂肪偏少,可能有些柴,不过这要看料理的手法。
巡线工见他停下脚步,从前头折返了回来。
“怎么了?”
店里下筷子的声音好像微微一滞。被听见了?
“331先生,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吗?”
黄瓜绿豆头转身朝卷帘门冲去。椅子被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颇为明显的摩擦声。与此同时,更多的油脂正滴溅到炭火上。他能想象到卷帘门里面那条突然窜起的火蛇,也能猜想到正累积起来的混乱。
他躬身拉起卷帘门,合身往里一钻,用背脊顶开了内门。
砰。椅子倒了。接着啪的一声,门帘开始晃动。
侦探尚未来得及看清店堂里的场面,本能地冲向了最明亮的地方。搁在金属网上的一小片肉正在飞快地碳化,而橙黄的火苗正围绕着它旋动。光线、气味、热量正纠缠在一起,在侦探的视线里形成了一股微型火龙卷,直冲排气扇而去。
在这团乱麻的背后,有一个黯淡的影子正飞快地往店堂更深处逃去。那个影子刚刚带倒了椅子,打翻了一叠尚有余温的物体。
侦探关掉了一些碍事的视觉,在他的红外视野里,白热的亮点满满地溅出了一片,其中还留着半边正慢慢冷却下去的脚印。
“等一下!”
侦探也顾不得迈过这一片狼藉,朝那个影子消失的方向径直一跃,在空中穿过了一道晃动着的门帘,倒挂在一条走廊的天花板上。
看布局,这里应该是洗手间没错。这段短短的走廊装饰了过多的花草,而洗手台两侧也正好有两扇门。
是哪一间呢?
还是凭直觉来决定吧。相信直觉的心就是侦探的魔法。
他从天花板上慢慢靠近左边最靠里的木门,轻轻把门挑开,像一条水蛇一样在木门自动合拢直接滑了进去。
洗手间里有两排一共八间隔间,充斥着一股刺激性的气味,就像是他之前发现的那种饮料一样。这些气味从隔间门后升起,淤积在天花板上,形成了一片浓淡不均的雾霾。
侦探决定不落到地面上,他想尽可能给自己保留一丝突然性,也免得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他轻手轻脚地在天花板上游走,先扫过了靠里的一排隔间。
隔间里空无一人,马鞍形的坐便器里似乎盛满了那种汽油味的饮料。看来这就是气味的来源了,这应该是个为了躲避嗅觉灵敏的敌人而临时准备的藏身处。
他又望向另一排隔间。这一次,他准备发出些声音。
侦探从口袋里掏出那罐饮料,朝第二排最靠里的隔间一掷。罐头砸在墙壁上,又顺墙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动起来。他预想中的惊叫声并没有响起,反倒听见了极为细微的半声吸气声。自那以后,这间厕所里又寂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呼吸声了。
就好像有个粗心大意的鬼魂,有那么一秒钟忘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一样。
不过那一声已经足够了。
侦探顺着天花板摸了过去,紧接着就是一跃。他整个人顺着隔间里的墙壁倒挂下来,出现在了目标的背后。这是提心吊胆的逃亡者很难想象到的角度,百试百灵,从来没人能反应过来给他一拳。
而这一次的目标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正抱着脑袋蹲在马鞍形坐便器雕着马头的木制盖子上。
这家伙也不像能反应过来的样子——就算反应得过来,大概也不会太疼吧。
侦探伸出手,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肩头:“抱歉我没有恶……”
那人哇啊尖叫了一声,接着好像按动了什么东西。
啊,原来是个女孩子。侦探这么想到。这么一来,气氛就有点尴尬了呢。
在侦探想到借口之前,白光一闪,来自外界的光照一下子涌进了这个隔间。怒风随后而来,在墙壁的边缘刮出了尖利的鸣啸,把悬浮在空中的细微粉尘通通都卷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黄瓜绿豆头想要进行一些适当的身体接触,好让这防空警报一般的尖叫声停下来。在这种时候,他友善的面孔往往是起不到作用的,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可能还得尽力避免她转过身来。
侦探抬起头,想要抓住那姑娘的上臂。
就在这个时候,越过她的头顶,黄瓜绿豆头望见了这条商店街的尽头。
然后是另一条,又一条,直至永恒。